這嗓音顏喬喬十分耳熟,正是老仇家秦執事。


    看來今日之事又害得秦家家宅不寧了。


    “要不是你害我丟了隨大公子出行的資格,我會出這個醜嗎!”秦妙有哭道,“你都害我記大過了!記了大過的人,還配得上人家嗎!”


    “我害你?我害你!我做哪件事不是為了你好啊秦妙有!”秦執事更急,“我都被罰到外三台做事了,這輩子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你從頭到尾就沒心疼一下你的老父親嗎?你看沒看見我頭發都白啦!”


    秦妙有急了:“還不都是怪你自己,誰讓你成天針對顏喬喬了,偷雞不著蝕把米說得就是你!我什麽時候要你多管閑事了?我就算入不了大公子眼,那也輪不到她呀!你把她當什麽假想敵!”


    “哈,哈哈,哈哈哈。”秦執事慘笑起來。


    顏喬喬聽他笑得瘮人,不禁抿抿唇,放慢腳步,繼續聽這對父女吵架。


    “我之前瞞著你,是怕打擊你自信啊秦妙有。”秦執事笑著說道,“我為什麽針對顏喬喬,因為啊,大公子喜歡她!”


    一聽這話,花枝內外兩個女子齊齊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秦妙有率先反應過來:“不是的爹!顏喬喬在清涼台過夜那件事,大公子已辟過謠了。那隻是做院長布置的課業而已。”


    秦執事哼笑:“你就繼續自欺吧。我執守鍾靈台,在鍾樓上,正好看得見清涼台的樓閣和山道。大公子時常彈琴給她聽呢,那可不是一年兩年了。我要是不把顏喬喬趕出昆山院,大公子眼睛裏這輩子都看不見你!”


    “胡說,胡說,你胡說!”秦妙有哭著衝出赤霞株。


    顏喬喬反應奇快,疾疾閃身,靠在了一株堪堪能藏住身形的樹後。


    心髒“怦怦”直跳。


    秦妙有痛哭跑走之後,秦執事疲憊地歎著氣,一步一步踏過山道。


    腳步極重,每一腳都像是踩踏著一名老父親悲哀無助的心。


    許久,許久。


    顏喬喬輕輕呼出一口氣。


    第48章 國色天香


    ——“倘若你公良師兄不想遇著誰啊,一年到頭,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大公子時常彈琴給顏喬喬聽呢,那可不是一年兩年了。”


    ——“殿下,您那是對牛彈琴。”“對月,非對牛。”


    顏喬喬側臥在木榻上,目光越過窗欞,落在庭院簇美的花雲間。


    許久許久,她喃喃啟唇:“如何能是月呢,明明就是個牛。”


    翻了幾個身之後,她抬手捂住眼睛,默默補了兩句。


    ‘國色天香的牛。’


    心中時而酸,時而甜,時而苦,時而悸。


    這邊百味雜陳,那邊還對父兄牽腸掛肚,憂慮不安。身下的木榻仿佛著了火、長了刺,令她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夜色愈深,放置在赤霞株花枝間的那盞燈便將紅雲照耀得愈加璀璨。


    盈盈暖暖的光,如心事瘋長,肆意在暗夜中偷偷盛放。


    望著片片剔透明澈的赤霞花瓣,難免又想起了前世殿下身上那一襲灼人的大紅衣。


    清冷絕豔,自律克製。


    就像眼前這幕照亮夜色的最美風景,自始至終恪守庭院這一方天地,絕不讓枝梢逾越牆頭。


    恍惚失神片刻,耳畔盡是前世那密匝匝六角銅風鈴碰撞的叮叮聲。


    顏喬喬脊背一寒,陡然回神。


    被韓崢斬落遍地的花枝、光禿禿枯樹上懸滿的風鈴、滿目瘡痍卻又無可奈何的命途……可不正是她那思不得、求不得的滿腹心事?


    顏喬喬深吸幾口氣,壓下紛亂繁雜的思緒,逼著自己入睡。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將將成眠便遇上了夢魘。


    腦子像是過了寒水一般清醒,身軀卻死沉死沉,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夢魘,她有經驗。


    顏喬喬出生時帶著些不足之症,幼時常被魘住,嚇得一夜一夜地哭。


    那些年又喝藥又食補,阿爹還特意給她尋了一把“千宰刀”——宰過千頭牲畜仍未破刃的屠刀,壓在她的枕頭上方的被子底下鎮煞。顏青也尋來許多偏方,什麽燒頭發灰摻水喝,什麽在床榻底下放個火盆烘金元寶,什麽默念八方神佛的名號……都不管用。


    後來有一位很有夢魘經驗的寡婦教了她兩個絕招。


    一個是蓄足全力左右搖頭,隻需成功晃動一下腦袋,便可掙脫夢魘醒來;另一個是瘋狂在心裏罵髒話,隻要罵得夠凶、夠髒,便連鬼怪都害怕。(?)


    有了這兩個絕招,至少不再無力抵抗夢魘侵襲。


    再後來,顏喬喬成天瘋跑,跟著將士們在練兵場上瞎比劃,風吹日曬的,身子骨漸漸便養好了,迄今已有許多年不曾遭遇過夢魘。


    今夜興許是心事太重,身體又太過疲憊,竟然舊病複發。


    顏喬喬在心中歎了口氣,然後照著幼時的經驗,嚐試左右搖頭。


    初時自然是無法動彈,她感覺到身軀和四肢逐漸布滿了寒意,心頭也浮起莫名恐懼,仿佛被冷冰冰的目光注視著。


    旋即,她聞到了韓崢慣用的薰香味道,感覺到床榻邊緣的被褥向下凹陷。


    心底悚然一驚,手腳霎時生寒。


    夢魘時,怕什麽來什麽。


    她下意識便想到了一幕過往——住在停雲殿的時候,韓崢曾有一次半夜摸過來,坐在床榻邊,抬手扼住她的頸,將她從睡夢中扼醒。


    她醒來之後,他並不鬆手,隻含著笑,靜靜看她在他密布粗繭的指掌下因為窒息而本能地掙紮,將被褥攪亂成一大團。


    那種感覺如同夢魘。


    等他鬆手時,她已眸光渙散,麵唇青紫。


    他垂下頭來吻她的額,滿是溫情地對她說,真想讓她就這麽永遠乖乖地睡著,這麽乖的她,令他愛極。


    她緩過氣後,衝他妖妖嬈嬈地笑,用嘶啞的聲音笑話他,說王爺口味甚重。


    她知道韓崢想掐斷她的脊梁,讓她示弱哀求,向他低頭,像旁人那樣伏在他腳下搖尾乞憐。


    她偏不。


    他想都別想,永遠不可能!


    想到舊事,顏喬喬心跳更疾,擺頭力道更大——“唰!”


    她的右邊臉頰觸到了枕頭,雙眼猛然睜開,視野一片清明。


    掙脫夢魘了。


    夜涼如水,花枝上的明燈照耀著窗框,將花影灑滿她的床畔。


    空氣裏隻有清而豔的赤霞花香,身上被褥平平整整,一絲不亂。


    她坐起身,感覺到渾身盡是冷汗,心跳震耳欲聾。


    前世的韓崢,憑本事成了她今生的夢魘。


    *


    次日課後,顏喬喬又去了蓮藥台。


    她已背熟院長那本紅油小冊子上麵的口訣,見著他老人家之後,向他討教了幾處自己不甚理解的地方。


    院長細細聽她說完,歪頭思忖片刻,一拍大腿:“問得好,難殺老夫!”


    “是吧?”顏喬喬欣慰地歎息,“我就覺得這幾處最是難懂。”


    院長笑吟吟地把一對眉毛飛到了腦門上麵:“可不是麽,入學第一年的知識點,誰還能記著。”


    顏喬喬:“……咳。”


    辭別院長,她再一次踏足後院,探望漠北王的老母親。


    經過護心池,恰好看到離霜將雙臂探入池子,一手攬背,一手勾膝,將虛弱的韓崢從池中抱出來,大步流星送入廂房更換濕衣。


    他緊閉著眼睛,腦袋輕倚在女武士堅硬的身板上。


    顏喬喬腦海中難免浮起一句詩:侍兒扶起嬌無力。


    她移走視線,進入東廂。


    老夫人身上是有修為的,此刻正盤膝坐在榻上入定。巨熊般的林霄垂著一對猿臂,屏息凝神侍立在一旁。


    鍋中溫著煮熟的血旺毛肚,添一把火就能用。


    林霄抬頭見著顏喬喬,雙眸微亮,拱手拜托房中的醫師照顧老母,然後請顏喬喬出了門,走到長廊深處。


    “昨夜幾位回春聖手討論出了一個辦法——若是能將分散在全身的細微邪血盡數收斂於心室,再以銀針刺穴,迫壓心脈驟然放血,便有可能令邪血排出。”


    顏喬喬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隻是介紹了青州美食毛血旺而已,漠北王見著她,怎就像看到救命靈丹似的,還同她詳細說起了治療之術。


    不等她發問,這粗獷漢子已抱拳揖了下去:“院長告訴我說,你的道意正是世間罕見的收與藏,收斂邪血的關鍵,便在你的身上。實不相瞞,雖然阿母不說,但照著她的進食數量推算,再這麽下去,至多一月,壓製血邪需要的血食便能將她活活撐死,時間已不多啦。”


    顏喬喬心頭微驚,點了點頭:“如此,我需要盡快掌握靈氣外放的技巧。”


    林霄再度長揖到底:“拜托了!”


    顏喬喬記得,前世林母是在前往京陵中途不幸血邪發作身亡。


    今生殿下及時派人提醒這對母子,倒是暫時保住了性命。


    這般想著,顏喬喬裝作不經意地提道:“老夫人發現血食能夠抑製邪血,也算是幸事。”


    林霄趕緊朝著北麵拱了拱手:“多虧了少皇殿下及時點醒!那時阿母說胸中血氣翻湧,連連作嘔,唯獨吃了一次半生不熟的烤兔子才稍稍緩解。我還勸阿母忍著些,別吃那惡心玩意,免得病情加重——幸好收到殿下的消息,知道是染上血邪,才放手讓阿母用血食壓製。”


    顏喬喬道:“臣民有難,殿下亦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林霄熱淚盈眶:“確是如此啊。”


    “得君如此,臣複何求。”顏喬喬感慨地問道,“那麽,倘若國都有難,各地諸侯是不是該極力馳援?”


    林霄被她問得一頭霧水,納悶回道:“那必須啊,拚上全部身家也要保京陵固若金湯。這已不單是忠誠的問題,更關乎身家性命——南山王不曾同你們兄妹講過麽,四千年前聖人飛升之際,諸王皆受過聖訓,世世代代,必須全力拱衛天家。除非主君失德,否則叛者必遭天誅。”


    這是流傳千年的常識,顏喬喬自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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