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處,身邊仿佛環著無盡蒼穹。前方有密密繁星墜著夜幕,後方投來月華,照出人影。


    身處這樣一片星空下,凝望溫馨恬淡的安眠之城,誰又能想得到,巨大陰影早已悄悄籠罩在這塊大地上。


    如今顏喬喬已然確定,那場滅國之禍絕不是漠北勾結神嘯那麽簡單。


    無論是南越“來年冬末,舉全族之力,以滅公良”的巫祖神諭,還是大夏境內一眾諸侯穩兵不發,這一切的背後必定藏著驚天秘密。


    與之相比,自己那點事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公良瑾卻停下了腳步,靜靜望向她:“沒有別的話要說?赤紅之母,難道不是與此女有關?”


    顏喬喬:“……”她一字未提,他如何就知道了。


    她彎起膝蓋,用足尖一下一下刮蹭著城牆的石磚。


    有些難以啟齒呢。


    糾結片刻,她破罐子破摔道:“那個女人對孟安晴說,等我有了……男人,便給我下藥。還說赤紅之母能令我們全家痛不欲生。”


    他的眸光漸漸冷凝。


    “若我沒有記錯,你曾提過孟安晴對蘇悠月下毒之後,南山王與顏世子的態度便發生了極大變化。”


    “是啊。”顏喬喬點頭,“就那一夜之後,阿爹與大哥對我……”


    她忽然失聲。


    瞳仁微顫,她緩緩抬眸,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黑眸在月色下清澈至極,琉璃般,映著她的身影。像神明的視線,沉靜透徹,看破一切。


    顏喬喬聽到腦海中傳出“轟隆”一聲——


    蘇悠月並未飲到毒酒,父親卻差點斬了孟安晴。


    誰能保證隻是蘇悠月的杯中有毒?能讓父親暴怒至此……


    再細想,仿佛處處都是佐證。


    顏喬喬的心髒“怦怦”直跳,她深深吸氣,盡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所以,前世有人中毒,那個人,就是我。”


    孟安晴細聲細氣的聲音猶在耳畔——“那個女人說,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後,再給你下藥,保證就能讓你們姓顏的個個痛不欲生。”


    前世她與韓崢一道回青州,可不就是籌備婚事麽。


    而赤紅之母事件發生之後,父兄一夜老了許多,眼睛裏都藏著隱忍的怒和痛。


    他們瞞著她,是為了保護她。保護身中赤紅之母的她。


    公良瑾很平靜地問:“韓崢可曾有不合常理的舉動?有關子嗣。”


    顏喬喬咬住唇,點頭。


    韓崢熱愛播種。登基不過短短七年,宮中大大小小的嬪妃便給他生了整整兩隻蹴鞠隊,就連秦有妙被鬥死的時候都是懷有身孕的。


    唯獨她,又黑又苦又澀的避子湯一喝便是八年整。


    赤紅之母……顧名思義,極可能與子嗣有關。韓崢和父兄一樣,瞞著這個秘密不告訴她。反正他待她都那樣了,也不在乎多一個誤會。


    顏喬喬委屈得發笑。


    “什麽樣的毒值得那樣瞞著我?阿爹和大哥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即便知道是孟安晴下的毒,那又怎麽樣?她總不能因此便尋死覓活吧?


    公良瑾上前一步,站到她的麵前。


    他的影子罩住了她,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沒事了。”他沉聲道,“我在,會看著你。我說過,你不喜之事,不會再發生。”


    “殿下……”


    她又一次清晰地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清幽、寒冽,仿佛帶著細碎冰屑。


    此刻的殿下仿佛有些不同,清冷的氣息像一隻繭,將她這隻小蟲子整個包圍。


    他很高,影子落下來,仿佛帶著沉沉的質量。


    她的心髒沒著沒落地跳了一下,她見他抬起一隻手,在觸到她頭發的前一瞬,動作微頓,退開了一步。


    旋即,顏喬喬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殿下。”一位內侍模樣的中年男子疾步到了近前,長身施禮,然後說道,“君後尋到了作出治國策的能人,讓我來稟殿下——先生有大才,君後與之相談,獲益良多。且,先生不願出山沾染世俗塵埃,隻隔著茅廬與人論談。”


    內侍清了清嗓子,稟一句君後原話:“君後雲,‘告訴少皇殿下,女先生雖值妙齡,看世事卻已通透明澈,絕不會吃了他,讓他過來一晤’。”


    顏喬喬看了看公良瑾。


    公良瑾微微動了下眉梢,也側眸看了過來。


    視線相對。


    他淡聲道:“做娘的,就怕兒子孤獨終老。”


    顏喬喬:“……”


    仿佛聽出那麽一絲怨氣來著?


    中年內侍再施一禮:“殿下?”


    便在此時,城牆上再一次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來的是破釜。


    “殿下!”破釜大步來到近前,拱手稟道,“昆山院傳來消息,韓崢遇刺!”


    顏喬喬不禁微微睜大了眼睛:“他不是在護心池吊著命?”


    破釜輕咳一聲:“就是在池子裏遇刺了!”


    “膽大包天。”公良瑾冷下臉,對中年內侍道,“請轉告君後,韓世子遇刺,我驚且怒,便先回去捉拿刺客了。”


    “殿……”


    公良瑾疾步離去,隻留下一道孤峭寒冽無情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錯覺,顏喬喬倒覺得他的腳步有些……輕快?


    第36章 多年愛慕


    “殿下,殿下……”


    破釜揮動一對大腳板,風風火火追在公良瑾身後。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韓世子他……”


    公良瑾豎手打斷。


    背影更加利落,黑氅在夜風在飛揚,一副刻不容緩的姿態。


    顏喬喬趕緊拎起裙子,小跑著跟上前去。


    下了城牆回頭一望,隻見那名宮中內侍仍站在牆道口,衝著殿下的身影揚起右手,表情凝固,似喚非喚。


    顏喬喬偷偷抿唇笑了笑,加快腳步,跟隨公良瑾登上停在城牆下的馬車。


    公良瑾拂開衣擺,端坐於主案後方,抬眸,示意破釜可以稟了。


    破釜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向公良瑾開始挽袖汲茶的手,暈乎乎續上方才被打斷的思路,稟道:“……殿下請息怒,韓世子無礙,凶手也被當場抓獲,可惜叫他咬毒自盡了。”


    “韓崢沒死啊?”顏喬喬萬分失望。


    破釜搖搖頭:“凶手趁人不備,將韓世子的頭臉摁入池中,試圖製造意外溺亡的假象,幸好他及時醒來,擊打水花吸引到旁人注意,瀕死之際被人救下。”


    顏喬喬遺憾得捏拳捶椅,咬牙切齒替凶手著急。


    怎麽就沒死呢?怎麽就叫人給救了呢?


    恨隻恨不能飛回案發現場,助凶手一臂之力。


    正在摩拳擦掌時,忽然感覺臉皮隱隱有些發冷,抬眸一看,原是公良瑾目光靜淡,正涼涼瞥著她。


    顏喬喬趕緊一個激靈挺直身板,鏗鏘有力地喊冤:“我沒殺人!我不是我沒有我冤枉!”


    公良瑾:“……”


    破釜:“……???”


    公良瑾揮揮手,示意破釜不必理會這個活寶。


    破釜一臉迷茫地撓著頭,繼續說道:“凶手是昆山院一名執事,姓楊,在他的住處搜出不少大西州的珠寶財物,並有一封大西州密函,上書‘趁他病要他命’這六個字,筆鋒力透紙背,看著字跡像是興奮而癲狂,密函已由專人鑒定,確認出自韓二公子韓榮之手。”


    公良瑾微微頷首。


    顏喬喬也默默點了點頭,暗道,原來是韓榮。


    是他,便不稀奇了。


    韓崢有一個庶弟、一個庶妹。韓榮便是韓崢同父異母的庶弟。


    韓榮這個人,野心很大,腦子卻跟不上趟。


    前世,此人陰謀手段層出不窮,處處針對韓崢,卻每次都被韓崢抓住痛腳,輕鬆痛打落水狗。


    要不是鎮西王寵愛韓榮生母,對這個庶子屢屢偏袒的話,韓榮早已被韓崢喂了野狗。


    在韓崢登基之後,韓榮非但沒有及時醒悟抱大腿混個閑散王爺當,反倒更加瘋狂地行刺,就想著殺了韓崢繼承帝位,結果自然是不得好死——觀其一生,大約便是那種徒惹笑話的跳梁小醜。


    如今韓崢有難,韓榮若不落井下石,倒不像他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顏喬喬果斷給兩世韓榮蓋棺定論。


    韓榮來上這麽一出,昆山院必會加強防備,再想對韓崢下手,可就難如登天。


    顏喬喬幽幽歎了口氣,心緒複雜難言。


    在一片寂靜之中,馬車“轆轆”駛上昆山,抵達目的地。


    踏入蓮藥台之前,公良瑾回眸,無奈地瞥了顏喬喬一眼,歎息道:“好歹也做一做表麵功夫。”


    顏喬喬:“……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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