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女官的臉上浮起一絲古怪:“也別太牽掛,這才第一日呢,殿下這一去挺久的。”


    顏喬喬窘道:“……殿下傷勢既然無礙,我又何需牽掛。”


    沉舟嗬嗬笑了笑,將手指從顏喬喬腕脈上收回,“知道啦,我會如實稟告殿下。”


    “?”


    顏喬喬不解其意,納悶地躬了躬身,目送沉舟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後。


    登上黑木樓,聽得滿堂嗡嗡聲,仿佛夏日樹梢黑雲蓋頂的蟬鳴。


    等到顏喬喬穿過雕花拱門,望向室內時,隻一瞬間,嗡鳴驟歇,如蟬音掐止。


    顏喬喬:“?”


    舉目望去,隻見滿室學子的表情一個比一個更加古怪,她放眼掃過,每個人都會澀眉澀眼地移走視線,堅決不與她對視。


    顏喬喬回到窗畔,隻見絹花姐妹也目光怪異。


    她狐疑落坐:“怎麽回事?”


    蔣七八滿臉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終身幸福啊,唉。”


    顏喬喬:“?”


    龍靈蘭呲牙嫌棄:“你也真是的,悠著點兒啊,幹嘛那麽如狼似虎鏖戰通宵,把人都給整倒了——省吃儉用才能細水長流!”


    顏喬喬:“??”


    孟安晴弱弱地對手指:“大公子的身子骨……確實不太行。”


    顏喬喬:“???”


    簡直是百口莫辯。


    *


    接下來的六七日,顏喬喬的生活乏善可陳,與往常死讀書的日子一般難捱。


    眼見臨近花燈節,絹花姐妹團開始忙得腳不沾地,就連一向老實的孟安晴也開始不交課業。


    趕在上元節前一日,總算做好了兩扇威風凜凜、怪異醜陋的綠色大翅膀。


    鋪在顏喬喬的庭院中,足足占據了小半個院心。


    綠巨蝠是妖獸,蝠翼極為堅韌,尋常匕首都戳不破這層看似輕薄的翼膜。


    呼啦一展,遮天蔽日。


    “嘖!”龍靈蘭摸著下巴,滿足歎息,“確實一見難忘。我讓她彩翼雙飛,讓她像鳳凰!經此一役,她將知道山雞也是一種褒揚!”


    蔣七八拎著墨桶,往巨翅上勾畫歪歪斜斜的眼睛。


    “夠了夠了,”孟安晴細聲細氣地抗議,“眼睛太密看著難受——還是畫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


    “再來點紅顏彩!這畫得也太沒靈性,隻有匠氣,一點兒都不嚇人。”龍靈蘭翹腳指點江山。


    蔣七八不答應了,把墨桶一摔:“你們行你們上啊,光說不練叨叨啥呢,閉上嘴能憋死?”


    “嘩啦”一濺,巨翅下麵就像被潑了桶泔水。


    蔣七八弄髒了裙擺,眼珠一轉,躬身把雙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淒厲可怖的“血手印”。


    “這個好這個好,拖點尾巴——噫,夠勁兒!”


    顏喬喬趴在廊椅旁邊,看著三位小姐妹在院中為惡毒事業吵鬧忙碌,心頭竟是浮起些歲月靜好的滋味。


    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願的念頭,願……害自己的人不要是這裏任何一個。


    “喬喬!”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你都不會跳花燈舞,會不會剛上去就被人發現,然後早早趕下花台?”


    顏喬喬安撫地揮揮手:“放心,略通皮毛。”


    “喲,”龍靈蘭眯起了細長的媚眼,警惕道,“什麽時候偷學的,想驚豔誰呢?”


    顏喬喬淡笑搖頭:“少管閑事,多摁手印。”


    什麽時候學的花燈舞?


    她懶懶看著陽光下的庭院,以及三個嘰嘰喳喳的朋友,思緒一轉也不轉——此刻,她絲毫也不願意回憶那段過往。


    很快,兩扇綠蝠翼被折騰得慘不忍睹。


    顏喬喬搜腸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個四字成語來形容它的醜。


    龍靈蘭三人心滿意足地將它卷起來,裝進大紅色的傘骨中,再將傘骨縫進花燈裙。


    紅彤彤、金燦燦一條大裙子,懸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搖搖晃晃。


    龍靈蘭壞笑著,從懷中摸出幾隻小爐子。


    “臭藥包容易掉,咱們把氣味熏到裙子上。來來來,搭把手!”


    顏喬喬:“……”


    她扶額,看那三位小姐妹在一片烏煙瘴氣中鑽上爬下,掩著鼻子將花燈裙裏裏外外熏了個透。


    犧牲還挺大。


    “差不多得了吧,”顏喬喬哀歎,“你們不難受?”


    “沒事兒!”蔣七八答得幹脆,“你明日會更難受。”


    龍靈蘭:“有你墊底,一切安好。”


    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臉:“沒!錯!”


    顏喬喬:“……?”


    是親姐妹無疑。


    *


    元宵節,昆山也掛滿了燈籠。


    學院講究的是嚴謹傳統的治學之風,於是燈籠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綴上梅蘭竹菊。


    就還挺有中元節的氛圍。


    顏喬喬在三位姐妹的幫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紅繡金花燈裙,臉上塗滿厚重的白色水粉,又細細描了眉眼,眼瞼抹上濃鬱的閃金,雙唇覆上疊珠般的赤紅。


    妝罷,孟安晴三人的眼神漸漸癡呆。


    “會不會嫌太美了點?”


    “像個真的花燈神。”


    “我明明往醜了畫的,這死人白,吃血紅,居然也能駕得住?韓師兄不會被你迷死吧?”


    顏喬喬屏息歎道:“放寬心。迷不死,大約臭得死。”


    這一袍子味道怎麽說呢?就像把洗好的衣袍悶在箱子裏漚了三天三夜。稍離遠些倒是聞不見,但隻要湊到一尺之內,那股陰陰幽幽的氣息便會滲進骨縫,纏到魂魄去。


    顏喬喬憂鬱地取出兩片沉水香,貼在赤金麵具裏側除味。


    麵具一戴,遮住上半張臉,隻露出含珠紅唇,辨不出是誰。


    “各就各位,依計行事,出發!”孟安晴手一揮,細聲細氣地發號施令。


    三人去阻秦妙有,顏喬喬前往車馬台。


    *


    乍見韓崢,顏喬喬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識屏了屏呼吸。


    他也穿著大紅色的燈袍,更顯英姿勃發、儀表堂堂。麵具掩住半張臉,薄唇鋒銳冷削。


    她的指尖微微顫動,難以抑製地回憶起與他共舞的歲月。


    深宮元宵,韓崢逼她與他共跳花燈舞。


    她不跳,他就傳來舞姬,當麵教。


    不學沒關係,學不會也沒關係。左右便是舞姬教得不好,他當場抽劍割開舞姬咽喉,血流了一地又一地。


    踏著黏稠的血液,她學會了花燈舞。


    在那之後整整半年,顏喬喬夜夢中都有血液噴出的“滋滋”聲。


    “秦師妹,發什麽愣呢?”韓崢來到近前。


    顏喬喬驀地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態微微俯身行禮,然後隨他登上一旁的花車。


    花車寬敞,兩個人各坐一旁,寬大的裙擺之間仍有一尺距離。


    韓崢正襟危坐,氣宇軒昂,舉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


    “放鬆,與平日一樣跟隨我即可。”他微微側過臉來,笑道,“今日的妝扮倒是很合適你,一時竟叫我不敢認。”


    視線如同實質般掃來,令她後背微微生寒。


    今生與前世不同,她並未身陷囹圄,仍然身處一片廣闊光明的天地。正因為如此,更覺如履薄冰。


    她抿唇笑笑,“害羞”地將頭轉向窗外。


    韓崢自傲自負,見她不言語,便也不再多說。


    *


    大夏國泰民安,上元之夜熱鬧非凡。


    天色微暗,京陵城便已燃起了盞盞花燈,街道縱橫明亮,豔彩斑斕,映得整麵天空泛起金色華光。樹、橋、廊台處處飾以彩燈,舉目皆是火樹銀花。


    年輕男女精心妝扮,邂逅在街頭巷尾,燈火襯著笑顏,人比花還嬌。


    看著窗外繁華景象,顏喬喬忽然想起自己曾說過的一句傻話,不禁偷偷汗顏。


    ——“小將軍,天好黑啊!你們京陵皇都的百姓是點不起燈麽?”


    也不知當年率領官兵到城隍廟救人的小將軍如今有沒有升官了。


    過了長街,遙遙便可看見建在城隍廟舊址上方的七寶琉璃祈福塔。


    塔中已起了燈,十七層塔體晶瑩剔透,大放光明,層層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渾不似人間之境。


    塔台下麵環著白石圍欄,圍欄外是四方廣場,廣場周圍環著曲水橋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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