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起他的衣擺,仿佛一步踏出便要乘風而去。


    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從遠處掠來。


    “殿下,人已送回赤雲台。”侍衛拱手道。


    公良瑾緩緩垂目,眉梢微挑,望向青衣女官:“沉舟,你再去一趟赤雲台——方才走得急,忘了交待。令顏氏書麵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時之前送我書房。”


    “是!”


    第7章 少女之心


    赤雲台。


    一間庭院仍亮著燈,暖光透過赤霞株的花枝,映出一小片霞雲。


    顏喬喬端坐在案桌旁,捧著顏青的信,反反複複讀了五六遍。


    字裏行間,恍惚竟能看見顏青那張很不正經的臉,時而得意洋洋,時而抓耳撓腮。


    “大哥……”


    人便是這樣,擁有的時候隻道平常,非要等到失去過,才知道萬般珍惜。


    顏喬喬將信帛邊緣撚了又撚,許久,終於摁下了心頭悲喜。


    她將手中的信帛放到一旁,準備給顏青回信。


    撩袖研墨,伴著一圈圈清越的玉石嗡鳴聲,顏喬喬沉下心,緩緩整理自己的思緒。


    此刻距離她暴斃深宮還有十年。


    韓崢與少皇同歲,明年夏末便會離開昆山院。他在初秋向青州提親,顏喬喬本也無心學業,便提前離院,在初冬時嫁到了大西州。


    越過冬天,就是那場亡國之戰。


    鎮守北境的漠北王與神嘯國勾結,將數十萬異族狼騎放進了大夏國境。


    神嘯一族世代通過特殊的祭式與妖獸雜交,依靠血脈中的半妖之力來獲取強大的力量。因為與獸混血的緣故,這一族冷血暴虐,人性幾乎全無,對待手無寸鐵的大夏百姓如同對待牲畜。


    鐵蹄過境之處,皆是人間煉獄,慘不忍視。


    帝君震怒,率中央軍親臨前線,並令各路諸侯發兵馳援。


    然而,繼漠北王反叛之後,大小諸侯開始裝聾作啞推三阻四,遲遲不肯發兵。其中距離皇都最近、勢力最為強盛的鎮西王韓氏,聲稱境內出現漠北叛賊的大軍,鎮西軍與叛賊浴血奮戰,無力抽調兵力赴皇都勤王。


    很快,孤立無援的中央軍覆滅,帝君與君後戰死,神嘯鐵騎長驅直入。


    幸好少皇事先已安排官兵,庇護百姓迅速撤離,這才免了伏屍千裏的慘禍。


    但是,大軍被抽調在外,皇都便成了一座空城……


    回憶到此處,顏喬喬心口一陣酸痛,疾疾提筆。


    “大哥見信,千萬莫當兒戲,速與爹爹商議!”


    她深吸一口氣,蘸滿金墨,將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稟明父兄——春日宴上,漠北王次子林天罡往她杯中下藥,想要以卑劣手段淩辱她。


    描述完事實,她毫無節操地開始虛構故事。


    “林天罡得意放言,稱兩年之內,他的幹爺爺就會入主京陵皇都,成為天下之主。他說一旦大軍入境,鎮西王、定海王,以及兩江域內其餘諸侯都會坐視不理,他勸我們青州也識時務。說到此處,林天罡特意提及一個名字,顏文溪,他說此人最識抬舉最聰明,青州覆滅之後,此人可堪一用。


    “我雖覺得十分荒謬,但事關重大,還是要告訴爹爹和哥哥才能放心。為免引發笑話,可先留意這個顏文溪,看一看是否真與旁人有什麽齷齪勾結。”


    顏文溪便是韓崢害死父兄之後扶持上位的那個顏氏遠親。


    顏喬喬知道,倘若直接說自己重生之事,父兄必定會認為她是魘著了,半個字也不會信。與其陷入口舌之辯,倒不如虛虛實實放些消息,父兄得知林天罡對她不軌,震怒之下,必定會想方設想給漠北挑刺找茬。


    而這個顏文溪,也會礙著父兄的眼。一旦他們在顏文溪身上查到異常,便會更加重視她的情報。


    距離出事尚有一段不算短的時日,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咬著筆杆思忖了一會兒,繼續落筆,將父兄二人從前的英雄事跡誇了個天花亂墜——男人嘛,捧得他們雲裏霧裏,對她交待的事情就會特別上心。


    她可是太懂他們了。


    洋洋灑灑、揮墨如雨,一通疾書猛如虎。


    寫完一看,字數僅有二百五。


    顏喬喬盯著空白了大半的信帛,額角不禁輕輕抽了兩下。


    顏青可真能扯,家長裏短都能拉出滿滿一頁。不像她,絞盡腦汁談遍天下大事,也就擠出可憐巴巴幾行字。


    罷了。


    她揉著酸痛的手腕,將信件封進竹筒,放走了青鷹。


    這隻青鷹是顏青一手帶大的,他把它當兒子養。有次青鷹受了傷,被旁人撿去悉心照顧小半月,然後放回顏青手中。在那之後,顏青便把對方當成了孩子的幹爹,雙方時而書信聯絡。


    兩位“父親”都沒有問過對方姓名身份,顏喬喬隻知道對方也有個妹妹,年紀與她相仿。


    目送青鷹飛出昆山院的禁製,她不禁留了個心。


    大哥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對方如果聊起自家妹妹,他必定也會把顏喬喬的糗事賣個底朝天。


    倘若隻是筆友隨便聊一聊也就罷了,怕隻怕事情不簡單。


    ……韓崢就有妹妹。


    顏喬喬不得不起疑。畢竟,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韓崢究竟是何時有了一個與她長得神似的“白月光”,又是何時開始計劃李代桃僵。


    說不準,人家早早便在布局了。


    顏喬喬正蹙眉思忖時,廊下風鈴輕輕一動,傳出訪客的聲音。


    “少皇禦下左統領沉舟,奉殿下之命前來。”


    少皇殿下?


    這麽晚了,殿下找她?


    顏喬喬的心髒不覺輕輕一跳,仿佛突然從高處墜下。


    她吸了吸氣平複心緒,快步穿過庭院,打開院門。


    院中的暖光投到了青衣女官身上,顏喬喬微笑頷首:“沉舟將軍。”


    她本以為殿下身邊的人該是梅蘭竹菊,沒想到竟是破釜沉舟。


    沉舟拱手行禮:“顏小姐,殿下有事交待。”


    “洗耳恭聽。”顏喬喬文縐縐回道。


    沉舟緩緩抬頭,神色忽然一滯。


    片刻,青衣女官愕然道:“你怎麽還穿著殿下的衣裳?”


    顏喬喬:“……”


    回到赤雲台之後,她心中感慨萬千,便忘了這件事。後來收到顏青來信,更是一門心思撲在了救國大道上,哪裏還記得身上穿什麽衣裳、穿沒穿衣裳。


    熱意一縷一縷薰上臉頰。


    顏喬喬懊喪地想,沉舟一定覺得她和傳聞中一樣,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子。


    “我……”她竟不知該如何解釋。


    “你不冷嗎?”沉舟驚奇地問。


    “啊?”


    顏喬喬抬頭,隻見沉舟抽搐著嘴角,抬手搓了搓胳膊。


    這是……見她穿著濕衣裳,替她冷。


    顏喬喬:“……”


    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溫熱。


    她忍不住想,能夠認識殿下以及他身邊的人,實在是太榮幸了。


    正想著該說點什麽表示謝意,便看到沉舟清了清嗓子,沉下了臉。


    顏喬喬不禁緊張起來。


    “殿下有令。”沉舟嚴肅道,“令你書麵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時前送至殿下書房。”


    顏喬喬:“……是。”


    *


    目送沉舟離開,顏喬喬腳步一個踉蹌,痛苦地抬手掩住了腦門。


    三、三千字?!


    方才把腦汁絞了又絞,最終也未能湊出三百字。


    她魂不守舍地回到房中,鋪好長長的紙張,忽然想起還未換下殿下的濕衣裳。


    花費半個時辰沐浴更衣、擦幹頭發。


    剛提筆,心中覺得不能怠慢了殿下的大氅,急忙擱下筆,將雪絨大氅從浴間抱出來,小心翼翼晾到長廊下。


    左右看了看,擔心那些華貴細長的絨毛變色、粘連、脫落,便取來了雪白的宣紙,一點一點吸走大氅上麵的水分。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個半時辰,明月已攀過赤霞株的花梢。


    她做得十分認真。


    終於,頭發幹透了,大氅打理得毛光水滑,赤霞花瓣掃得幹幹淨淨,屋裏屋外每一把木椅子都放置得對稱整齊。


    距離辰時,隻有兩個多時辰了。


    顏喬喬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腳步,坐到了書桌旁。


    金墨被研得極潤極濃,研無可研。


    她深吸一口氣,提起了筆,認真寫下“自省書”三個大字。


    磨蹭許久,蹭出一個大墨點。


    顏喬喬無言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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