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幼娘一拍桌案,霍然起身,怫然變色:“你說什麽?!”


    “小姐!小鶯絕無二心!”小鶯哆哆嗦嗦地跪下了,嚶嚶嗚嗚地哭了起來,“小、小鶯與戚風將軍,早有書信往來……”


    步練師無奈扶額:“……”


    幼娘身邊真是臥虎藏龍,一個小小的貼身丫鬟,竟然能和正三品的大將“書信往來”?


    步練師看了看小鶯的長相,想了想沈逾卿和幼娘,突然又覺得合情合理了。


    小鶯哭得要背過氣去了:“小鶯也不知道戚風將軍,竟是那鎮守玉門關的!他、他隻是在信裏問我,到哪裏了,要好好照顧自己……”


    幼娘匪夷所思道:“這不就是在套你的話?!”


    原來這一路上的行程,都是你這個蠢丫頭在通風報信!


    小鶯哆嗦道:“可、可是我們一路上,不是很順利……”


    幼娘氣得不行,剛想出口訓斥,步練師抬起手來,打斷了二人:“得了。”


    “戚風是我的故交,白龍將軍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不會輕浮到去勾搭別人的丫鬟。”步練師單手支頤,眸光淡涼,“多半是沈鈞在其中牽線搭橋,小鶯,是不是?”


    小鶯愣了愣,想起自己與戚風將軍相識,多半是因為老爺的緣故,頓時點了點頭。


    幼娘臉色一白:“這是怎麽回事?”


    為何——


    “沈鈞料到你會跟我跑了罷。”步練師笑了笑,“沒事,多半隻是要你回去,不然我們早倒黴了。小鶯,傻丫頭,起來吧。”


    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沈逾卿利用小鶯,掌握了車隊的行程情況,再讓戚風把人截在玉門關;隻是戚風看見了姐姐舊物,一時間心緒起伏,便把步練師一行人放走了。


    幼娘聞言搖頭道:“我自然是會跟著姐姐的!”


    步練師笑道:“沈鈞親自來接你,你也不走嗎?”


    幼娘聞言一愕:


    “……什麽?”


    ·


    ·


    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薄將山抬手示意,手下人敲響了駝鈴,一行車馬停在了茫茫黃沙裏。


    幼娘不可置信地撩起車簾。


    極目之處,金風震鑠,鐵甲鏗鏘,一隊人馬出現在地平線上——


    薄將山朗聲笑道:“鈞哥兒腿腳真快!”


    沈逾卿一騎當先,飛馳而來。馬蹄颯遝,塵沙飆湧,他像是一柄極快的刀,切開了這蒼茫的風沙:


    “——相國所教騎術,鈞畢生不敢忘!”


    ·


    ·


    沈逾卿翻身下馬,踩過幾步黃沙,伸出了手來:


    “幼娘。”


    幼娘咬著下唇,低下頭去,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沈逾卿的手懸在半空,靜靜地等著她。


    步練師嘖了一聲:“幼娘!”


    幼娘肩膀一顫,流下淚來,卻依舊是搖頭。


    沈逾卿沉默片刻,收回手去,拔下了頭簪。


    幼娘震悚地抬起頭來,隻見沈逾卿一頭漆黑長發,飛揚在了熔金色的漠北大風裏。


    “幼娘與我,少年夫妻。鈞原本以為,那是到白頭的緣分。”


    幼娘睜大了眼睛。


    沈逾卿垂下眼去,握住一縷長發,反手拔出匕首來:


    “……罷了。你自由,我歡喜。”


    他手腕用力,向發束割去——


    “老爺!”


    ·


    ·


    幼娘緩緩地回過頭去,看了身後的步練師一眼。


    步練師淡然微笑,點了點頭。


    去吧。


    到你夫君的身邊去。


    ……隻是這從今往後,姐姐不在上京,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幼娘眼眶又紅了一圈,她緊緊地咬著下唇,提著裙擺一路小跑,被沈逾卿一把擁在了懷裏。


    幼娘抓著他的衣襟,放聲大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清亮又綿軟,被長風卷裹,被大雁捎去,一路向南飛去——


    飛向玉門關內,飛回大朔中原,飛到金粉繁華的上京去。


    ·


    ·


    薄將山勒馬側了幾步,步練師站在馬車前沿上,兩人並肩沐浴著天光,看著沈逾卿和幼娘消失在風沙裏。


    步練師感慨道:“年輕真好。”


    薄將山深情款款地張開臂膀:“你要不要……”


    步練師一翻白眼,扭頭就走。


    薄將山:“……”


    “哎,”薄將山鬱悶地捏著金箍棒,“二閨女,我們來抱抱?”


    粉色小蛇估計到了叛逆期,扭動著掙開了薄將山的手,自顧自地爬回罐子裏了。


    薄將山:“……”


    薄將山鬱悶地回頭,剛好跟連弘正看了個對眼。老人原本捧著個紅泥手爐,站在馬車旁吃瓜看戲,如今對上了薄將山的眼神,默默地轉身鑽進了馬車裏。


    隻剩下薄將山一個人吹著北風:“……”


    ·


    ·


    步練師也沒想到,這在西域裏,竟還能碰見故人:


    “……公主殿下?”


    馬上的紅衣女子掀起風帽,露出鮮妍俏麗的臉來:“令公!”


    ——竟然是靜安公主周瓔珞!


    步練師萬萬沒想到,她和瓔珞斷了的師生緣分,在西域又重新續了起來。


    如今的瓔珞可不是千嬌萬貴的公主了,她訪過波斯,拜過北狄,用腳丈量過絲綢路。


    天高地闊,南北無邊,她來去都自由。


    步練師奇道:“這是什麽?”


    “這是我畫的地圖。”瓔珞膚色微深,笑容燦爛,明快得好似草原上的紅狐,“令公和相國要去何處?瓔珞來帶路便是!”


    在瓔珞的幫助下,薄將山一行人,順利地和綠洲的回亓那人洽接,熱熱鬧鬧地在草原上安頓了下來。


    至此,世上隻有回亓那的大族長和大族母;


    至此,世上再無薄相國與步令公。


    ·


    ·


    藍天高闊,碧草無垠,牛羊陷在蓬勃的綠色裏,散布在繁星一般的氈房之間。


    漠北大草原,回亓那王庭。


    當薄將山走進王帳時,步練師正靠在胡床上,——人已經睡著了。


    她夢見了烈日下的鍾雀門;她夢見了怒雨下的梧州城;她夢見了哭聲裏的科舉場,她夢見了鮮血裏的釣魚台。


    她夢見了洪浪裏的士卒;她夢見了廷杖下的文人;她夢見了哭號的帝王;她夢見了自縊的臣子;她夢見了喋血的美人。


    恩仇、愛恨、喜怒,多生動;


    君臣、英雄、美人,多風流。


    隻不過,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隻道是,山川未改,大河東流。


    ·


    ·


    【作品:《瘋臣》】


    【作者: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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