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侍郎有樣學樣地重複了一遍:“苦路西喲——!”


    “你倆差不多得了, ”前邊的門下侍郎回過頭來, “在皇城根前說東瀛話,小心被禦史參本子。”


    話音未落, 禦史便鬼一樣地飄了過來,官老爺們紛紛閉上了嘴。


    禦史倒沒聽見前邊的“苦路西入侵大明宮事件”, 她抬眼就看見步練師下轎,連忙躬身作揖道:“見過令公。”


    步練師下轎時也被凍得一哆嗦, 頓感自己是寒冬臘月裏的一條狗。但後輩還在向自己行禮, 步練師也隻好頂著瑟瑟北風,把這個揖作了回去。


    年輕的女禦史是第一次見步練師,沒成想傳聞中的步令公竟如此親和,居然還會向下屬鄭重回禮, 激動得又是一個深揖,險些把旒珠掃地上去。


    待步練師站進隊伍,旁側的薄將山低聲笑道:


    “年輕真好。”


    他聲音低沉,嗓喉醇和,即使是調笑也沒有半分輕浮態,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一國權臣。


    步練師有些恍惚,原來他們也到了,感歎這句話的年紀的麽?


    步練師微微側過臉去,如今的文武百官,很多人她都不認識了。比如她手下的中書侍郎,是個年輕而纖細的姑娘,正跟新上任的門下侍郎交頭接耳——似乎是把門下侍郎惹惱了,門下侍郎一玉笏戳在中書侍郎腰上,中書侍郎嗷了一聲:“苦路西喲!!!”


    禦史大夫重重地咳嗽一聲,山羊胡都翹了起來。中書侍郎和門下侍郎連忙端正儀態,乖巧得好似鵪鶉,既而又偷偷相視一笑,大有下次還敢的意思。


    年輕人的快樂就是這麽簡單。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這朝堂,又添了許多生麵孔。步練師看著這些年輕人,或青澀拘束,或活潑靈動,或意氣風發,無比的陌生,又無比的熟悉。


    ——流年如水,歲月如刀。


    薄將山掃了她一眼,低頭壓聲問道:“你白頭發怎麽又變多了?”


    步練師歎了口氣,語氣卻是笑著的:“我可沒你多。”


    薄將山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


    秋風蕭瑟,宮門漸開,燈火如雲,皇城連晝。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


    ……小樓明月鎮長閑,人間何事緇塵老。


    ·


    ·


    吳王府,黃昏時。


    周瑾一身大紅喜服,坐在自己房中,展開一張舊紙。這薄薄的紙張扛不住年月,早已是泛黃發枯,其上字跡也已模糊。


    “如有礙,巧相違,人生禁得幾分飛。”


    ——這張紙的下半段,在秦王妃的手中:


    “隻求彼此身長健,同處何曾有別離。”


    想必戚驀塵已經扔掉了。


    周瑾自嘲地笑了笑,把這張紙扔進了炭火裏。


    什麽深宮白馬,驚鴻回眸,少年悸動,最終也是舊人殘象,隨亂紅飛花去了。


    周瑾出神片刻,恍然回神,揉了揉自己的臉:


    好!


    本王也該放下了!!


    我以後可是有婦之夫了!!!


    周瑾快樂地尋思起來:


    ——二胎叫什麽名字好呢?


    ·


    ·


    周瑾婚事這排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大也越不過周琛那頭去,表示周瑾對皇兄的尊敬;說小也不至於丟了周皇室的麵子,讓周泰覺得麵上無光。


    ——畢竟周瑾婚事操辦的質量把關,看似是戚英,實則是步練師。


    有了步練師這層濾鏡,薄將山一踏進吳王府,便覺得這個花瓶考究,那個台階順眼,總而言之就是滿意。


    步練師這般操勞,算是給戚英當槍手,得不到明麵上的讚美,被薄將山誇一誇總是開心的:“以後窈窈……”


    薄將山陡地把臉拉得老長:“窈什麽窈窈?窈窈這才幾歲?”


    步練師莫名其妙:“我說以後……”


    薄將山斷然道:“不行!”


    “?”步練師奇道,“什麽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薄將山斬釘截鐵,“天底下怎麽會有男人配得上窈窈??”


    怎麽可能有男人配得上我女兒???


    步練師這輩子沒這麽無語過:“……”


    “相國大人,”步練師敬上一碗茶,虛心討教道,“步某求教,什麽人才配得上窈窈?”


    一個敢問一個敢答,薄將山還真思考了片刻,隨即大膽做夢:“定是三元及第,還要封狼居胥。貌比步家女,文類老言公,武肖戚家郎……”


    “——停停停,”步練師連忙打斷他,“薄止,你到底想要幾個頭的女婿?”


    薄將山嚴肅地比出三根手指:“最好是三頭六臂……”


    步練師麵無表情地轉過頭去吃菜:“……”


    你有病,下一個。


    ·


    ·


    吉時已到,新人進殿!


    唱喏聲起,絲竹齊奏,火紅的帳幔披垂而下,明燦的燈火煌煌滿堂。


    王侯將相齊齊一靜,名公钜卿紛紛望去,周瑾一身大紅喜服,長身玉立,意氣風發。


    賢妃戚英獨坐高堂,蟬衫麟帶,衣冠赫奕,一派端莊雍容。她麵色拘謹,似有不安,看了眼一旁宴席中的步練師,步練師微微向她點頭。


    ——我在這裏,不要害怕。


    戚英心下安定了不少,看著英俊的兒子和嬌美的兒媳,心緒又是一陣起伏,掖了掖眼角才止住了淚光。


    戚英以前不愛哭的。到底是上了年紀,牽掛一多,感慨一多,人就容易落淚了。


    薄將山低聲問道:“陛下呢?”


    ——周瑾好歹是大朔吳王,皇帝老兒居然不現身,留賢妃一個人在高堂上?


    “風寒。”這還真不怪周泰,步練師嘴唇沒動,極小聲答道,“老了,身子不行了,天一冷人基本在病榻上。”


    自打周望身死含元殿後,周泰一夜白頭,形容枯槁,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加上大局未穩,四方金戈,周泰焚膏繼晷,剸繁治劇,已然是熬盡了心血,隻剩下一副空虛的病體了。


    周泰其人,絕對算不上好人,卻算得上一位好皇帝。


    薄將山沉默半晌,末了才道:


    “太醫怎麽說?”


    步練師的聲音輕得像是一聲歎息:“日子,怕是不遠了。”


    ·


    ·


    在周瑾大喜的日子討論國喪的可能性著實缺德。


    兩人接下來一路無話,一同看著那烏彌雅公主,在內官的唱喏聲裏,從烏木盤上拿起一盞白玉雙鳳耳杯。


    按照大朔禮製,新婦該向高堂敬酒,以示菽水承歡。


    烏彌雅麵頰泛紅,雙眸清亮,被輝煌燭火一映,更顯得嬌豔欲滴。戚英越看越是喜歡,連禮俗裏考驗新婦的環節,都大大方方地省了,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滿堂叫好,賀聲盈室,就連平日不苟言笑的禦史一眾,也難得露出了好臉色。


    有女眷小聲議論道:“若是全天下的婆婆都像賢妃娘娘一般好說話,我是做夢都會笑醒喲……”


    步練師聽見了這一句,笑著往後看了一眼,屏風後的女眷趕緊退回去,唯恐步令公降罪下來。


    步練師哪裏會生氣,她也替烏彌雅高興,戚英的性子就是這般的好,大方寬和,爽朗熱情。


    戚英總算熬過了深宮苦難,守得雲開見月明,定會有個幸福美滿的後半生……


    ——啪!


    酒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眾人齊齊一驚,喜堂頓時一靜,這聽得周瑾惶惶道:


    “……母妃?娘,娘——!”


    步練師霍地起身,戚英正捂著嗓子,嘔出一大口血來!


    血中發黑,是中毒了!


    ——酒裏有毒!!!


    烏彌雅小臉慘白,一臉莫名,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隨即連連搖頭道:“我……我不知道……”


    這時候的周瑾哪裏聽得了她分辨,連忙扶住嘔血不止的戚英,厲聲喝道:“太醫!傳太醫——!!!”


    正有太醫在喜宴賓客之中。一位蒼髯老者連忙離席,急急趕上殿來,伸手探向戚英心脈,臉色猝地一變。


    李姓太醫麵沉如水,又複以銀針試探,眸光震駭無比,向周瑾猝地拜倒:


    “吳王殿下,此毒乃是西域火狐毒,酷烈難解……”


    周瑾厲聲打斷他:“你說怎麽救!!李大人,你要什麽奇珍異草,本王通通找給你——!!”


    李姓太醫跪伏在地,默不作聲,白髯止不住地顫抖。


    周瑾如遭雷擊,臉色發白,步練師第一次見周瑾如此急厲的樣子,高聲斷喝裏拉扯出了沙啞的哭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瘋臣(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葉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葉秀並收藏瘋臣(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