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任的大朔帝王,都會給攣骶邪這般感覺。他們語調緩慢,他們氣息冰冷;就像是一具曆盡滄桑的老屍,七情六欲不在,喜怒哀樂不覺。


    攣骶邪閉了閉眼,勉力按下激動的心緒,冷冷地重複了一遍:“誠意?”


    周瑾微笑:“大朔求和的誠意。”


    攣骶邪朗聲大笑,雙手抬起:“——我為何不直接攻進去呢?”


    周瑾也大笑道:“那為何可汗不趕緊這麽做?日出之後,援兵來到,屆時可汗,那就是腹背受敵了!”


    攣骶邪一靜。


    為什麽?


    那是因為北狄大軍攻破上京,消耗慘重,亟需修整。而大明宮內,似有帥才,定設下陰詭陷阱,等待著北狄眾兵。


    若是一時心急,魯莽攻城,北狄大軍再過多折損,那麽就算他攻占了大明宮,也應付不了隨後而至的援兵……


    ——這也是攣骶邪為何此時,竟還能坐在此處,心平氣和地接見周瑾的原因。


    對於朔人而言,攣骶邪攻占大明宮,也不過就是換一任君主,接著與北狄作對的事;


    而對於攣骶邪而言,他離北狄王庭千萬裏,眼下孤軍深陷中原,若是兵馬都折在朔人手中,那麽日後的草原之上,哪來他攣骶氏的立足之地?


    是以,攣骶邪要麽火速攻占大明宮,挾天子以令四方朔軍,完成東陸大一統的霸業;


    要麽議和,帶著黃金絲綢回家,繼續做他的草原霸主!


    前者彪炳千古,但風險極大,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後者……後者,隻需要攣骶邪此時收兵。能打到大朔上京,令天子讓步議和,放眼整個草原,又有幾個霸主能夠做到?


    周泰正是看破了這一點,才會讓周瑾前去與攣骶邪談判:


    北狄可汗,你怎麽選?


    ·


    ·


    ……


    周泰淡然一笑,氣度從容安定:


    “——‘夷狄,禽獸也,畏威而不懷德’。兵不血刃,遠邇來服,才是大朔天子要做的事。”


    ……


    ·


    ·


    曆史見證了永安帝周泰的豪賭大贏。


    長樂十七年,朔狄議和,兩國協穆,不動幹戈。由於此和約實乃城下之盟,大朔每年要向北狄輸納歲幣,為大朔開國以來未曾蒙受之屈辱,史稱“永安之盟”。


    由此,北狄退兵,向北撤去。在胡兒鐵蹄之後,是一個帝國的巨大創口,是千萬個家庭的悲劇,是幾輩人畢生難以彌合的噩夢。


    大風泱泱,大潮滂滂。山川依舊,長河未改,曆史的車輪,日夜滾滾向前。


    ·


    ·


    鉛雲密布,碎雪紛飛。


    百裏青翻了頁書,示意侍女放下熱奶,就可以退下了。


    自百裏青隨北狄撤出上京,又過去了幾月的光陰。攣骶可汗信守承諾,一路向西北撤出大朔國境;再不消多少時日,北狄人便能在大朔邊軍的眼皮底下,耀武揚威地走出關去。


    “青兒。”


    百裏青聞聲一愣,身形閃避,正好錯過了侍女探來的手——百裏青聞聲抬起眼睛,臉色登即一變:


    白有蘇?


    ——這是白有蘇?!


    記憶裏那個貌美溫婉的女尚書,如今滿臉都是風霜憔悴,眼下衣裝扮成侍女的模樣,像極了一個苦難深重的婦人。


    她本就苦難深重。百裏青心裏一痛。


    白有蘇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百裏青發現了她空蕩的右邊袖管,瞳孔不由得一縮:“白尚書……”


    “不宜多言。”白有蘇打斷了他,“青兒,娘是來帶你走的。”


    她再次,再次,再次向百裏青,伸出自己的手來。


    印象中白有蘇的手,和所有上京女臣一樣,都是白玉雕成的纖纖十指。而如今白玉蘇的手,像是被炭火熏過,哪有當年半分的水靈精致?


    這這些消失的年月裏,她究竟受了多少的苦?


    百裏青雙耳一嗡,他突然想起到,在他看不見的歲月裏,白有蘇又受了多少苦呢?


    ……難道她不值得自己,喚一聲“娘親”嗎?


    ·


    ·


    眼下容不得百裏青矯情。


    白有蘇走得很急,似乎在躲避什麽,百裏青隻好快步跟在她身後。攣骶邪有令,任何人不許阻止百裏青出入,因此兩人走得十分順利,根本沒有崗哨會攔著他們。


    百裏青看著白有蘇的背影,唇齒張了又合,他該不該叫她一聲“娘”呢……


    ——咻!!!


    一聲嘯響掠上半空,炸開明燦的焰火來!


    百裏青陡地一驚,這是北狄人的焰火,是敵軍來襲的信號!!!


    “——薄將山,你王/八/蛋!”白有蘇大罵道,拽上了百裏青,“我兒,快跑!!!”


    百裏青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白尚書,你說什麽?”


    ·


    ·


    攣骶邪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你——”


    長樂十八年,玉門關前,再生奇景!


    失蹤多年的秦王周琛,與王妃戚氏,從地底浩浩蕩蕩地殺上地麵,兵馬正好出現在北狄軍營的正中央!!!


    史書記載,長樂十六年,秦王大軍圍困於亓那古城中時,是秦王妃戚氏陡生奇智,發現了古城下的亓那皇陵,這才避開了北狄的圍剿殲滅。


    秦王殘軍在亓那皇陵修整之時,又遇見了另一個本來身死多日的人……


    ·


    ·


    薄將山淡淡地覷著攣骶邪。


    幾年的風刀霜劍,幾年的顛沛流離,他膚色黑了不少,意態不羈,神色戲謔,與攣骶邪對峙時,陡地生出幾分神似來。


    “好舅舅,”薄將山大笑道,“——侄兒可想你啦!”


    殺!!!


    ·


    ·


    【注】


    *1:“大風泱泱,大潮滂滂”出自朱相遠《中華世紀壇序》。


    第55章 從前仇   相國身世


    二十年前, 紫微城內。


    玉樹銀花,雪意涔涔。少年跟著宮人,穿過重重宮門, 越過深深宮簾,一路踅進這瑰瑋恢弘的皇家宮城裏。


    琤——


    一聲弦歌落在他的肩頭。少年循聲望去,朔風燒起八百裏的梅火, 那是上千棵烈豔無疇的紅梅。梅林正中立著一處巍巍高樓,有窈窕女兒憑欄撫琴,龍言鳳語,雲起雪飛, 餘音繚繞。


    “那是步少姥在以琴會友呢。能在大明宮裏開琴會的,放眼整個紫微城,也是步少姥獨一份的恩寵。”宮人笑著解釋道,“聽這琴音, 大概是白少姥;阿郎若是想聽, 再等上片刻, 言少姥還未出手呢……”


    宮人震驚地看著少年撿起了一顆石子:“阿郎?”


    少年叼著根草,吊兒郎當地吹了聲口哨, ——接著把石子砸了出去!


    當!!!


    這小石子精準地砸碎了琉璃瓦,嚇得高樓裏的女孩們紛紛驚叫起來!


    有一雍容貴女, 列眾而出,麵色沉肅, 高聲冷斥道:“——何人在此放誕無禮?!”


    宮人嚇得跪了下去:“步少姥恕罪!步少姥恕罪!”


    這位貴女正是年幼的步練師。步練師殺氣騰騰地眯起眼來, 少年大咧咧地站在那兒,似笑非笑地叼著根草,根本沒有要道歉的意思。


    哪裏來的小王/八/羔/子?


    步練師怒道:“——你誰啊?”


    少年懶散地一哂,頗顯玩世不恭, 揚聲回了一串北狄話。


    完全聽不懂北狄鳥語的步練師:“……”


    這小子是不是在罵我???


    撫琴女子掩口笑了一聲,替步練師用北狄語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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