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逾卿辦事向來很快,薄將山並沒有等太久。步練師一行人自然是被救了出來, 薄將山終於有些詫異——這步練師居然還沒疼暈過去——還企圖揚起手來扇他耳光:


    “薄……止……!”


    真可愛。


    薄將山俯身下去, 抓住了她的手, 往自己臉上按去:“哎,我在。”


    “……”步練師咳嗽了一聲, 她有些捯氣捯不上來,“萬一九殿下或者靜安公主有什麽閃失——”


    ——你該當何罪?!


    “好薇容, ”薄將山嗓聲溫和,笑影涼薄, “我隻是給了你線索, 人是你自己叫來的,這怎麽能怪我呢?”


    那是你的責任,又幹我什麽事?


    太乙李氏是蚌,你步練師是鷸, 而我薄將山是漁翁。你拿到線索時就該明白,凡事都有代價,大家各取所需罷了——你現在反而要求我顧及你的死活,是不是對我要求太高了一些?


    你步練師到底是我什麽人呢?


    步練師被問得一默。


    確實如此。薄將山要利用她,她早就猜得到,隻是為了春榜案,步練師覺得這個險值得一涉;是黑影的凶狠超出了她的預料——那也是步練師自己失算了,還能怪薄將山照顧不周嗎?


    如果薄將山再壞一點,大可以等瓔珞摔死再出現。靜安公主死在晉州,那麽倒黴的不止是李家,步練師也得跟著陪葬。


    隻是……


    “隻是你總是這麽可愛,居然拿道德來要求我。”薄將山湊近了她的耳旁,一字字都誅在人心上,“‘你怎麽能這麽利用我呢’,是不是,薇容?”


    步練師被嗆得一窒。


    “薇容,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愛?”薄將山撓了撓她的下巴,像是逗弄籠裏的金絲雀,“你看上去不好招惹,生人勿近,其實是最好欺負的那一個……可你幾乎不記我的仇。”


    “我們作對了這麽多年,結果你在梧州,還是跟我睡了;我把你鎖在屋中,逼你設計逃脫,結果你到了上京,還是跟我睡了。”


    ——還生下了窈窈。這段旖旎關係,從枕上恩情,變成了骨肉聯係。


    薄將山的呼吸撲在她的脖頸上:


    “我是多壞一個人,你心裏沒有數?你怎麽就是不長記性呢,薇容?”


    步練師咬著下唇,避過臉去不答。


    “想不明白是不是?我來告訴你。”


    薄將山把她散亂的鬢角,輕輕撥到耳後去:“——步練師,你沒被人愛過。”


    步練師渾身一震。


    “無論是步相還是陛下,他們對你都是栽培之心大過舐犢之情,你根本感受不到愛。”


    薄將山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沙啞,越來越曖昧,越來越像床笫之間的閑話,嗓喉間湧動的都是情意:


    “於是你把這個訴求轉向你的朋友。但是言眉害怕你,白有蘇忌憚你,戚英進宮之後完全變了一個人,你們姐妹倆也不複先前的情誼……到頭來,你還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步練師冷喝道:“薄止,你放肆!”


    “你又放棄了周琛。”薄將山殘忍地揭開這一道道傷疤,“周琛是真心愛你的。但這份愛否定了你的功業,你覺得它過於廉價自私了,配不上你步練師。”


    步練師的手指發起抖來,又被她死死地攥進拳頭裏。


    “真諷刺啊,青天老爺步令公,居然連一份愛也得不到。”薄將山笑了起來,“所以她走投無路,饑不擇食。”


    步練師看見了薄將山,這個與她作對多年的男人,向她展示了一份病態又扭曲的愛意。這男人絕對不是什麽好人,又病態、又偏執、又瘋狂、又扭曲……但他偏偏是最真誠的那一個。


    這個瘋子不把步練師當做舊人幻象,也不把步練師當成深閨婦人。他欣賞她的心機,喜歡她的手段,讚歎她的權謀。


    薄將山隻要她,隻要她這個人。


    是以,她飲鴆止渴,自墮其中。片刻的歡欣也是歡欣,片刻的溫存也是溫存。步練師根本沒被愛過,以為愛就是這個模樣,所以她不會去記恨薄將山……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這隻撲火的飛蛾,怎麽會去怨恨,火會把它燒成灰燼?


    步練師繃著嘴角:“你到底想說什麽?”


    “薇容,”薄將山展開雙臂,把人圈進自己懷中,“別賭氣了,回到我身邊來吧。”


    “你是自甘墮/落,你是自甘下/賤,跟我攥著那份自尊有什麽必要呢?”薄將山在她耳邊溫柔地低語,像是某種蠱惑人心的咒言,“好薇容,你渴望被愛……我也還是愛你的。你再怎麽不聽話也無所謂,我本來就不喜歡你聽話……”


    “好薇容,”薄將山磨蹭著她的臉頰,“求你了。回來吧。”


    步練師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薄將山的瞳仁偏向深紅色,像是凝固的鮮血那樣。無論他的口氣有多溫柔寵溺,他的眼睛都和塞外的雪一樣冷,似笑非笑,戲謔輕嘲,還透著一股誌在必得的淡然。


    薄將山心裏清楚,依步練師的才智,不會看不出來,這就是對人下蠱的話術:


    貶低她的自尊,再給予她希望,從精神上她拴在自己身邊。


    ——但是薄將山就喜歡步練師這麽聰明,卻又無路可選的樣子。


    看出來又如何?


    步練師還是會答應的,因為薄將山說的都是事實;她還會再次墮入陷阱,就算她看見書房還是會怕得渾身僵硬,她還是會回到薄將山的身邊。


    直到遇見更優選,男人也好,女人也罷——薄將山不在意,小事一樁,殺掉就好。


    她人生裏的最優選,永遠隻能是他薄將山。


    ·


    ·


    “薇容,”薄將山在她耳邊歎息,“我是你的牢籠。”


    天南地北,陽間陰曹,我都會鎖住你,永無分離之日。


    ·


    ·


    步練師沉入了一個很深的夢裏。


    她夢見了渺遠的穹蒼,蒼莽的草原,燃燒的營帳。駿馬飛馳,疾風忽掠,她被人按在懷中,逃離到大地的盡頭去。


    “三殿下,三殿下,”彼時步練師還是小小少女,驚慌和恐懼都寫在臉上,“你得包紮,再這樣下去你會……”


    少年不說話。


    夢中的救命恩人沉默寡言,逼急了也隻肯蹦出一兩句北狄語來,步練師隻能連蒙帶猜他的意思。兩個人一路逃進了北邙山裏,步練師看著少年燒紅了針,像縫衣服一樣地把自己的傷口縫了起來。


    步練師好奇道:“你不會痛嗎?還是說北狄人都不會痛?”


    少年不理她。


    步練師又問道:“你的頭發天生是這個顏色嗎?”


    真的好漂亮,像白雪一樣!


    少年還是不理她。


    步練師湊在篝火前取暖,小臉被烘得發紅,愈發地嬌豔欲滴:“你對我真好,我們以前見過嗎?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少年沉默地削著木條,把它們做成簡易的弓/箭,手法嫻熟又老辣。步練師踢了半天石子,覺得實在無聊,又湊過來找他說話:


    “三殿下,你怎麽不在大明宮裏住呢?我和二殿下是好朋友,你們一定合得來……”


    少年搖頭。


    這是什麽意思?步練師苦悶地撐著腮:“你要是會漢話就好了,我跟你說,你嗓子好,說漢話一定很好聽的。”


    少年沉默。


    “陛下給我起了個小字,”步練師又說,“你想不想知道?”


    少年點頭。


    “那你記好了,”步練師拿起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薇——容——,你以後喚我薇容就好了。”


    ……


    步練師夢見了北邙山的風雪,夢見了高燒不止的貴女——這個嬌氣的廢物東西好像就是她自己。她恍恍惚惚地記得少年把她背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風雪裏走,她當時想著怎麽辦呢,要怎麽辦呢,他對我這麽好,我是不是要嫁給他了?


    步練師迷迷糊糊道:“等我們回到大朔,你要不要娶我?”


    少年的漢話生澀無比:“……不。”


    ——嘁!


    步練師勃然大怒,隻有她嫌棄別人的份,哪有別人嫌棄她的份!


    她非常不高興,自然要賭氣,索性再也不開口了,就這麽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


    步練師的夢斷斷續續,眨眼間又換了個時節。


    她麵前立著一個少年,模樣像極了先前那個;隻不過是黑頭發,氣質也更衿貴些,一口漢話說得無比流利。


    步練師迷糊地問道,之前救我的三殿下呢?


    旁邊人回答,這就是三殿下呀!


    三殿下?步練師才不信,三殿下是白頭發呢。


    旁邊人對視一眼,紛紛笑了起來,道這小姐莫非是燒糊塗了,這三殿下還能有兩個不成?


    步練師也開始動搖起來:“他就是白頭發……”


    北邙山的風雪可是殺人的大,小姐莫非是把雪蓋頭看成了發色?——那真是燒迷糊了喲,天下哪有白頭發的小夥子?


    一百張嘴都隻有一個說法,大家都親眼看見眼前這個三殿下,抱著她從北邙山走出來。


    步練師本就病得惺忪,迷迷瞪瞪地信了。


    這三殿下名叫周璵,母妃是北狄王帳的公主,自幼便生活在草原上,所以步練師沒在大明宮裏見過他。周璵待她很好,誰見了都笑,周琛更是因為這個老和他打架。


    那時步練師便和白有蘇是好姐妹了。這蘇姐兒總是起哄,說薇容是想當二王妃還是三王妃?……羞得步練師扔下書來撕她的嘴。


    步練師捉住了白有蘇,白有蘇連聲求饒:“好姐姐,好姐姐,饒了我,——你到底喜歡誰呀?”說著笑成一團。


    步練師低頭囁嚅道:“……救我那個。”


    “哦——,”白有蘇恍然大悟,扯開嗓子喊起來,“周璵——!薇容要嫁……”


    步練師連忙捂住了她的嘴:“你敢說!你敢說我就告訴你爹,你和小可汗私相授受!”


    白有蘇漲紅了臉:“你別說的那麽難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瘋臣(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葉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葉秀並收藏瘋臣(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