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官僚集團。”步練師揉著眉心,“皇上是讓李家人,去試探鐵板一塊的南方。”


    南方經濟發達,又地窄人稠,地方豪強林立:


    ——看梧州胡氏在地方上的赫赫威風,又看上京沈氏在天子腳下的如履薄冰,就知道為什麽皇上要對付南方世族了。


    李家的鬼祟動作,便是試探。


    試探的結果呢?


    步練師心神一震:“莫非是——”


    “對。”薄將山笑道,“正是虔州監造冊。”


    那本讓李輔國抄家流放的簿子!


    ·


    ·


    ……


    ——白有蘇既然想翻虔州的爛賬,他薄將山不僅出聲支持,還給白有蘇遞了一把好刀:


    沈逾卿手持玉笏,列眾而出,站在白有蘇身側,呈上了一本錦藍簿子:


    “啟稟皇上,此物乃相國南巡之時,獲得的虔州大壩監造冊,請皇上過目。”


    ……


    ·


    ·


    按照常理來說,李家既然能逼死虔州總水監,那麽銷毀一本至關重要的監造冊,那還不容易麽?


    但是薄將山偏偏拿到了。


    這件事從表麵上看,是薄將山的能力;這件事往下深究,卻是南方世族的本事:


    李家此舉,天理難容!


    一個北方豪強,敢在南方撒野,南方官僚集團豈會坐視不管,任他騎在自己頭上放肆?!


    ——還真當南方隻有一個天海戚氏了?


    是以,這本關鍵的簿子,薄將山得來不費功夫:


    這是南方官僚集團,對李家的凶狠反擊!


    這便是試探的結果:


    南方世族,鐵板一塊,大隱患也!


    ·


    ·


    這次春榜,皆為南人。


    這是南方官僚集團,對皇權的一次重大挑戰:


    難道北方泱泱學子數萬,都是酒囊飯袋,都是粗勇武夫,沒有一個堪用人才?


    ——荒謬!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北人都是廢物,但這事怎麽能做得這麽過?


    南方官僚此舉,便是把周泰這個皇帝,推到了北方世族的怒火之下!


    隻有下屬背鍋的道理,哪有領導背鍋的文章?


    皇上直接杖斃戚岱,那是對南方官僚集團,一次凶狠而有力的警告:


    我若要殺,天下皆懼!


    我若要爭,神佛退避!


    周泰如履薄冰、伏低做小、忍氣吞聲太久,以至於整個朝野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個高調奪嫡、低調當政的天子,早已不是當年那位,被五大柱國威逼、被三省六部掣肘、被各方豪強垂涎的新帝了!


    ·


    ·


    薄將山微微傾身向前,湊近步練師的耳邊。


    他的表情異樣的漠然,異樣的古怪,像是看穿了三千丈紅塵的無動於衷,又像是某種大仇得報的愉悅:


    “……薇容,這種君王,這種朝廷,真的沒什麽意思。”


    哪裏值得你一腔赤誠,滿身孤勇?


    ·


    ·


    “薄止,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大朔就這一個君王,就這一個朝廷,”步練師眉頭皺起,聲色俱厲,“不效忠它,還能效忠誰?”


    君王暴虐,死諫就是了;朝堂昏沉,整頓就是了!


    什麽叫“沒意思”?


    ——薄將山,你到底想說什麽?


    薄將山撩起眼皮,與步練師沉沉對視。


    靜、靜、靜。


    他們離得那麽近,幾乎呼吸相聞;但步練師卻看不明白,這男人到底在想什麽。


    薄將山眉眼端正,英俊鋒利。一道極淡的痕印,從他下頜掠向鬢角;那是一道極其凶險的刀傷,再近一寸便能劈碎他的麵骨。


    步練師知道他全身上下,有幾十處這樣的傷痕。


    文臣的心寒,武將的傷痛,同時呈現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以至於薄將山整個人,都像個苦難深重的秘密。


    他隱瞞了什麽?


    他經曆了什麽?


    他到底在想什麽?


    步練師陡地打了個冷顫:


    “薄止,我問你,你是不是……”


    不會吧,不可能,別犯傻——


    “……想反?”


    ·


    ·


    靜、靜、靜。


    死一般的寂靜。


    一切悲劇,都有端倪。


    ·


    ·


    薄將山去拉她的手,決定好好跟她說:“薇容……”


    步練師猛地拂開他:“你大膽!”


    薄將山瞳孔一縮,再也沒動作。


    “——薄止,”步練師冷冷地看著他的眼睛,“北狄不堪教化,素有不臣之心。而你食我朔祿,為人為臣多年,早已不能與蠻夷等同而論,怎麽能說出這般瘋話來?!”


    薄將山定定地望著步練師。


    他很輕很輕地重複了一遍:


    “蠻夷?”


    你也是這般看我的嗎,薇容?


    ·


    ·


    步練師還在想謀逆一事,神色中的鄙夷根本不屑掩飾:“北狄就是蠻夷,擾我關西多年,這還能叫錯了麽?”


    當然,像薄將山這樣受過教化的,當然和一般的北狄兒不一樣……


    唔!


    薄將山猝地伸出手去,按住了她的後頸,欺身親吻上去。步練師被他堵得一窒,下意識地伸手去推,卻被他攥住了手腕。


    “唔——!”步練師掙開他,還沒來得及起身,又被薄將山一把拉了回去,“你發什麽瘋?!”


    薄將山低低地重複:“蠻夷?”


    什麽?


    步練師嘴唇都被薄將山咬破了,自然不會給他什麽好言語:“我這話哪一個字有錯?——你衝我發什麽性!起開!”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不好好想辦法,解決科考一事,衝我發什麽脾氣!


    嘩——!


    他們本是在書房議事,兩人這一糾纏拉扯,步練師被按在了書案上,什麽奏本案卷都掃了一地。


    步練師怫然大怒,提高了聲音:“薄止,你敢在這裏碰我,我這輩子都不會理你,你也別想再見到窈窈!”


    薄將山果然停了。


    他慢條斯理地起身,抽出一張幹淨的絹帕來,折疊成整齊的布塊,塞進了步練師的嘴裏。


    薄將山輕哂:


    “步薇容,我覺得,你差不多該明白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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