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皇帝遠。周泰拿薄將山沒辦法,不代表周瑾就沒辦法了。


    周瑾此人很有跟薄將山對標的意思:做事低調,養精蓄銳,八麵玲瓏,而且極不要臉。薄將山在朝為官多年,還是第一次遇見旗鼓相當的對手。


    薄將山端著茶盞,談笑自若,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周瑾的出招:


    九殿下,你到底要做什麽呢?


    周瑾嚶嚶掩麵,聲淚俱下,內心清醒無比:


    令公,這廝好生難纏,小王使出渾身解數,也隻能幫你到這裏了。


    ——你快逃吧!


    “相國!!”


    沈逾卿一把推開紗牗,從窗戶外探進腦袋來:


    “——南邊廂房起大火了!”


    薄將山瞳孔驟然一縮:


    南邊廂房,是步練師,住的地方!!!


    ·


    ·


    薄將山霍地起身,目光如劍,直刺周瑾。


    沈逾卿也一變臉色,冷冷地覷著周瑾,隨時等待著相國的命令。


    周瑾被看得後脊一陣發涼,這戲還是做得太明顯了:


    周瑾胡攪蠻纏,拖延時間;步練師則趁正午放火,趁亂出逃……


    薄將山是何等人物,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相國,”沈逾卿寒聲道,“怎地款待吳王殿下?”


    ——既然是“意外起火”,此時船上大亂,誰知道周瑾會出什麽岔子?


    即使不能要了他的命,也能讓他多吃點苦頭!


    周瑾心中鎮定無比,麵上驚慌失措,哆哆嗦嗦地看著薄將山:


    賭一把!


    就賭步練師的安危,在薄將山心裏的分量!


    ·


    ·


    周瑾這局做得太幼稚淺顯,薄將山一眼就看穿了。


    但是……


    萬一呢?


    薄將山心裏總有一道聲音:萬一是意外呢?


    步練師可是被他親手銬在拔步床邊了。時值正午,天幹物燥,南邊廂房又緊鄰炊事之地,如果萬一是意外的話——


    薄將山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天。驕陽似火,烈日懸天,那鍾雀門外,劊子手刀光如電,步練師血濺五步。


    ——他賭不起。


    事不關心,關心則亂。


    此時薄將山急著去南邊廂房,根本沒心思再搭理周瑾,日後有的是時間和這崽子慢慢算賬:


    “鈞哥兒,送吳王好生離開。”


    ·


    ·


    萬裏無雲,白日懸天。


    樓船已過北方地界,冬日晴午甚是幹燥,加上船隻常居潮濕之地,木料多用輕便之材,一把火便能燒得幹幹淨淨。


    薄將山遠遠眺望去,便能看見火光燭天,江水如沸!


    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


    薄將山心裏升起一股沒來由的恐慌,他快步近前,火勢熊熊,步練師在的廂房正好在火場正中,逼人的熱浪當即燒焦了薄將山的袍裳——


    ——紅豆死死地按住了他:“相國,不可!”


    薄將山眼皮直跳,厲聲喝道:“人救出來了嗎?!”


    眾人沉默,木材焦曲,力拉崩倒之聲不絕於耳。


    薄將山心裏陡地一沉。


    “……相國,”有人小聲道,“令公的廂房,一直都是鎖上的。火情緊急,裏麵的人出不來,我們自然也進不去……”


    ——是你!


    ——是你自己鎖上的!


    ——是你把步練師鎖在廂房裏的!


    薄將山如遭雷擊,麵色惶然,踉蹌退後一步。


    紅豆扶住了薄將山,急急自薦道:“相國,紅豆願試一次!”


    薄將山抬手製止了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別走。”


    都別走了。


    我身邊的人,走得夠多了。


    “或許是令公抽身之策。”百裏青見狀,低聲勸慰道,“相國,令公心術機巧,絕非薄命之人……”


    可是步練師也不是沒死過。


    百裏青思至此,也閉上了嘴。


    火光煌煌,人聲鼎沸,薄將山隻覺得耳裏嗡嗡作響,強自鎮定道:


    “不急,等著。”


    步練師秉性剛正,幹不出派人替死的勾當。隻消火勢一去,火場裏有無焦屍,便能一見分曉。


    不急。


    薄將山閉了閉眼,他一點也不急。


    急什麽?不過是步練師的脫身之計罷了。


    ·


    ·


    大火熄滅,煙雲消散。


    手下人在殘敗的廢墟裏,翻出了一具麵目全非的女屍,腳踝處尚有鐵器融化的痕跡,像是生前被銬在了什麽地方:


    身形、骨齡、牙齒,皆與步練師本人相符。


    ……她死了。


    步練師離奇複活一事,就像是薄將山做的一場癡夢。


    薄將山低低地笑了起來,如此嘶啞,如此嘲諷,又如此悲涼:


    大夢複醒,他卻活著,她卻死了。


    ·


    .


    【注】


    *1:“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出自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


    第25章 喜脈來   我竟有了?


    月漫層巒, 霧盈疊翠,有銀翅低掠,如颯遝流星。


    砰!


    銃聲暴起, 聲若投石!靜夜碎裂成千萬片月光,被山風吹卷得向南飛去——


    ——落進了步練師的眼睛裏。


    步練師上身側轉,右膝跪地, 左腿撐起。她的左臂支於左膝之上,長樂三年造的前端擱在左臂肘部,而銃槍尾端則抵在右邊肩窩。


    她麵色冷淡,眸光鋒銳, 凜凜生威。在此般距離下,步練師一擊必中,這一槍更是擊穿了兩隻飛鳥!


    這個發揮,步練師矜持地一撩鬢角, 還算可以。


    意鵲麵上一喜, 躥了出去, 根本沒有要誇一句步練師的意思:


    幹飯了幹飯了!


    步練師默默從鼻子裏哼氣:“……”


    這意鵲便是先前在梧州城郊,步練師隨同薄將山一行人, 前去鄉野農家微服私訪時,從老神婆手裏救下的那位農家少婦。


    意鵲比不得幼娘還能識文斷字, 一上樓船隻是個粗使奴婢,平日裏都在薄府婆子那學規矩。步練師這般刻意地疏遠她, 加上江南洪難一事鬧下來, 薄將山根本不記得還有這號人——


    而這意鵲,便是步練師,能夠成功脫身的秘密。


    自打步練師被薄將山禁足以來,幼娘被打發去沈逾卿房裏做事, 這意鵲便是步練師的眼耳口鼻。


    步練師便是通過意鵲,與周瑾取得了聯係,這才有了之前樓船上的一出好戲:


    暗中運來女焦屍、正午在炊房縱火、步練師趁亂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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