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娘接著翻譯道:“此次梧州防洪,必是朝臣焦點;相國必須待在梧州,與當地百姓共進退。而這朝堂之道,莫過於‘誰位高,誰拍板,誰負責’。”


    步練師心裏稱讚,麵沉如水:“所以?”


    沈逾卿答道:“吱吱!”


    幼娘翻譯道:“所以,梧州才不安分。”


    ——如今的梧州,就算天塌下來,也是相國頂著;這份責任往薄將山身上一壓,他不敢輕舉妄動,自然被動萬分。掌握主動權的,反而是在暗中滋事的人;加上地頭蛇(比如梧州陳太守)那般油滑的態度,薄將山隻要一步踏錯,就可能摔得萬劫不複。


    挑白了講:無數人都在暗中等著薄將山做錯,現在就是個讓他犯錯的大好時機。


    步練師終於明白,薄將山為什麽急著讓她站隊了,原來是時局不等人:


    若是有步令公站在薄將山背後兜底,那薄將山等於有了第二條命。


    思及此處,步練師再次對沈逾卿的政商刮目相看。


    到底是上京沈家這種高門大戶裏養出來的猴兒。沈逾卿就算是打滾玩泥巴,也是在大朔最有權力的那一批人裏撒潑。他對權臣之道的敏感和通透,是不下於步練師和薄將山的。


    假以時日,沈逾卿年歲漸長,積日累勞,定是大朔新生代權臣之中,一等一的大人物。


    薄將山把沈逾卿當兒子培養,也就是給他自己留一條後路。等到薄將山年老體邁,腦袋都糊塗的時候,還有沈大猴兒給他兜著底,真可謂是高瞻遠矚。


    ——也是。這薄將山是何等人物?這男的可能連骨灰盒的形狀都計劃好了。


    步練師點了點頭,確信沈逾卿夠資格與她相商,於是乎開門見山:


    “剛剛上京急報,九皇子周瑾被封吳王,賜地梧、虔、湘三州。”


    沈逾卿嚇得說出了人話:“啥子喲?!”


    ·


    ·


    周瑾被封吳王,這是什麽概念?


    ——這他媽等於撞鬼!!!


    “九皇子?”沈逾卿嚇得猴容失色,“是哪個九皇子?”


    步練師麵無表情地喝茶,回以看傻子的淡涼眼神:


    大朔有幾個九皇子?


    “……不是,”沈逾卿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這周瑾,我記得……”


    “——‘廢得不忘初心,傻得堅守本性’,”步練師冷冷接口,“是吧?”


    沈逾卿吱吱猴叫,連忙擺手:


    權臣嚼皇子的口舌,那是大不敬之罪,這話也就步練師敢說,他沈大猴兒想想就得了。


    步練師歎了口氣:


    這周瑾,私下無人時,還得喊她一聲小娘。


    ·


    ·


    步練師為人驕矜倨傲,又慣常冷著張臉,除了薄將山這種誌趣愛好實在是撲朔迷離的,大多正常人對步練師的看法,都是畏懼之心大過好感之情。


    因而步練師的閨中密友,雖然數量不多,但一旦交好,那就是銅澆鐵鑄的姐妹情誼。


    ——這其中便包括周瑾的母妃,賢妃戚氏,戚英。


    皇帝周泰早年根基不穩,隻能為國做鴨,把世家大族的女兒都娶了一遍,以示皇恩浩蕩,雨露均沾。而戚英貴為天海戚氏的嫡長女,本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就是這波權謀之術裏倒黴的女孩。


    步練師記得當年,戚英是多驕傲的少女。少年時皇家圍獵,戚英巾幗不讓須眉,精銳禁軍都追不上她,一匹烏雲踏雪風馳電掣,彎弓一箭便射落兩頭大雕。


    別說是男子,就算是女子,誰不為這等颯爽的女子心動?


    戚英身姿板正,眉眼姣好,好比烈日下燙曬的牡丹花,眼角眉梢都是張揚的嫵麗:


    “小薇容,我看這天底下,沒男人配得上你,配我倒是正好!”


    步練師笑言:“我可是一等一的惡婆娘,誰敢娶我誰就是瘋子!”


    戚英朗聲大笑,好似銀鈴墜地:


    “那我就做那一等一的瘋婆娘!”


    天意弄人,造化玩笑。


    惡婆娘還沒長大,瘋婆娘便丟盔卸甲,被家裏人送進了那紫微城,從此青春年華都敗在了後宮裏。


    步練師一點點地看著戚英,從那個開朗大方的將門虎女,逐漸變成一個謹言慎行的深宮婦人;先前那雙明亮生光的眼睛,也逐漸黯淡無光,變成兩口幹枯的井。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惡夜,賢妃戚英誕下了九皇子。當時步練師在紫宸殿和皇上商議國策,大太監來傳喜報時,諸大臣紛紛跪地賀喜,隻有皇帝周泰淡淡地應了一聲,眼睛還在奏折之上:


    “哦,這樣,甚好。”


    帝王果真,冷血無情。


    步練師低頭死死地咬住嘴唇,發狠地忍住了自己的情緒。


    周泰不愛戚英,卻不得不娶她,為的是端好天海戚氏這碗水;而戚英身為嫡長女,根本無從選擇,隻能為了家族放棄自己的人生。


    她步練師並不高貴,隻是命中幸運,沒有淪為砝碼而已。


    ·


    ·


    周泰記得步練師愛吃櫻桃,卻不記得戚英生了個皇子;後來連皇後都看不下去了,出聲提醒他注意分寸,周泰這才想起來給九皇子賜名。


    於是九皇子名為周瑾,別別扭扭地長大了。


    皇帝不疼他,母妃不受寵,周瑾卻天生是個小傻子,見著人就笑嗬嗬的,把自己的糖掰一半送給你,誰看著都心生喜歡。


    加上賢妃戚英確實不被周泰待見,各宮娘娘對周瑾的敵意極淡:冷宮妃子的閑散皇子罷了,也搶不了她們的恩寵。而且周瑾確實討人喜歡,於是皇後由著他,淑妃由著他,德妃由著他,周瑾在後宮裏竄來竄去,一時間居然成了各宮娘娘的心頭寵。


    周瑾自幼在善意裏長大,居然是諸位皇子中,心腸最柔軟善良的那一個。賢妃戚英對自己的人生心灰意冷,倒也不指望兒子出人頭地:


    帝王無情,皇家殘忍,這龍椅愛坐誰坐!


    瑾哥兒隻要不做壞事,快樂長大就好了。


    女臣出入後宮方便,步練師也常常去看周瑾,倒覺得戚英這等消極怠工的方針,是母子倆最好的保命符。因此步練師除了叮囑周瑾多讀詩書,培養高雅的興趣愛好,不要做奸佞小人之外,也沒多說什麽。


    ——綜上所述,如圖所示,九皇子周瑾在親娘和小娘(幹娘)雙重指導下,從一個樂嗬嗬的小傻子,長成了一個樂嗬嗬的大傻子。


    太子周望慣來嘴臭,見誰都要罵上一句,有一次見著周瑾,照例陰陽怪氣道:


    “皇弟還真是好興致,幹脆住在秦樓楚館算了。”


    周瑾迷茫地眨巴眼睛:“皇帝當然好興致,但得住在大明宮裏啊,怎麽能住在秦樓楚館呢?”


    ——大哥,你在說什麽啊?


    太子周望萬萬沒想到,他的嘴炮打遍天下無敵手,竟然會被一個小小諧音梗噎住:“……”


    一旁的二皇子周琛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周望怫然大怒,和二皇子周琛扭打起來;九皇子周瑾呆滯地看了好一會,覺得大哥和二哥真幼稚,還不如去跟閑散文人吟詩作對,轉身騎著小驢就溜了。


    周望:“……”


    周琛:“……”


    從此諸位野心勃勃的皇子們,誰也沒再把周瑾視作競爭對手;隻道這周瑾廢得不忘初心、傻得堅守本性,誰跟個二百五一般見識!


    天海戚氏作為母族,也十分絕望,再塞了個女兒過來,大有砍號重練的意思。


    但誰能想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皇帝周泰突然——


    封了周瑾為吳王,賜地梧、虔、湘三州。


    這是什麽概念?


    ——大朔皇帝在登基之前,慣例是要在糧食重地上做幾天王爺的,以示大朔不忘農為國本雲雲。


    這是儲君的概念!!!


    .


    .


    【注】


    *1:“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第18章 風雨惡   吳王周瑾


    這是在幹什麽?


    就算步練師如何作想,都覺得此事離天下之大譜——帝王心,海底針,皇帝究竟在想什麽,才會把自己最廢物的皇子,推上這等風口浪尖?


    沈逾卿低聲猜道:“是當槍使了麽?”


    ——就像聖上利用你那般?


    步練師扶額歎息道:“你覺得他有成為槍的資格嗎?”


    周瑾其實也不是不學無術之流。他是上京第一詩人,大朔第一畫匠,文人墨客還是蠻看得起周瑾的——說人話就是,九王爺適合當藝術家,搞政/治就是死路一條。


    而他的皇兄們,個個都是事業批。


    位主東宮的太子周望,在朝中久任尚書令,雖然嘴是臭,但是人家卷,業務能力可以向周泰看齊;


    二皇子周琛為關西秦王,常年在關外征戰,大漠被他殺了個對穿,北狄人把他當親爹一樣畏懼;


    四皇子周理時任大理寺少卿,說白了就是大朔最高人民法院的大法官,在朝中也極高的聲望。


    而九皇子周瑾……他官都沒當過,整個人就在體製外飄著,逢年過節皇兄們在宴席上向父皇回報,都是“我為大朔人民服務”,而周瑾除了埋頭苦吃就是埋頭苦吃。


    周泰向來不待見這個兒子,對別的皇子都是賞錢賞地賞人,而對周瑾就是夾一筷子菜:


    “瑾哥兒,過來,吃肉。”


    周瑾於是跑過去,吧唧吧唧吧唧。他心大無比,不覺得尷尬,反正他也不缺錢用,要這麽多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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