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迅速在心裏罵了句髒話。


    但他腦袋轉的很快,上下嘴皮一碰,立刻沒好氣道:“除了你那個不安好心的爹,還能有誰!”


    戚子忱頓時朝沈琢看過來。


    畢竟當時戚平山和沈勉之不對盤這事,滿朝文武皆知,沈勉之落井下石,也不是沒有可能。


    沈琢指尖敲了敲桌子。


    他沉默片刻,沒順著常勝的話接下去,而是突兀問:“大當家,可認識孫興這個人?!”


    乍一聽到這個名字,常勝放在身側的拳,倏忽間握緊,就連脖頸上的青筋都迸了起來。


    但無意瞥見披著狐裘,坐在那裏的戚如翡時,常勝立刻又將滿身的戾氣散去了,硬邦邦答:“沒聽過,我看你小子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們寨子裏不養閑人,你趕緊給老子……”


    “戚將軍在邊鎮禦敵身亡的半年後,孫興以貪汙軍餉的罪名,被處於極刑,他的家人被流放三千裏。”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我不……”


    “但是孫興的家人,在流放的路上,被人掉包了。”


    常勝猛地抬頭,目光頓時變得狠厲起來。


    “戚將軍戰死沙場後,雖然陛下並未追究他的過失,但當年邊鎮那一戰,每每有人提及此事時,都說是戚將軍貪功冒進才會中了胡人的圈套,導致隨他去追敵的士兵全部慘死。當年大當家因貪生怕死,不肯回京。但如今時過境遷了,今日隻有我們幾位晚輩,大當家還要瞞我們嗎?!”


    戚子忱怎麽都沒想到,沈琢不聲不響的,竟然查到了這麽多事。


    戚平山在他心裏宛若神邸,當年關於他貪功冒進這一點,戚子忱一直都不信的,可他沒有沈琢那麽大的本事,雖然從軍後,他也有在查,但查到的也都是沒什麽大用的信息。


    如今聽沈琢提起了這個話茬,也立刻道:“常勝叔,大伯父生前光明磊落,受人敬仰,您忍心讓他永遠都帶著這個汙名嗎?!”


    常勝牙關緊咬,臉上那道刀疤,愈發顯得駭人起來。


    當年他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時,曾答應過將軍,將在邊鎮種種全爛在肚子裏的,可這兩個臭小子,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一片靜謐裏,戚如翡扭頭,看向常勝。


    她啞著聲道:“我爹死了,我得知道的,他是怎麽死。”


    隻一句,瞬間讓常勝破了功。


    常勝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跌坐在虎頭椅上,用力搓了好幾把臉,這才咬牙切齒道:“將軍並不是貪功冒進,中了胡人圈套死的,而是被孫興那個狗賊害死的!”


    為了防止邊將獨大,生出不臣之心。


    昭和帝便派了監軍去駐地,與邊將共同掌管軍務。


    “孫興那狗賊,打著皇帝的旗號,平日裏在軍中狐假虎威也就算了,可在作戰方略上,他也在那兒指手畫腳。”


    因為孫興的瞎指揮,那年他們在與胡人的交手中,吃了好幾次敗仗。


    後來,孫興見事情鬧大了,怕兜不住,便將調兵遣將的權利又交給戚平山了。


    戚平山與胡人交手多年,他一出手,立刻就打贏了好急場勝仗,原本低迷的士氣一下子也就起來了。再加上胡人屢次來滋擾,每次打不贏就跑,戚平山也不勝其煩,便想出了個將他們一舉殲滅的辦法。


    “那天,將軍先前已經預料到,胡人會在葫蘆山設防,所以他定了一出計中計。由他親自率領一千精兵,追擊胡人進入葫蘆山佯裝中計,待胡人圍困我們時,再由孫副將帶軍過來,這樣就能將他們一舉殲滅了。”


    可常勝怎麽都沒想到,那天被一舉殲滅的不是胡人,而是他們。


    按照原計劃,孫興會在未時二刻帶兵來支援他們,但直到他們全軍戰死時,他們都沒能等來後援軍隊。


    即便時隔多年,想到當年的慘景,常勝依舊記得當時的場麵。


    那一天,山坳裏的夕陽都被染成了血紅色。


    常勝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時,就看見,那些曾與他並肩作戰的兄弟們,沒有一個人的屍身是完整的。


    “他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屍身是完整的啊!”


    常勝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但說到此處時,還是禁不住落了淚,哽咽道:“我們戰到力竭,戰到血都流盡了,卻依舊沒能等來,那隻約定好的援軍。”


    大堂內雅雀無聲,沒有人說話。


    稀薄的日光,穿過窗子落在眾人身上,卻沒有半分暖意,反倒還帶著初春的冷。


    戚子忱是從軍之人。


    他能理解常勝此時的痛心,他們沒有死在敵軍下,而是死在自己人的算計下,這對任何一個將士來說,都是巨大的屈辱。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不帶著阿翡來華京?”戚子忱問:“是孫興沒按計劃前去,不是大伯父的錯,隻要你肯說,陛下必然會派人去查的啊!”


    這本是一句再正常不過的建議了。


    卻沒想到,常勝聽完,驀的冷笑起來:“我上京來狀告孫興?!他是那個狗皇帝派去的監軍,你不知道,他是按照皇帝的意思辦事嗎?!”


    戚子忱聽到這話,驚的連連退了數步。


    他不信:“怎麽可能?大伯父鎮守邊關多年,胡人全靠大伯父鎮壓著,陛下怎麽可能會對大伯父起這樣的心思,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了?!那年胡人進犯來勢洶洶,大將軍曾上書,請那個狗皇帝派兵支援,狗皇帝都不願意!”


    沈琢皺了皺眉。


    他問:“可是豐隆六年,大將軍上的那道折子?”


    常勝氣鼓鼓說了聲是。


    沈琢:“我曾去兵部問過,兵部尚書說,當時陛下收到這封求情派兵支援的折子時,曾問過他與我父親的意見。”


    常勝頓時惡狠狠盯著沈琢:“所以是你爹和兵部尚書那個老兒,不讓那個狗皇帝派兵的?”


    沈琢瞧見,一直沒出聲的戚如翡,突然攥緊了袖口。


    他搖頭道:“是也不是,大將軍請求派兵支援的折子剛來沒幾天,孫興的折子也來了,他說邊鎮人馬充足,不需派兵增援。”


    常勝瞬間飆了一堆髒話。


    戚子忱茫然道:“可我怎麽聽說,祁國公當年率兵去支援了呢?!”


    沈琢見常勝忙著‘問候’孫興祖宗八輩,便替他答了:“當年祁國公確實是率兵去支援了,但想必去時,戚將軍已經亡故了。”


    戚平山死在葫蘆山後,胡人瞬間沒了顧忌,大舉進攻將邊鎮圍困了兩天。


    即將破城時,還是祁國公率軍趕來,才護住了一城百姓。


    戚如翡坐在椅子上,安靜聽著。


    除了催常勝開口那次之外,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聽完所有之後,她才偏頭看向沈琢:“你剛才說,孫興的家眷在流放的路上,被人掉包了?”


    “是,他們現在應該在華京,我先前已經讓人在查了。”


    當年戚平山戰死,是孫興一手造成的。


    究竟是孫興得了昭和帝的授意,還是他自作主張為之,恐怕隻有找到孫家人了,才會有答案。


    外麵日光熠熠,有柳枝在隨風拂動。


    戚如翡又想起了柳柳,她問:“那當初故意想戚家人透露,我在無妄山這事,是不是跟這事有關?”


    沈琢沒想到,戚如翡竟然想到了這兩件事的關聯。


    他本不想告訴她這事,但戚如翡現在既然問了,他還是如實說了:“我猜是,但具體如何,還得等查出來才能知道。”


    “那我們還等什麽啊!”戚子忱坐不住了:“趕緊回華京啊!我們出來這麽久了,說不定已經查出來了,到時候就可以為大伯父沉冤昭雪了!”


    說著,戚子忱站起來,作勢就要過來拉沈琢走人。


    沈琢無奈揉了揉眉心,也跟著站起來。


    他道:“此事查是一定要查的,但是恐怕還得勞煩大當家的,隨我回一趟華京了。”


    沈琢這話,戚子忱同常勝齊齊愣了一下。


    他們都以為,沈琢說這麽多,目的是想借戚平山這事,讓戚如翡跟他回華京,但他們怎麽都沒想到,沈琢選中跟他回華京的人,竟然是常勝!


    常勝原本都已經把替戚如翡拒絕的詞都想好了,但沈琢猝不及防點了他,他瞬間打了個磕絆。


    沈琢問:“大當家要跟我去麽?”


    常勝重重拍了拍扶手,毫不猶豫道:“去!”


    這麽多年了,終於能有機會為將軍報仇了,他怎麽可能會不去


    第91章 回程  以前都是阿翡保護我,以後我保護……


    常勝是一寨之主, 他走前得安排一下寨中事宜。所以他們約好了第二天出發的時間,便散了。


    沈琢送戚如翡回她住的小院。


    走到院門口時,戚如翡突然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查這些事的?”


    沈琢如實說了。


    戚如翡瞬間沉默下來。


    那時候她還在華京, 但這些事,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因為此事牽扯到皇家,再加上線索太少了, 我不確定能不能查的出來,所以當時就沒告訴你。”即便如今解釋已經沒什麽用了,但沈琢還是說了,末了他又道:“不過我查這些事, 一部分是因為你,還有一部分,是因為我娘。”


    戚如翡原本已經要進院子了。


    她聽到沈琢這話,又停了下來, 望向他。


    沈琢眼睫輕垂。


    他輕聲道:“當初嶽父嶽母陣亡的消息傳來之後, 我娘當天夜裏就病逝了。”


    “這件事, 你……”


    戚如翡本想說,這件事沈琢從沒跟她說過, 但說到一半,又驀的止住了。


    她現在再說這話, 同沈琢剛才的解釋一樣,都已經沒什麽用了。


    戚如翡回過神來, 沈琢略帶冰涼的大掌, 已經罩在了她的頭頂上。


    沈琢摸了摸她的發頂,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所以阿翡不必覺得,有什麽心理負擔,好好照顧自己和我們的孩子就好, 然後……”


    說到這裏,沈琢又驀的停住了。


    戚如翡:“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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