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一把將筆扔進筆洗裏,閉眸揉著眉心,想將心底的那股煩躁壓下去。


    但情緒這種東西,愈強行壓發倒躥的愈厲害。


    嚐試許久,終是無用。


    沈琢睜眼,猛地站起來:“孟辛。”


    孟辛在廊下打瞌睡,冷不丁聽到沈琢叫他,立刻驚醒跑過來。


    他問:“公子,您有何吩咐?”


    沈琢眸色陰霾:“備馬車,去莊子裏。”


    嗯!?現在?!


    現在日頭正烈,這……


    對上沈琢不耐煩的目光,孟辛的睡意瞬間全沒了,他也不敢再問,立刻去套馬車了。


    他們出門時,正好是正午時分。


    太陽火辣辣的,落在人身上,像是要將人烤化了似的。


    孟辛趕著馬車,一路往城外走。


    小半個時辰後,馬車在一處莊子前停下。


    馬車剛停穩,便有黑衣人悄無聲息躥出來,單膝跪在沈琢腳下:“參見主上。”


    酷夏炎炎,這人全身上下卻包裹的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


    這是沈琢手上暗衛的分支——刑部,主攻逼供審問。


    平日裏,他們都是直接將情報呈上去,這是第一次,沈琢親自來的。


    刑部首領不敢馬虎。


    沈琢從馬車上下來。


    他一身青衫雅致,臉上卻再無在相府時的溫潤,隻剩下森森寒意:“帶我去見方卓的書童。”


    刑部首立刻起身引路。


    這處莊子,外邊看著平平,內裏卻大有門道。


    地上地下兩層,地上是莊子,地下則是暗牢。


    暗牢幽深,終年不見天光。


    兩側牆壁上,燭火幽幽,隻能照見寸許光亮,進了這裏,仿佛是到了幽冥地獄,寒意都是骨縫裏滲出來的。


    暗衛提著燈籠,將沈琢引至最末間。


    那裏的草席上躺著一個人,看著衣裳整齊,麵容整潔,完全不像受過刑的樣子。但孟辛知道,刑部這些人審問動刑時,手上從不沾血。


    據說一是嫌髒,二是看不上。


    畢竟人的骨頭、穴位,隻要手法到位,力道適中,遠比皮肉之苦更痛。


    沈琢進去坐下。


    暗衛將書童拎過來,他腳剛挨地,便撲到地上,哭著求饒道:“貴人,小人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小人說是書童,其實就是個打雜的啊!”


    奉墨是真的怕了。


    這個地方比十地獄都恐怖,這些人折磨人的手段層出不窮,他想死都死不了。


    他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奉墨砰砰給沈琢磕頭,涕泗橫流求饒。


    沈琢靠在圈椅上,無動於衷:“去歲六月,方卓去葉城做什麽?”


    “去,去尋人。”奉墨被折磨怕了,沈琢問一句,他能答三句:“當時公子給小人放了假,具體他去尋誰,小人不知。”


    沉默片刻,沈琢又問:“方卓去葉城之前,與從葉城回來之後,有何變化?”


    有什麽變化?!


    奉墨俯在地上,想了好一會兒:“去之前,公子得意滿滿,說辦好了這樁差事,回來之後,便能在劉公子他們那群人麵前揚眉吐氣了。”


    沈琢問:“劉公子是誰?”


    “劉公子劉子庸,是我家公子的同窗,他學識才華一直不如我家公子,但他去歲卻高中了,我家公子說,多半是因他姐夫在禮部任職的緣故,他……”


    沈琢打斷他的話:“回來之後呢?”


    “回來之後,公子起先是高興了一段日子,而且那段時間,出手也闊綽了不少,過年時,還給小人發了紅包,但到了今年二月初時,他卻突然變得驚惶不安起來。”


    二月初?!


    沈琢手搭在扶手上,在想今年二月初,華京可曾發生過什麽事。


    奉墨還在繼續說:“但驚惶不安隻維持了數日,就沒了,之後,公子就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到了追求祁小姐身上。”


    說完,他又砰砰磕起頭來:“貴人,小人知道的就這麽多,求求您,求求您放過小人吧!”


    沈琢沉默片刻,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方卓可曾與我有仇?”


    自沈琢進來之後,奉墨一直低著頭答話。冷不丁聽到他這麽問,便哆哆嗦嗦抬頭,隻匆促瞧了一眼,臉色瞬間就變了。


    沈琢不耐煩敲了敲扶手。


    “有沒有仇,小人不知道,但是,但是小人知道,公,公子不喜歡貴人。”奉墨斟酌著用詞:“小人曾聽公子酒後說過,他寒窗苦讀數十載,卻比不過您投了個好胎。”


    這是對他沒參加科舉,卻被點為大理寺少卿一事,有怨言。


    不過經奉墨這麽一說,沈琢也想起來了。


    那天在茶樓時,方卓曾說過,“您身份金尊玉貴,方某得罪不起,但您也別仗著自己的身份,這般折辱在下,士可殺不可辱!”


    當時,他便該察覺出來,方卓對他有敵意的。


    沈琢頭頂的燈籠突然晃了一下,奉墨迅速趴在地上,不住哆嗦道:“貴人饒命啊!貴人饒命啊!”


    沈琢回過神來,起身往外走。


    刑部首領跟在後麵,奉墨還想求情,卻被人堵住了嘴。


    夏季天氣多變。


    去趟地牢的功夫,再出來時,外麵已是墨雲翻滾,看著像是大雨將至。


    孟辛駕著馬車,往城中走。


    沈琢坐在馬車中,閉眸捋現在掌握的線索。


    從奉墨口中,可以得知,去歲六月,方卓去葉城尋人之舉,是幕後之人指使的。


    那麽方卓尋的人,究竟是不是柳柳?!


    而他冒充自己,究竟是幕後之人指使,另有圖謀讓戚如翡來找他報仇?還是方卓為泄私憤,私自所為?!


    但沈琢更傾向第二種。


    因為奉墨說了,方卓從葉城回來之初,出手很闊綽,顯然是差事辦成了,領到賞了。


    但直到今年二月,他卻突然變得驚惶起來。


    今年二月、今年二月……


    沈琢突然問:“你上次說,戚老夫人遇到賴頭和尚,是什麽時候?”


    孟辛在外答:“回公子,是三月初。”


    那這一切,便能對得上了。


    方卓當初去葉城,應當是受人指使,要去尋找戚家失蹤的二小姐。


    陰差陽錯,他誤以為,柳柳是戚家二小姐,便假意同他接近,甚至致使她有孕。


    但到今年二月時,有人告訴他,他找錯人了,所以他才會變得驚惶起來。


    結合張櫻櫻所說的,那麽方卓口中,辦砸的差事,想必就是這一樁,所以方卓為了將功贖罪,又搭上了祁明月這條線。


    可讓沈琢想不通的是,幕後之人,找戚家二小姐做什麽?


    戚將軍夫婦亡故多年,將軍府就是個空殼子,一個被拐失蹤多年的人,他們為何非要執著讓她回華京來?!


    還有戚如翡,她……


    “哐當——”


    馬車驟然被逼停,沈琢思路被打斷。


    抬眸的瞬間,他便察覺到了殺意。


    孟辛一把勒住韁繩,迅速道:“公子,有埋伏!”


    話落,一道長箭破空而來。


    孟辛當機立斷揮刀。


    長箭被劈開時,便見一群黑衣人飛身而來。


    此時已是日暮。


    狂風大作,雷聲轟鳴,似有冤屈未昭的冤魂,在華京上空盤旋嘶鳴,眼看著大雨將至。


    街上的行人,本已在收拾東西回家。見到此番景象,更是駭的什麽都不顧了,當即連滾帶爬跑了。


    不過須臾之間,街上的人便散了個幹淨。


    一隻瑩白如玉的手,撩起車簾,而後沈琢彎腰從馬車裏出來。


    他青衫雅致,頭戴白玉簪,明明是謫仙樣貌,但此時,他立在車轅上手握長劍,滿臉戾氣,仿若是從地獄而來的羅刹。


    回京至今,他一再隱忍。


    是他們欺人太甚!


    孟辛一見沈琢這樣,便知,他今日是要親自動手了。


    可是——


    刃光乍起,那群人已經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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