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鏡之抬眼,從鏡子裏看向他。


    路允麵色一僵,無奈噤了聲。


    鬱鏡之收回視線,一邊整理著袖口,一邊朝門外走,長靴踏出兩步,一停,又偏頭瞥了眼那麵少見的大鏡子,旋即像是想起什麽一樣,挑眉道:“這鏡子搬去我臥房。”


    他好似琢磨著什麽有意思的事一般,勾唇笑起來:“有人可應了我,榻邊,窗內,鏡前。這可是缺一不可呀……”


    路允一愣,猜不出這話裏的意思,但自家先生這雲裏霧裏、話外有話的時候也常有,他也不需要去自作聰明地多猜什麽,照辦便可。


    這才是他能在鬱鏡之身邊待到今日的原因。


    這個漫長的雪夜漸漸深了。


    夜裏十一點半。


    楚雲聲同劉二從金公館後門進來,剛一到紅磚小樓,便出乎意料地聽見了鬱鏡之遇刺受傷的消息。


    同樣是這一夜,北平城郊的一座洋人工廠走了水,大火燒了半宿,照亮了大半個北平城。


    第160章 穿到《民國梨園》 4   這個世道,也……


    紅磚小樓外的雪落了融,融了又落,日子往後一推,眨眼便過了年。


    而楚雲聲,則是自臘月廿九那夜後,就再未見過鬱鏡之。


    那一晚,雖有鬱鏡之遇刺重傷的消息傳入耳中,但楚雲聲其實並沒有太多擔憂的情緒。


    他很清楚,就算目前鬱鏡之對他還沒什麽信任,但在他的有心提醒下,以鬱鏡之的謹慎定然會對舞會上的情況多加小心,不會輕易中招。


    而且,在自己趕回金公館時,這裏雖四處戒嚴,燈火通明,看似一片人心惶惶,但可以稱得上是鬱鏡之心腹的劉二等人卻都沉著自若,並不見多少急色。


    由此可見,遇刺一事大約是鬱鏡之的計劃。


    之後鬱鏡之以養傷、徹查叛徒之名閉門謝客,恐怕也是金蟬脫殼,另有謀劃。


    楚雲聲略向劉二打聽了幾句,劉二隻說鬱先生受了傷需靜養,便不再多提一字。


    鬱鏡之不想透露給他,楚雲聲索性也不再多問,耐心留在金公館,準備藥廠的計劃書,也順便整理下自己可以拿出來的所學所能。


    在金公館的生活,也便是和楚雲聲之前所請一般,幾乎就是軟禁。


    他被留在了鬱鏡之的小樓內,活動範圍僅有上下二層,連一步之遙的小花園都踏不得。不過寒冬臘月,他對去外麵吹冷風也並沒有什麽太大興趣便是了。


    他的房間在二樓拐角,連通著一間小書房,不分日夜都有別著槍的衛兵或黑衣短打的漢子守著,可謂戒備森嚴。


    臥室的陽台側對著公館後門的方向,除夕夜能聽見街上遙遙傳來的孩童笑語,還有連聲響到後半宿的爆竹。


    初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年沒甚滋味,楚雲聲伏案到天色亮起,下樓到飯廳吃過廚娘的餃子,便又進了書房。


    如此這般,活得像台不知眠休的西洋機器,連劉二都看得稱奇,常以古怪的目光瞧他。


    這台機器直忙到正月十二,才算是一卡殼,停了。


    正月十二深夜,萬籟俱寂,劉二咚咚敲響了楚雲聲的房門。


    楚雲聲提前結了手上的事,剛睡下沒多久,聽見聲響醒來,看了眼書桌上嚴實封存著稿紙的檔案袋,才起身去開門。


    劉二從門後露出臉來,整日緊繃著的神經像是鬆了一根,朝楚雲聲低聲道:“楚少,先生要啟程回海城,您帶上東西,快些下樓吧。”


    楚雲聲知道這應當是鬱鏡之辦完事回來了,要離京了,便也沒多問,回身將檔案袋裝進早就收拾好的皮箱裏,換了衣服就隨劉二出門。


    劉二瞧見楚雲聲這番舉動,心下狐疑,但也沒多說什麽,領著人出了小樓,到金公館後門。


    後門側邊的胡同裏停著輛汽車,籠著昏暗路燈照不到的陰影。


    楚雲聲走到近前,後車門就開了,眉目旖麗鋒銳的青年靠著裏麵的車窗,帶著點淡笑望過來:“楚少半點不驚訝?”


    鑽進車內,放下箱子,楚雲聲著重看了看鬱鏡之那張比之上次見麵似乎多了幾分硝煙氣的臉龐,又將視線下移,掃了眼他略微傾斜重心的坐姿,最後定在他的右側腰間:“你受傷了。”


    聞言,坐到前排準備發動車子的劉二神情一變,立即看向後視鏡內。


    “先生——”


    “開車。”


    鬱鏡之抬了抬眉,打斷劉二,徑自低聲道:“楚家做著藥鋪生意,楚少又留洋學過醫,有些眼力不足為奇。況且,楚少也清楚,前些日子鬱某受了算計,養傷日短,還有些不便,是自然。鬱某說的可對,楚少?”


    楚雲聲聽出了鬱鏡之話裏的機鋒,卻不接,而是道:“帶傷回海城,以鬱先生的身份,恐怕會有麻煩,何不在北平多留幾日。”


    鬱鏡之在一旁笑起來:“今日從北平出發,才來得及在後日抵達海城。若多留幾日,便到不了了……楚少希望我留?”


    “既希望,也不希望。”


    楚雲聲看了眼鬱鏡之,直接道:“後天是正月十四,海城火車站應該會有針對鬱先生的一些事發生,你有傷在身,不應當再以身犯險。但鬱先生既然決定要回,想必也是心有成算,將計就計,做了準備,這樣回去說不準會有些意外收獲。”


    話音落,汽車駛動。


    車胎像是不穩,在胡同口的冰麵上打了個滑才磨過去,將大片的燈光刮進車窗內。


    後座上,鬱鏡之的側臉光影閃動,如蒙了層冰般,將他唇邊的笑意凍出一絲興致盎然的冷誚。


    他望著前方,抬手將束得很緊的軍裝領口扯開些,像是想笑又像是歎氣一般眨了眨眼,道:“楚雲聲,我是真的好奇,你到底是太蠢,還是太聰明……這問題令我好奇得,哪怕是在北邊兒槍林彈雨的嚴寒裏,也忍不住琢磨。”


    說著,鬱鏡之將放在膝頭的那本書隨意翻開,兩根白皙修長的手指微動,自書頁間抽出一枚柳木書簽來。


    ——好巧不巧,這書簽正是楚雲聲從張篷手裏收到的那枚。


    楚雲聲微皺起眉。


    其實看到這枚書簽出現在鬱鏡之手中,楚雲聲也稱不上有多意外,隻是有點詫異鬱鏡之會這樣直接和他挑明。


    事實上,在劉二敲門來叫他時,他就已經清楚鬱鏡之知道得要比他多上許多。而他原本也沒打算隱瞞鬱鏡之什麽。


    鬱鏡之顯然也看出了他的意圖,所以才深感奇怪。在鬱鏡之的世界裏,或許沒有什麽人是別無他心,足夠坦誠的。


    留意著楚雲聲臉上的神色,鬱鏡之眼神微動,隨手撂下那枚書簽,就如撂下了這個話題,既沒繼續追問書簽的來曆,也沒再探詢楚雲聲的背後,而是閑話家常般忽然轉口道:“眼下青黑,這幾日在公館裏住不習慣?”


    楚雲聲看了眼鬱鏡之隨著汽車顛簸顯露出幾分蒼白的臉色,答道:“鬱先生既應了,那楚某也應當為辦廠的事做些準備。”


    鬱鏡之朝前看了眼,開著車的劉二立馬道:“先生,楚少這段時間都是悶在小書房裏寫寫畫畫,後半夜歇,天不亮就起,除了一天三頓飯外沒下過樓,沒您的吩咐,我們沒人進去看,也不知楚少是在熬些什麽。”


    後座靜了片刻,鬱鏡之低低開口道:“離車站還遠,還可以睡一會兒。”


    話音落地,車內的陰影裏,鬱鏡之卻霍然皺了皺眉,抿起了唇——平日裏或真或假關懷他人的話也並沒少說,不論真心還是假意,對他這種人來說都稱得上是信手拈來,可眼下喉間吐出來的這句話,卻讓他突兀且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火燒火燎的艱澀。


    就仿佛說出這些字,便能損傷什麽心肝內脾一般,著實古怪。


    車子的引擎嗡嗡鳴響。


    鬱鏡之慢慢吸了口氣,抬手壓了下眉心,平複掉那點古怪,正要合上眼,也閉目養神一番,卻發現眼前忽然傾過來半片陰影。


    他抬起眼,看見楚雲聲半側過身,對他道:“車開得不穩,能靠一下鬱先生嗎?”


    此言一出,劉二手裏的方向盤差點甩到路邊四合院裏去。


    他跟在鬱鏡之身邊兩年多了,還沒見過哪個膽大包天的提出過這種要求,還是個硬板板的大男人。便是舞廳那些逢場作戲的美人,也頂多是挨挨鬱先生的袖子,多了那就是罪過。別看鬱先生平日對人笑語晏晏,但卻是個當真親近不得的主兒。


    這楚少爺可真是熊心豹子膽哪!


    劉二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用左手按住了腰間的槍,準備隨時聽候鬱鏡之的命令,給這不知好歹的公子哥一槍子兒。


    然而下一刻,他卻瞧見後視鏡中慢慢冷下臉的鬱先生挑了挑眉,然後——點了頭。


    劉二一愣,背後莫名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迅速收回視線,專心握住方向盤,不再多看。


    得了鬱鏡之應允,也在楚雲聲意料之中,隻是他並沒有選擇去靠鬱鏡之微微展開的右肩,而是在狹小的車廂內蜷了下長腿,直接側躺到了鬱鏡之的腿上。


    他麵朝著鬱鏡之的小腹,伸出一手握住鬱鏡之腰側,在鬱鏡之的後腰和車座椅背之間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支撐,恰好緩解了鬱鏡之後腰槍傷在顛簸中的疼痛。


    略顯粗糙的軍裝布料摩擦臉頰鼻尖,皮膚感受到的肌肉線條俱都在瞬間繃緊,僵硬成了鋼鐵。


    自上垂落的目光倏忽釘在楚雲聲身上,如冷利的冰箭。


    一隻手也隨之落下。


    覆著薄繭的手指搭上楚雲聲的喉結,羽毛般輕盈滑過,卻藏著冷銳致命的危險,像是隨時都會按壓碾碎這脆弱的喉骨。


    楚雲聲沒有理會,滿麵倦色地閉上了眼。


    那隻手頓了頓,慢慢移開了。


    楚雲聲很清楚鬱鏡之身上的多疑並不與愛憎分明衝突,所以在他無聲地照顧鬱鏡之的傷處時,鬱鏡之可能會懷疑會猜測,但卻絕不會無憑無據對他做些什麽。


    或許真是太過疲憊,又或許是這一世又一世刻入骨髓的熟悉氣息給予了寧靜,楚雲聲在這過分顛簸的路途中竟然真的睡了一個短暫的好覺。


    等到再次睜眼時,夜已經很深了,車子似乎中途去了一趟京郊,在從城外的道路前往火車站,怪不得明明金公館離火車站很近,鬱鏡之卻說還遠。


    鬱鏡之對做了次靠墊一事像是已經並不在意,在遠遠看到北平火車站的燈光後,便麵色如常地讓醒了的楚雲聲起來。


    過了子夜,火車站冷清空蕩,沒有幾個人。


    汽車停在了站外,楚雲聲隨鬱鏡之進了車站,有提著馬燈的列車員立即過來小心引路,來到了一趟貨運火車旁。


    火車附近的月台上還隱約立著幾個人影,其中一人似乎望見了鬱鏡之,急切上前幾步,一邊伸手握來,一邊急聲道:“鬱先生!此次東北之事全靠鬱先生斡旋,遠生方能平安歸來,感激之情,實是溢於言表!隻是不知遠生沈陽家中……”


    鬱鏡之迎上這人,用力握住那隻手,麵上露出溫和笑容,語帶寬慰道:“我已讓路允去了沈陽,若能接到鄭先生的家人,必往大連轉水路,避開追捕,與我們在津城會和。鄭先生大可放心,時間緊迫,先上車吧。”


    鬱鏡之言辭堅定,所說的話帶著令人切實信服的力量,令那位鄭先生漸漸冷靜下來。


    月台上的人陸續上了火車。


    進到車廂內,借著煤油汽燈放射出的明亮光線,楚雲聲這才看清這位鄭先生的樣貌——中山裝,寬眼鏡,唇上有著一撇胡須,是個相當中正寬和的麵相,氣質也頗為溫文,極像一位教書先生。


    這趟貨運列車的這節車廂全是空的,臨時擺了些桌椅。


    一行人進來後,各自找地方休息,那位鄭先生被引到了下一節似乎可以做臥鋪使用的車廂,楚雲聲則是坐到了鬱鏡之的對麵,將皮箱內的檔案袋拿了出來,遞給鬱鏡之。


    鬱鏡之麵色平淡地接過來,邊翻開看,邊道:“我之前給海城去了電報,已經劃好了建廠的地。”


    楚雲聲為鬱鏡之的雷厲風行點了點頭,想起方才在車站無意中看到的列車時刻表,道:“這趟車原本不會在津城停。”


    鬱鏡之掀起稿紙的手一頓,道:“現在也不會。”


    楚雲聲抬眼看向鬱鏡之。


    “這位先生名叫鄭遠生,發表文章無數,引導著之前席卷半個華國的文字運動,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東北局勢混亂,他又被多方勢力追捕,我受人所托,接他前往海城。他不舍他的家人,但他從邊境便開始被通緝,無法返回沈陽。”


    “饒是我應承了去接人,鄭先生也仍放心不下,幾次想要不顧安危回轉,到了北平也是不甘。但他不能死在東北,許多人還需要他。”


    鬱鏡之向後靠進椅子裏,直視著楚雲聲的眼睛,沉聲道:“他有一個賢淑的妻子,和一對不滿十歲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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