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怕沈玉檀記掛,故而今日辦完公事早早回來,倒是沒想到她在午睡。平日他在府裏的時間寥寥無幾,這會閑下來無事可做,便轉身去了前廳。


    大概過了一刻鍾,小廝敲門進來稟報沈趙兩家定親一事。


    謝歧聽完翻書的手頓了頓,掃了他一眼道:“夫人怎麽說?”


    小廝戰戰兢兢:“夫人叫人把帖子撂下,沒說別的。”


    謝歧合上書:“下去吧。”


    小廝頷首退了出去。


    書是看不下去了,他滿腦子就隻剩下春宴那日沈玉檀言辭懇切說的那番話。雖說當時她有另有目的,但其中一些事的確是事實。譬如沈家二房別有居心,又比如後來在寺廟她身形削瘦,乃至最後被李淑殺死。


    這些若不是她親身經曆,又怎會想拚命逃脫上輩子的噩夢,走投無路之下才想到找他相助?


    至於沈家畢竟是沈玉檀的母家,謝歧本不願幹涉,可沈家二房卻愈發膽大包天,都將主意打到他身上來了。謝歧從不會對仇人心慈手軟,更何況他向來看不慣沈宗誠等人的做派,就順手送了他一份大禮。


    而現在想到沈玉檀之前悲慘的過往是拜誰所賜,又覺得太便宜了沈家二房。


    謝歧心中一陣煩躁,起身走出前堂獨自去後院練劍。時下正值酷暑,天氣燥熱難當,一套劍法練下來已是大汗淋漓。可那股憋悶之氣非但沒發泄出來,反而更加心煩意亂。


    沉著臉出了後院,迎麵碰上火急火燎跑來的蒼耳,謝歧氣不順地問:“什麽事?”


    蒼耳小心翼翼看了謝歧一眼暗道不妙,主子這是要發火的預兆。於是忙道:“陳氏木坊來人說夫人半月前在他們那訂了家具,現已做好了給送過來。”


    謝歧轉頭看他:“區區小事,用得著來回稟?”


    蒼耳被主子這一眼看的心裏發涼,心裏亦是十分委屈。方才他不過去了個茅廁主子就不見了,接著木坊裏來了人,自己匆匆忙忙找了半天才找著人,主子倒莫名其妙衝他發起脾氣來了。


    蒼耳低頭嘟囔了句:“恐怕要動紫明堂的擺設,這才來請主子。”


    別的地方隨意動都無所謂,可紫明堂的布置管事可不敢擅作主張,可不得先過問謝歧。


    蒼耳又要說話,再一抬頭謝歧早已走出了老遠。幽怨地歎了口氣,還是認命的跟了上去。


    木坊的人早在外麵候著了,見謝歧來紛紛躬身行禮,打頭的管事道:“夫人買的這些家具需得放進紫明堂,還請將軍過目。”


    謝歧輕飄飄掃了一眼,有紫檀雕龍紋折屏、黃花梨木矮幾、兩張杌凳、紅漆雕花木箱,還有……


    看見最顯眼的那張架子床,他幾不可察皺了下眉。


    管事似乎有所察覺,也瞥了那床一眼,向來說話索利的嘴也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將軍和夫人鬧了別扭,不然為何要在屋裏擺兩張床,雖說紫明堂放下兩張床綽綽有餘,但夫妻分床睡這叫什麽事?管事輕輕歎了口氣,至於兩人之間的矛盾,他可不敢置喙。


    謝歧無聲往前走了幾步,蒼耳見他麵色不虞早就退到了一邊閉氣,其他人也都垂下頭。謝歧走近伸手劃了個圈:“其它的放下,床不必留了。”


    管事應了一聲,木坊的夥計正要詢問被管事眼神嚇了回去,幾個人搬著東西跟在謝歧後麵進了紫明堂。


    謝歧剛踏進屋子便見一道倩影立於窗前,聽到他的聲音緩慢才緩慢轉過頭來。沈玉檀剛睡醒發髻有些鬆散,麵頰紅潤,媚眼如絲,隻是怔怔地看著人便有萬種風情,暖風夾著花香襲來,謝歧覺著方才的煩悶也消散了不少。


    沈玉檀睡眼惺忪問道:“外麵什麽事?”


    謝歧喉嚨動了下,道:“木坊的人送家具過來。”


    話畢轉身行到門前,還沒等木坊的人探出頭來,伴隨著一聲冷漠的“等著”啪地關上了門。


    “吵醒你了?”謝歧側首問她。


    沈玉檀輕輕點了點頭。


    謝歧:“讓他們等著,你睡吧。”


    見他轉身要走真有此意,沈玉檀忙道:“不礙事。”方才睡了許久此刻也沒什麽困意,正好看看做好的家具的質量和成色。


    既然是要見人便不能穿著隨意,沈玉檀翻出件藕荷色的外衣直接往身上套,這些日子一起相處久了,隻要不是需要脫換的衣物也敢當著謝歧的麵趁他不注意囫圇穿完了。隻是這次穿完習慣性地瞄了謝歧一眼,他眼睛竟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沈玉檀頓時麵上飛紅,眼神慌亂到不知往哪放,羞澀地垂下頭。謝歧恍惚間也回過神,別開目光故作鎮定清咳了兩聲。


    沈玉檀低著頭來到鏡前,簡單理了理鬢發小聲道:“讓人進來吧。”


    謝歧沉聲應下,打開門讓人進來。


    木坊的夥計悶頭把一樣樣東西抬進來,沈玉檀打量著屋子各個角落,支使他們把物件搬到合適的地方去,看了一圈下來才發覺不對勁,她專門讓人做的架子床怎麽少了?


    紫明堂隻有一張床,她跟謝歧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長久同床共枕未免不妥,故而特意又讓人做了一張,可是這會兒看來看去也沒找見,立刻問木坊的人:“夥計,你們是不是落了一樣紫檀雕花架子床沒搬進來?”


    木坊的夥計方才被管事遞過眼色,這會沈玉檀突然問起,不知道該不該如實答複。正躊躇不決時,謝歧突然道:“他們辦事不利,忘做了一樣。”


    靜默半晌後,夥計麵麵相覷:別瞎說,我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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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


    第35章


    夥計們不敢反駁謝歧的話,有苦也說不出。沈玉檀自然也不好多問,眾人默默將家具移到位置上便轉身出去了。


    門從外麵關上,屋裏陷入一片寂靜。沈玉檀咬了咬下唇,問他:“要不……再讓他們重新做一張?”


    謝歧:“怎麽,這床你躺著不舒服?”


    “不是,我……就是覺得……”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沈玉檀羞惱地別過頭去,他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個意思,還饒有興致打趣她。


    見她走到窗前坐下一副不願跟他多說的樣子,謝歧有點想笑,心情也鬆快了不少。


    其實他早該發覺,自己對沈玉檀的感情在無聲無息的變化,從最初隻想簡單幫襯她到打亂計劃娶她,再到後來隨她經曆的事而心情波動,早就遠遠超過了他最初的設想。


    謝歧一時想不通自己是怎麽回事,索性也懶得想了,給自個倒了一杯茶水道:“聽說沈家送婚帖來了?”


    沈玉檀鼻子嗯了一聲,低頭百無聊賴撥弄著眼前的花草。


    謝歧:“你可要去?”


    沈玉檀轉頭看他:“去啊,我這個當姐姐的自然要當麵祝他們天長地久、白頭偕老。”


    反正兩個人都唯利是圖不是省油的燈,後麵看戲的日子指定少不了,估摸著用不了多久趙家便會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除此之外正好也去沈府看望祖母,沈家的固然對她都沒安好心,但祖母卻是真心實意對待她的。


    沈玉檀拾起剪刀修剪花草,聽見謝歧道:“我同你一起去。”


    她微微一愣,倒是沒想到謝歧也去。他平日公務繁忙,沈玉檀以為這種婚事他指定沒精力也不想去。


    謝歧喝了口茶,輕笑一聲:“你既然要去看熱鬧,怎麽能撇下我?”


    --


    時日來到七月,連日的大雨消散了些暑氣,轉眼便到了沈玉清跟趙雲軒成婚的日子。


    沈玉檀坐在馬車裏,撩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街道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因著是皇親國戚,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趙家安排的也算大張旗鼓。要不是蘭芝打聽來趙家的聘禮少得可憐,她差點真以為沈玉清風風光光的出嫁了。


    放下簾子回過頭,謝歧將剝好的葡萄往前推了推,眼神示意她可以吃了。


    沈玉檀嚐了一個,果肉酸澀不怎麽好吃,又把盤子推回去:“你嚐嚐。”


    謝歧搖頭: “不想吃。”


    酸葡萄不能隻她一個人嚐到,沈玉檀腦子一轉,偷偷拈了一顆到桌下。


    謝歧許是昨夜沒睡好,靠著馬車閉目養神。沈玉檀趁他不注意又把桌上的點心拿下來,輕輕掰開一個,將葡萄塞進去,起身湊到謝歧跟前:“那嚐嚐廚房新做的點心。”


    香軟的點心觸到嘴邊,謝歧一愣緩緩睜開眼睛,沈玉檀的臉近在咫尺,淺笑時眉眼微彎,卷翹的眼睫向上顫動著。


    謝歧喉嚨一緊,拒絕的話咽回肚子裏,不由自主地張開嘴。


    綿密的點心融化在口齒間,和沈玉檀殷切的眼神,他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謝歧不動聲色往後挪了挪,嚼了幾下點心後,一股酸澀的時候果水爭先恐後溢出來。


    謝歧皺眉,對麵沈玉檀忍不住笑起來。誰叫他老是拿她打趣,正好也讓他吃點虧。這樣想著,見他有所動作,笑著伸手去捂他的嘴:“不準吐出來。”


    手指觸碰到唇角的一瞬間,謝歧身體徒然一僵,迷茫又震驚地看向她。沈玉檀稍後也覺察出不妥,堪堪擦到唇角急忙縮回手,但指尖明顯感受到了他嘴唇的溫度。


    大片的緋紅迅速蔓上臉頰和脖頸,沈玉檀偷雞不成蝕把米,急急低下頭去,麵上羞赧的表情卻被謝歧看得一清二楚。


    這些時日兩人雖一直同床共枕,甚至沈玉檀睡覺不老實半夜經常纏上他,謝歧也已然習慣。隻是當下眼前的人粉麵微紅,連耳後根都帶了點嬌嫩的粉色,他內心突然躁動起來。


    兩人相對無言,車內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後,沈玉檀緩解了尷尬,正琢磨著怎麽開口說話,馬車外傳來蒼耳的聲音:“將軍、夫人,沈府到了。”


    謝歧先撩開簾子出去,沈玉檀跟在他後麵,扶著車身探出頭來。


    她穿了身淺紅牡丹紋曳地長裙,下馬時需得仔細著腳底下。沈玉檀剛低下頭,一雙骨節分明遞過來。再抬頭,正對上謝歧凝視的目光。


    沈玉檀猶豫片刻,伸手搭上了他的五指。下一刻,手掌從外麵被慢慢攥緊。


    她怔了一下,待抬頭望見沈府烏壓壓的人群,也緩緩收緊了五指。


    今日來的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見到這一幕頓時議論紛紛。前些日子謝歧在朝堂參了沈宗誠一本,沈家二爺鋃鐺入獄,沈家也跟著消寂了不少。眾人不明其中緣由,隻覺得謝歧前腳娶了沈玉檀後腳就要搞沈家,也忒不給剛娶的夫人麵子。更甚者認為謝歧不過是圖個新鮮,畢竟沈玉檀是從荊州來的,之前又有傳聞說她倒貼人家行事大膽奔放。謝歧覺得稀奇娶回家卻厭煩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看眼前兩人如膠似漆的樣子,實在不像傳聞所說的那般。


    眾人目光落在沈玉檀身上,羨慕的,打量的,嫉妒的。沈玉檀倒是沒所謂,穩穩落到地麵待要縮回手,手心卻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緊接著感覺到他的手稍微鬆開,五指鑽進她的指縫,最後兩隻手十指相扣。


    謝歧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有力,僅是被這樣握著便令人十分安心。手心因常年習武積下一層薄繭,不經意晃動的時候蹭得她手心癢癢的。


    沈玉檀側首悄摸瞥了他一眼,謝歧神色如常,若無其事牽著她往前走。


    兩人所行之處,眾人紛紛行禮避讓。此時天光還未大亮,沈府四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小廝迎他們進來,直接去了二房院裏。


    沈玉清已收拾妥當,沈老夫人、鄭氏、王氏,還有一幹媳婦婆子或坐或立圍了一屋子。因沈宗誠尚在獄中,府中諸事暫由沈宗義接管。沈宗義迎著謝歧去了前院,沈玉檀與他分開後則進了沈玉清的閨房。


    珠簾搖晃,眾人尋聲望去,沈玉檀款步走進來。幾乎是看到沈玉檀的一刹那,沈玉清那張原本沒什麽喜色的臉愈發陰沉。


    沈老夫人熱切地喚了一聲:“檀兒。”沈玉檀行到跟前笑著應道:“祖母安康。”轉身對沈玉清道:“三妹今日大婚,我在這先祝你二人今後闔闔美美,白頭偕老。”


    此話一出,屋內一幫親戚才反應過來,紛紛說起吉祥話。沈玉檀感受到一道灼人目光,望回去才發現是鄭氏在死死盯著她看。


    今日是她女兒的大喜之日,鄭氏閉門思過了這些天才出來見客。隻不過府中掌權的人已從二房交到了三房手裏。沈玉檀從荊州回來會惹出許多事端自己卻全身而退,最可恨的是就連老夫人都著了她的道。回想起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是拜誰所賜,鄭氏就難忍心頭恨意。


    許是鄭氏的目光太過怨毒,沈老夫人有所察覺,重重咳嗽了兩聲鄭氏才收斂了些。


    等眾人道完喜,沈玉柔不知從哪裏蹦出來,拉過沈玉檀的手誇讚道:“二姐穿這淺紅的衣裳真好看,明豔端方光彩動人,連這上麵繡的牡丹都被襯得遜色了幾分。”


    此話一出,仿佛給屋裏各位夫人開了個頭,稱讚的話紛遝而來。或許她們對這位荊州來的二姑娘略有不屑,但在短短幾月便能嫁到謝家定然是個有手段的。更何況那可是謝家,平常爭破了腦袋都攀不上的將軍府,她們怎會輕易放過結交的機會。


    於是所有人圍著沈玉檀自個團團轉,沈玉清與鄭氏二人麵色陰沉,身旁冷冷清清。沈玉清肩膀微微顫抖,似是忍無可忍,一袖子拂了案上的東西。


    胭脂膏粉瓶瓶罐罐摔了一地,四周熱鬧的氛圍戛然而止。夫人的目光齊齊看過來,沈玉清身形一頓,竟是說不出半句解釋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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