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如今的他不是當年那個救下被暴打的婦人後,在婦人的哭求下將其良人捆住,卻又不小心傷了對方胳膊後反手被婦人撓了個滿臉開花,而後罵他為何要對她良人動手的熱血少年郎了。


    隻是在快要出巷子的時候,耳內突然捕捉到了一些諸如:“喬娘子”、“貌美如花”、“甚是好騙”等字眼。


    這些字,許秋石覺得哪裏都和她對得上,不由駐了腳步。


    待發現傳出聲音的地方是上月剛死了一個獨居男子的院落時,他心中更是不安。很是無禮的靠近了院牆,赤著麵容,做出了窺聽的舉動。


    突然,一牆之隔的院內響起了男女紛爭,一女子哭泣的聲音傳了出來:“阿明,我不同意!你若是心中有我和孩兒,就絕不能納她為妾!”


    那被喚作阿明的男子抬手就是一巴掌甩了出去,怒氣便是隔著牆都能叫人聽出來:“怎的不成!你又憑什麽不同意?我叫這小賤人害得再當不成男人,憑甚她還能好好過著日子?”


    “你且聽話些,非是我喜愛她,”院牆內又響起了男子哄人的聲音:“往後這喬娘子便是我家的妾,你是我的妻,到時候你想怎麽使喚她不成?”


    “你都說了她貌美,我如今又是個不中用的,便是有心,那也無力,難不成還能對不住你?”


    女子還是不願:“不成的,咱家已經沒了銀錢,便是廝兒都叫你賣了去,這喬娘子生得貌美,賣入那樓中當小姐,便是百貫的身價也是有的!若是樓中媽媽認為她有行首之資,那便是五六百貫的錢呐!阿明,我腹中有你孩兒,總要為孩兒著想——”


    “你若是叫我過足了癮,解了這心中的恨,往後你便是叫她私下裏做那等事,難不成我會攔著你?你仔細想想,是賣出去掙一筆銀錢,還是留在家中細水長流的好?”男子誘她:“你是能日日收著錢的。”


    女子有些心動:“便是這般,也不能壞了她身子,這初次價高,咱們總能尋著那有錢人來嚐鮮的。”


    男子聲音冷了下來:“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遂了我的願?那為何當初三娘子一事,你卻那般的積極?”


    女子沒了話,難不成她要說自己嫉妒三娘子,想要看著三娘子這等往日高高在上的小娘子跟自己稱姐道妹當一家子?


    “我不是——”


    “你確實不是!你初次便不是給了我,難不成我要一直撿那殘花敗柳?”


    女子帶著哭腔喊道:“你怎的這般沒良心!我都說了是幼時傷了!我隻有你一個人——”


    話未說完,許秋石便重重的踢開了院門。


    他不好多管閑事是不假,但那僅限於各家內部的矛盾,像是這種掠賣良家女子的事兒,他無法坐視不理!


    更何況——


    他冷著臉,直接一拳打了出去:這廝一開口他就聽出來了,分明是那被叉了腿中的讀書郎!


    再回想那熟悉的火叉,許秋石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這二人口中的喬娘子,定是他放於心上不敢唐突的鄰家小娘子!


    許秋石那叫一個憤怒,待低頭看到喬娘子衣衫半褪,那玉肩上的紅痕更是刺痛了雙眼,理智瞬間就沒了,喉間一聲低吼,再次衝向明承業。


    連手帶腳的,聲聲到肉。


    永遠也不要小瞧一個常年上山的少年郎在憤怒之下的力氣,反正就是明承業還沒緩過來,人便已被揍得七暈八素。


    阿夏不妨會有人突然踹門進來,還沒反應過來,便見明承業已被揍得毫無還手之力。


    說實話,她心中很是痛快。


    可這痛快之餘,又有驚慌和害怕。


    如今的她早已明白,明承業並非她的良人。可眼下她已懷了他的孩子,又被李家大郎君塞到明家當郎婦,且她還知道了明承業最為隱秘的事兒……怕是這輩子再也逃脫不得,餘生隻能依靠他。


    隻明承業此人最是小心眼不過,如今待她不複如初,不說日日打罵,可新傷覆舊傷卻是常事。


    所以這會子見他被人痛毆,阿夏心中是極痛快的。


    可轉念一想,自己與阿明綁了良家女被人發現,這事兒若是傳出,怕是自己夫妻二人會不得好死呀!


    阿夏越想越害怕,覺得這日子可能就過不下去了。


    掠賣良家不是什麽好事,即便她女婢出身,也是明白當朝律法對掠賣人口之事懲處的有多嚴厲的。


    她顧不得那邊的良人被打得吐了血,隻掰手指數著當初在李家總是聽到大郎君背誦的一段律法:“1掠賣人為奴婢者,絞;為部曲者,流三千裏;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因而……”


    “咳咳——”


    地上的喬妹兒悠悠轉醒,她其實並未完全昏迷,對外界還是有些感知的。待知道有人進來救自己之後,求生欲更加強盛,幾乎是逼迫著自己睜開了眼。


    剛意識回攏便聽到那方才說要將自己賣去樓中的女子在背刑法,即便腦袋依舊眩暈,她還是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在算自己被如何判刑?”


    阿夏猛得回神:“你醒了!”


    許秋石也發現了這邊的動靜,懊惱的皺了眉,趕緊過來將她的衣衫攏好,扶她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可有哪裏不舒坦?”


    又不顧男女大防,直接拽住了她的手腕,待發現脈象並不算很好後,皺眉道:“你這裏歇著,我找根繩子將他們捆了後再去報官。”


    見恩人是他,喬妹兒心下一鬆,啞著嗓音開口:“不用歇,直接捆了他們去見官!”


    別說隻是暈眩,就是流血,她也要撐起來,非要看著這倆畜生罪有應得才安心!


    “不……”明承業斷斷續續的吐著血。


    “不可!”阿夏直接跪了下來,不斷的磕頭:“是我們錯了!喬娘子你也沒真出甚麽事,就原諒我們吧!”


    她不過是一個被良人脅迫的弱女子,且三娘子以前在她犯錯的時候總是心軟,為什麽這喬娘子就不問問她的苦衷!


    喬妹兒又咳嗽兩聲,冷笑:“想叫我原諒你們?”


    阿夏也知她心中生恨,便流淚哭求:“我也是沒辦法的,是他威脅我,說五日之內你若是不出事,那到時候生孩子出事的便就是我了!我為了活著有錯嗎?”


    她膝行過來,雙眼紅腫:“喬娘子,求你看在我這般可憐的份兒上,就放過我吧!”


    一番話聽得明承業又是一口血噴出,他艱難的爬了起來,半靠在牆上,怒道:“你這賤婢,竟然背叛於我!”


    “嗬嗬——”他冷笑兩聲,又道:“你方才也說了,掠賣人為妻妾者,徒三年!我不過是想要這喬娘子做我的妾,即便是到了公堂之上,推官也頂多判我坐三年的牢!”


    “可是你呢?”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看向阿夏的目光滿是陰冷:“你方才可是說要將這喬娘子賣到花樓中的,那百貫錢的身價我可還是記著的!為奴婢者定判絞刑,這賣入花樓……”


    聽他這麽說,阿夏瞬間傻眼,緊接著似乎想起什麽似的,斥他:“你胡說,休得汙蔑人!”


    又轉頭看向喬妹兒,企圖抓住她的衣擺。


    喬妹兒往後縮了腳,就見阿夏臉上漾著喜悅:“喬娘子你聽我說,我那話不過是一個女子嫉妒良人想要納妾罷了,並非真的想要將你賣入花樓中!倒是他——”


    阿夏伸手指了過去,臉上滿是恨意:“他在家中早已備好納妾事物,你們若是不信,隨我回去看一看便知曉了!喬娘子,我不過是個被他威脅的可憐女子,您心有海量,就放過我吧!”


    喬妹兒摸了摸依舊脹痛的後腦勺,看向許秋石:“許大夫,我聽那阿夏方才的話似乎沒說完,這律法你可了解?”


    許秋石點頭:“她還有一段未說,2因而殺傷人者,同強盜法。”


    意思是對被掠賣人的身體造成傷害的,一般按照強盜法處置!


    宋朝的強盜法她是知道的,基本都是死刑!


    她站起來又眩暈了一會兒,道:“請許大夫將這二人綁了,咱們拖了他們一同去報官!”


    許秋石想了一下她的身體狀況,雖心下擔憂,也還是點頭同意了。


    這裏畢竟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與其留她一人在此處叫人擔心,倒不如一道兒去府衙。左右有他在身邊護著,他便是拚了命,也不會叫她再受傷。


    如果擔憂名聲方麵——


    這個暫時不用考慮,眼下叫賊人伏法才是要緊,再有喬娘子是自己所救,若真是有人說三道四的,自己也能為她剖白一番,省得叫旁人誤會。


    至於名聲不好自己可順勢求親……許秋石偷偷看了眼身側的佳人,趕緊打消了這個想法。


    名聲這東西,能代表什麽?


    他不在乎這個,他在乎的,是佳人心中的想法。


    若是對他也有意,二人在心靈契合的情況下成就佳話才是美事。而不是自己在佳人遭遇不幸後心中慌亂之時趁虛而入,那樣不僅自己品性低劣,更是對佳人的看輕,很不尊重。


    這麽一想,許秋石便將袖子拉長一些裹住雙手,再扶著她往外走,爭取不叫外人唧唧歪歪的說閑話,另一隻手還用繩子拖著被捆了雙臂的夫妻二人。


    沒想到剛開了門,巷子口便來了數十衙役。


    喬妹兒可不管人是怎麽來的,又是哪個好心人報的警,立刻鬆了許秋石的手上前,尋了那領頭的,委屈說來就來:“班頭,這夫妻二人遣了乞兒誘兒入巷,將兒打暈後,竟還商量著將兒賣入花樓中!”


    又指著許秋石:“若不是許大夫出診路過發現不對,兒許是,許是已……”


    她哭得真心實意,當然也是有怕的。


    說句難聽話,這倆狗東西但凡是見色起意想占她便宜,她為了苟住小命,忍一忍,許是會當成被狗咬了一口,事後再尋機報複回去。


    可這將良女賣入花樓當小姐——


    她一點都不天真,那種地方但凡進去了,你就是有滔天的本事,那也基本逃不出去,真就是過得生不如死。


    “不!喬娘子您行行好,我還有身孕呀!”阿夏看到外頭這麽多衙役,覺得天都快塌了,企圖用腹中的孩子來保全自己。


    “你有身孕又如何?”喬妹兒轉頭,表情很是冷漠:“你的孩子與我何幹?我對班頭說的話句句屬實,你若是沒做過,待會兒去了公堂,自有眾人去分辨!”


    喬妹兒這會兒告起狀來毫不手軟,這種想法真就跟要了自己的命差不多,她為何會不忍心?


    回應她的,是阿夏絕望的泣聲。


    ……


    巷子對麵的一茶攤上,生意頗為清冷,隻零星的坐著幾人。


    賣茶的老丈在掃了地麵髒汙倒在集中處後,不動聲色的走到攤子邊,朝在座的一位年輕郎君輕聲道:“梁都知,小的已著人去報了衙役,方才人已經到了。”


    自打官家找到了唯一的小郎君,梁懷吉便逐步將身上的事務脫手,隱於暗中照料小郎君。


    他前兩日得到阿馮的報信之後,便一直在盯著喬娘子這邊。


    沒辦法,小郎君如今不好入宮,他身邊的人自是要看得緊一些的。


    所以今兒一瞧到那明家郎婦使錢收買了乞兒,梁懷吉隻暗地裏跟著,尋思著得有個罪名將這倆人解決了才是,總不能由著這些醃臢東西在背地裏惡心人。


    沒想到正待出手的時候,那養著小郎君的許大夫便已識破賊人真麵目,他便暫時隱了下來,暗中尋了人去報官。


    其實要不是為了不給那包希仁添麻煩,他早隨手砍了這倆人了,哪裏還要這般費事。


    “可要著人打點一番?”那老丈又問。


    梁懷吉正要點頭,突然想起包希仁那老東西的性子,頭疼道:“打點不用了,咱們新上任的府尹那是誰的麵子都不給的。”


    也幸好這事兒自己沒直接動手見血,否則定會叫那老東西揪住不放,反叫官家又遭他的碎念。


    ……


    觸犯律法者,定嚴懲不貸。


    自從包府尹任職以來,開封府衙正門常開,有冤屈者可直接麵見府尹陳述冤屈。


    包府尹去歲底才來開封任職,明承業雖也是個讀書人,可他向來混日子的多,因而還以為今日之事應是推官來負責。


    此刻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又聽聞去歲剛任職的韓推官生母乃是女婢出身,其初來乍到定不想胡亂得罪人的,若是可以,應適當的表露一番自己與李家的“親密”關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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