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山喘了喘,怒氣好像平複了一些,緩和口氣對程巍然說:“接下來怎麽打算的?”


    程巍然沒接話,稍微欠欠身子,俯到尹正山耳邊低語起來。隨著兩人的“交頭接耳”,尹正山把視線投向戚寧這邊,然後眼神中帶著審視的意味點了幾下頭。


    程巍然坐回椅子上,說:“剛剛我已經講過,兩起案子的凶手已經可以確定是同一個人所為,但對於案件的性質、凶手作案的動機,以及案件未來有可能的走向,我們都缺乏有效的線索指引,所以我現在要請咱們市局心理服務中心的谘詢師戚寧,從犯罪心理和行為科學分析的角度來闡述下案子。”


    戚寧這會兒才明白程巍然讓她參與開會,還讓她理順案子思路的用意,不過她根本沒想到要發言,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好在關於案子的分析推論她早已成竹在胸,再一個她本身也屬於那種不會怯場的性格,所以她隻是怔了一小會兒,便大大方方地說道:“眼下兩起案子可能和大家以往經曆的案件不同,通過分析凶手的行為特征,我認為並不是並案調查這麽簡單,我們可能遇到了一個變態殺人狂,而且他隨時都會繼續作案!”


    戚寧一張嘴拋出如此爆炸性的觀點,著實讓除程巍然之外的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尹局更是錯愕不已。從事刑偵工作將近30年,尹正山還沒遇到過這種案子,甚至追溯春海這座城市的曆史,也沒有發生過此類變態案件。雖然近年來偶爾會在公安部內部通報上看到一些有關變態殺人的案例,但他一直覺得那是極個別的、鮮有發生的,沒想到現在竟然出現在自己的身邊。


    尹正山雖沒經曆過這種案子,但深知其影響性和危害性,他盯著戚寧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臉狐疑地說:“說說你的根據。”


    “這樣,戚寧,你還是利用你的專業結合案情具體地講講,我們大家也可以順便學習、探討一下。”程巍然先於戚寧發話前,特意提醒了一句。


    “那我就當著各位前輩的麵班門弄斧了。”戚寧點點頭,衝程巍然投出意味深長的一瞥。她知道程巍然說這話的用意,是想讓她把論據說得充分一點兒,爭取獲得大家尤其是尹局的支持,便斟酌了一會兒,才說道:


    “我知道,隊裏在處理這兩起案件時一直找不到凶手作案的動機,所以無法給案件定性。這是因為變態犯罪人的動因是心理性的,沒有現實意義,是一種無動機殺人。他通過支配、操縱、控製他人的生命來獲取心理上的宣泄以及某種特殊情感的釋放,以至於這種犯罪人很少能夠自行終止。他們無法抑製自己的欲望,隻能通過連續不斷地作案來獲取滿足,直到被毀滅或者出現不可抗力為止。


    “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兩起案件有三個明顯相似的特征。第一個,作案手法相同。凶手采取了從背後突然襲擊以繩索勒斃犯罪對象的手法。這可能是他喜歡的,能給他帶來某種快感的一種行凶方式。當然這不是一成不變的,凶手會隨著連續作案累積的經驗,根據環境完善手法,並靈活運用。第二個,作案特征相同,通常我們稱作犯罪標記相同。在本案中,凶手在勒死於梅和王益德之後,幾乎附加了同樣的看似與殺人無關的行為,包括脫光被害人的衣物等。第三個,兩名被害人都處於中年以上的年紀,職業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醫生,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籠統地說都屬於服務社會大眾的專業人士,且事業有成,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最重要的,現在基本已經查實,他們雖然外在形象很好,但背地裏都做過一些違規甚至違法的勾當。總的來說,他們都是在某一專業領域裏有所成就的人,同時也都具有嚴重的道德缺陷。由此可以看出,被害人是具有固定類型的。


    “以上三點,就是理論上判斷變態連環犯罪的三個要素。通常,隻要符合其中任何一個要素,案件就可能是一起連環案件,而本案顯示的證據竟然與三個要素全部吻合,所以雖然目前隻發生兩起案件,但我個人判斷這兩起案件肯定是一個連環殺手所為。目前的分析就是這些。”


    戚寧說完,長出一口氣。雖然她並不怯場,但畢竟還是第一次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分析案件,心裏還是有點緊張,手心裏也已經全是汗水。


    分析行為證據,剖繪犯罪心理,進而描述出罪犯輪廓的方法,作為一種輔助手段運用在刑事案件偵破中,在歐美國家已經比較廣泛了。但國內接觸這方麵信息比較晚,而且缺乏本土化的係統研究和專業人員,所以在實戰中運用得很少,大部分基層警員對此還是抱著觀望和審視的態度。


    果然,戚寧話音剛落,會場中便響起一陣嘈雜,疑問聲也不斷湧現。


    “小戚,就目前的兩起案件來說,你所謂的犯罪標記還是有不同之處的。比如說凶手在第一起案件中割掉了被害人的舌頭,而在第二起案件中則是切除了被害人的心髒,這是為什麽?”馬成功首先發問道。


    “哦,我說的犯罪標記相同,是指標記行為所映射的心理需求相同。在本係列案中,割舌和摘心對凶手來說都是一種懲罰手段。”戚寧從容地解釋道,“凶手在兩起案件中,對每一個步驟都執行得非常嚴謹,標記行為幾乎是重疊的,所以我認為它是一種儀式化的標記行為。這可能來自某種信仰,或者模仿影視和小說中的情節,也可能是凶手自己創造的。”


    “凶手為什麽要在第二個現場留下一把手術刀?留刀肯定有他的目的,那麽為什麽在第一起案子中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這回是方宇在問。


    戚寧盯了方宇一眼,心想這小子正經起來,提的問題還是有模有樣的。不禁抿嘴笑笑,說:“理論上說,變態連環殺手的標記行為是不會輕易發生改變的,但他們人格中又都具有追求完美的天性,既然儀式被賦予了某種含義,當然是越完美越好。所以他們會通過不斷修正和完善,使得儀式寓意的表述更加趨於完美,其根本目的是讓自己獲得更強烈的控製感和滿足感。因此說,凶手留刀的行為,可能是對儀式的一種補充。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凶手是借此向咱們警方發起挑戰,如果是這樣就意味著凶手的作案升級了。”


    之後,一幹人等又七七八八地提了一些問題,戚寧都給予了令人信服的解答。程巍然看差不多了,便轉過頭對尹正山說:“尹局,您看……您的意見?”


    尹正山一臉嚴肅,思索了一會兒,皺著雙眉說:“當你們討論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真像小戚同誌分析的這樣,凶手是一個變態連環殺手,他是依照某種固定的類型去尋找被害人,那是不是說他們之間有可能毫無聯係,不發生任何交集?若是這樣,那你們現在耗費人力的排查工作豈不是對破案沒有任何幫助?”


    “不,不,不。”戚寧趕忙解釋,“他們可能不會產生現實利益的交集,但是並不表明他們互相完全陌生。一定會有某種關聯將凶手與被害人,或者被害人與被害人之間聯係起來。道理很簡單,符合凶手作案條件的人可能有很多,他為什麽偏偏選中這兩個人?這種關聯可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東西或者事件,也許他們曾經有過共同的經曆,或者隻是經常在同一家飯店吃飯,或者喜歡同一本書,經常瀏覽同一個網站,又或者他們身體上某個器官有相似之處。總之,它會是一種很不起眼的、很少有人在意的關聯,但對凶手有特別的意義,所以大規模的排查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要更深入、更細致。”


    “哦,是這樣。”尹正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程巍然說,“你同意小戚的分析嗎?”


    程巍然答道:“我是這樣想的,一方麵我們不放棄常規的偵查手段,另一方麵讓小戚做出一份詳盡的罪犯側寫報告,然後我們有針對性地去排查嫌疑人。”程巍然知道像尹正山這樣工作嚴謹細致的老刑警,心裏肯定更傾向於遵循實際證據辦案的方式,所以話到最後特意補了一句,“當然,主要人力還是放在常規排查上。”


    “那就照你的想法來吧,雙管齊下比較穩妥。”尹正山衝程巍然重重點點頭,隨即又衝著戚寧叮囑道,“感謝你對刑偵的支援,不管有什麽發現,都要及時跟小程溝通,絕不能擅自行動。”


    “是,是,是,您放心。”戚寧連連點頭,“我一定會及時與程隊溝通的。”


    散會之後,尹正山故意走得很慢,與前麵的人拉開一定距離。程巍然知道他有話要囑咐,便也慢下來等著他。兩人會合後,尹正山衝著戚寧的背影努努嘴說:“這就是心理服務中心總纏著的你那位?不錯,小丫頭有兩下子!”


    “她學的就是犯罪心理學的實際應用,還算有點天分。”程巍然說。


    “那你這是準備把她調過來?”尹正山問。


    “不,我想還是維持現在這樣,案子有需要時再找她。”程巍然答道。


    “這樣很好,畢竟這種輔助辦案方式在咱們局是第一次,還是要低調些,別讓人抓到把柄。”尹正山欣慰地點點頭,然後壓低聲音說,“你也知道,這局裏上上下下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們支隊!”


    “明白。”程巍然幹脆地說。


    “別光嘴上說,少給我惹點麻煩,聽到沒?”尹正山輕輕拍了一下程巍然的肩膀,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心理服務中心陸主任那邊我會打招呼,如果咱們有需要,讓她時間上盡可能給小戚行個方便。”


    此時,尹正山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長者,一位父親。他和老伴膝下無兒無女,一直以來都把程巍然當兒子看待。也許是某種緣分,小夥子初進隊裏就讓他喜歡得不得了,手把手地傳授經驗,一路嗬護提拔。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現在坐的位子將來也由程巍然來接任。


    與尹局分手後,程巍然回到辦公室,推開門見戚寧坐在沙發上,便衝門外方向撇了下頭,說:“待著幹嗎?回你們中心去吧!”


    “哎,你這人怎麽這樣?用完我了連聲謝謝也不說,一句話就想把我打發?這都到飯點了,起碼請我吃個飯吧?”戚寧仰著腦袋說。


    “好,謝謝你,至於請吃飯我真沒時間,回你們市局食堂吃吧。”程巍然語氣很不耐煩,但臉上的表情明顯是溫和的。


    “小氣樣。”戚寧俏皮地緊了下鼻子,然後說,“對了,我還有個事。”


    程巍然臉色一沉,問:“又要幹嗎?”


    “您別總跟我這麽深沉,成嗎?”戚寧皺著眉,然後舉起右手,說,“好,我保證這段時間不再提心理輔導的茬兒。我是想向你請示,去趟景程花園做一次現場模擬,那裏是凶手有預謀連環犯罪的初始,應該會有某種特殊的心理痕跡。從我的專業來說,實地勘查以及現場案件重現,對罪犯行為所映射的心理狀態,會有個更形象的判斷。”


    程巍然稍微想了想,說:“好,我陪你去。不過待會兒我還有別的事兒,下午3點,我到市局門口接你。”


    “好,我準時出來。”戚寧語氣又俏皮地說,“對了,你要是去的話,得幫我扮演被害人噢!”


    4 模擬現場


    景程花園別墅。


    戚寧扮演凶手,程巍然扮演受害人於梅。兩人來到門口,程巍然裝作剛從門外進屋,戚寧站在她的身後,開始進入角色。


    “那天晚上,我埋伏在你的門口,待你開門進屋的瞬間,我用事先準備好的繩索勒住你的脖子……”戚寧說著話,靠近程巍然的身子,手裏佯裝拿著繩索比畫著。


    這是兩人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驀然間程巍然直覺香氣繞人,整個人都被一種彌散著青春氣息的女人體香包裹住,他不禁僵住了身子。但轉瞬,固有的道德感將他喚醒,立馬屏住呼吸,身子悄悄往前傾了傾,好讓自己與戚寧拉開些距離。


    程巍然的動作沒有逃過戚寧的眼睛,他神情和身體的瞬間變化戚寧也都感覺到了,不禁啞然失笑。不過見慣了程巍然總是一副硬邦邦的做派,冷不丁這麽小男生般的扭捏,倒讓人覺得有些可愛。戚寧有心要捉弄他一下,便故意把自己的身子也向前傾了傾,腦袋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地輕聲說:“我用繩索在背後勒住你,你本能地掙紮。結果,將左手中的鑰匙甩到了小鞋櫃下麵,右手向後抓,指甲劃到了門板上。”


    “對,對,應該就是這種情形,王益德也是這樣。”程巍然借著複原案發情景,趕緊甩開戚寧,“南明醫院院長辦公室在樓層的盡頭,靠近消防通道,凶手應該一直守候在樓梯拐角,待王益德從電梯裏出來走到值班室開門進屋時,突下殺手。”


    看著程巍然滿麵通紅裝模作樣的架勢,戚寧心裏樂得不行了,使勁抿著嘴不說話,生怕一張嘴便笑出聲來。


    程巍然這才醒悟到自己被捉弄了,瞪了戚寧一眼,說:“正經點,繼續!”


    戚寧抬手搓搓眼睛,掩飾笑意,隨即正色道:“我去過法醫科,林法醫給我解釋了勒死的死亡機製——勒死在法醫學上又稱為絞死,被勒者因勒索壓迫頸項部血管、神經和呼吸道,而造成呼吸和血液循環障礙,最終導致死亡。林法醫還說,目前的兩個被害人,受勒部位分別在呼吸道和頸部血管上。而勒在這兩個部位對被勒者來說,其意識喪失較慢,窒息過程較長,死亡較遲緩。”


    “也許這就是凶手的本意,他想讓被勒者慢慢地感受死亡,真是太殘忍了!”程巍然接話歎道。


    戚寧點點頭,眼神放空,喃喃地說:“我用繩索勒著你,感覺著你生命體征的流失。你的心跳從慢到快到漸漸停止,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我想讓你知道,如果我不停地用力,你很快就會死去;如果我稍微鬆懈一點兒,你就能苟延殘喘。可以說,此刻時刻,你的生與死,以及存活在這世上的時間長短,完全取決於我的一雙手。所以說,勒死所帶來的是一種……”


    “掌控他人的快感。”程巍然聲音沉沉地說。


    “對!”戚寧應著程巍然的話,走向客廳的中央,指著白色的屍標記線,說,“接下來凶手將於梅弄到這裏,開始除去她的衣物。”


    “你認為凶手的目的是什麽?”程巍然問。


    “一般情況下,讓被害人赤身裸體地呈現,主要有兩種動機——性和羞辱。但本案我覺得兩者都不是。於梅並沒有被性侵犯過,再者兩個被害人一男一女都被脫光了衣服,顯然說明脫衣的動機和性無關。至於為什麽不是後者,那得先來說說整理衣物的環節。這個環節可能有兩種順序:第一種是凶手在脫掉死者的衣物之後,緊接著便開始整理;另一種是在最後清理現場時。我比較傾向於第一種,也說不出為什麽,隻是一種直覺。”


    “也許你說得對,在驗屍報告中我看到過,於梅和王益德被捆綁是發生在他們停止呼吸數分鍾之後,若隻是脫去衣物和將屍體擺成跪著的姿勢根本用不了這麽長的時間,所以整理衣物發生在這兩個環節中間是相當有可能的。”程巍然對戚寧的直覺非常認同。


    “在以往的案例中,曾經出現過凶手殺人之後用衣物蒙上死者的眼睛和頭,或者像風林小區案一樣用衣服蓋住死者身體。前者意味著凶手和死者是認識的,或者他想把死者幻想成某人;後者代表凶手作案後內疚與懊悔的情緒。問題是凶手麵對性別和外形截然不同的兩個被害人,都采取了同樣的舉動,這就不由得讓我覺得整理衣物是事先設計好的,是儀式的一個部分。我覺得它好像是一種……”戚寧遲疑著,把目光投向遠處。


    “是一種什麽?”程巍然跟著問道。


    戚寧收回目光,道:“好像是一種尊重——對生命的尊重。由此回過頭再來審視‘脫衣’的舉動,似乎也是設計好的,是一個儀式的組成部分,有一定的寓意,並不是隨性而發的羞辱動作。再者說,兩名被害人的背景信息中,並未顯示出所對應的需要用裸體來加以羞辱的事件。”


    “那將屍體擺成跪姿並對上半身施以捆綁,以及割掉舌頭又意味著什麽?”程巍然問道。


    “先說捆綁吧,你怎麽看?”戚寧反問道。


    “會不會是因為他性格謹慎,並不確定被害人已經完全死亡,怕出意外,所以才把她綁起來?”程巍然說道。


    “有這種可能,不過凶手捆綁兩個被害人的手法都非常簡單,就是把繩子在身上繞幾圈,然後在背後係了個八字扣,我們俗稱為活扣。這種扣非常好解,即使在背後也不難解開。所以我覺得捆綁好像並不是為了束縛死者,可能同樣被凶手賦予了一定的意義。”


    “聽你這麽說我倒是也有印象,現場勘查時我也發現繩子捆得並不緊,好像隻是象征性地捆了幾下,隻是它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這個我現在還回答不了你。”


    “那就往下說吧。”


    戚寧點點頭,接著往下說:“下麵就剩下跪著和割舌兩個環節。這兩個環節看起來比較好理解,但也最能反映出凶手的心理狀態,所以我把它們放在最後。很明顯跪著意味著審判,而割舌意味著懲罰。當然,這隻是從表麵上的解讀,而深層次的我們要挖掘這兩個環節的行為能夠映射出凶手怎樣的心理。”


    沒等程巍然說話,戚寧繼續說道:“現實中,如果一個人違反社會公德或觸犯了法律,自然會受到社會輿論的抨擊以及國家機器的製裁,而凶手選擇私下解決的方式,說明在他的意識裏認為自己具有某種身份,具有審判和懲罰別人的權力。”


    “權力……權力……”程巍然嘴裏反複念著這兩個字,在戚寧的啟發下,他好像嗅到了一些端倪,“凶手是在享受權力帶給他的快感?”


    “對!”戚寧重重地點了點頭,“凶手是一個追求權力型的連環殺手!”


    5 往事重現


    出了景程花園,天色已至傍晚,開著車的程巍然手機接連發出幾聲提示音。他擔心隊裏有急事找他,趁著紅綠燈的間隙從褲兜裏掏出手機匆忙地看了幾眼——是林歡發來的微信,約他晚上到老地方見一麵,說有事情要和他談。他猶豫了一下,把電話隨手撇到一邊,並沒有回複。


    雖然林歡在微信上沒具體說,但程巍然心裏很清楚她要談什麽,可眼下他實在顧不上她的情緒。由林歡程巍然又不可抑止地想到柳純,他始終認為柳純遭到襲擊很可能是受自己的牽連所致。


    在柳純遇襲之前,程巍然指揮刑警隊接連打掉了幾個具有黑社會性質的團夥,在得到領導和社會肯定的同時,他也成了一些團夥餘黨的眼中釘。社會上有傳言說,有黑老大在獄中放話,要出價100萬買程巍然的項上人頭。


    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程巍然對於這種傳言根本沒當回事,可自從柳純遇害之後他開始考慮傳言的真實性,也許柳純真的是代自己受到了報複。雖然隨後的調查並未找到這方麵的線索,可柳純因自己而死的感覺一直在他心底裏糾結著。


    另外,柳純去世之後,程巍然越發地發現她對自己人生的重要。柳純家庭條件優越,父親在市委辦公廳工作,母親是銀行係統的領導。可她硬是看上他這個小刑警,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和他結了婚。柳純身上雖然有些嬌小姐的脾氣,但結婚之後家務都是自己做,從來不用程巍然插手。她自己的工作也很忙,但仍把家裏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讓程巍然能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有了孩子之後,柳純也沒讓他操過心,程巍然甚至從未送女兒去過幼兒園。可以說,程巍然在工作上有現在的成績,柳純這個賢內助有很大的功勞,他每一次進步的背後,都有柳純的默默付出。


    每每想到這些,再想想自己那一晚的所作所為,程巍然都會渾身發燙,心如刀絞,內疚到難以名狀,甚至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可是悔恨來得太遲,柳純已經死了,生命的逝去意味著一切都成為永恒——愛成為永恒,傷痛也會成為永恒,無法彌補。柳純的死猶如在程巍然心底係了一個結,一個永遠也無法打開的結。


    程巍然無比痛恨自己一時的心猿意馬和優柔寡斷,他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心底的話跟林歡說清楚,可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怕林歡接受不了,怕傷害她,想試著慢慢疏遠她,逐漸冷落她,讓她知難而退。可他想不到,越是這樣,林歡受到的傷害其實越大。


    “幹嗎呢,還不開車?”紅燈早過了,程巍然還在愣神,戚寧趕忙提醒他。


    “噢,沒什麽,”程巍然急忙啟動車子,掩飾地問,“凶手從現場帶走被害人的器官是為了留作紀念?”


    “對!那些是他的戰利品,他會在冷卻期內利用戰利品來重現作案時的快感!”戚寧說。


    “凶手是個追求權力型的殺手,那麽你覺得他在現實中是個什麽樣的人?”程巍然又問。


    “失敗者!”戚寧幹脆利落地答道,“對權力的渴求是出於憤怒,而憤怒是來自挫敗,來自對自我人生的無力掌控。在凶手的個人經曆中,坎坷、失敗總是伴隨著他,不管他怎麽堅持、怎麽努力,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境遇。於是,這種多重失敗、反複失敗,給他心理上造成嚴重的挫折感,其結局就是個體的失調和變態。但是凶手所謂的失敗,並不是我們慣常意義上的失敗,而是凶手內心的一種自我評定。從目前的證據看,我覺得凶手生活的層次應該高於普通老百姓,至少和兩個被害人處於相同的階層。”


    “那為何要把殺人過程搞得這麽複雜?”程巍然問。


    戚寧笑笑:“你忘了,他是個變態。他需要一個對自我行為認知的過程,而儀式便是用來將他連續殺人的行為合理化、崇高化的方法。而且所謂的儀式肯定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有可能是某種信仰、某種經曆、某種興趣,或者某個令他記憶深刻的畫麵。所以我們要盡可能把儀式的所有環節都搞明白,這樣才能知道儀式的邏輯性如何,合不合理。我們還可以根據凶手的行為和他想表達的寓意,來解讀凶手的智商、受教育程度、職業,以及所處的環境。”


    兩人說話間,前麵的車子不知何故都停了下來。程巍然將頭探出車窗外,見不遠處光遠百貨商場的大樓下麵正圍著一群人,邊上有警察在維持秩序,所有人都仰著頭。程巍然循著眾人的視線望去,原來,在大樓頂樓的天台邊好像坐著一個人……


    “不好,有人要跳樓自殺!”


    程巍然趕緊將車子停到街邊,與林歡下車朝人群跑去,兩人費了好大勁兒才擠到人群前麵。人群前麵有警察把守著,幾個消防人員正在緊張地鋪著氣墊,氣墊旁邊站著一個身著便裝、臉像黑炭的男人,他正一邊指揮消防人員,一邊衝著對講機裏說話。


    “曲所!”程巍然朝黑臉男人喊了一聲。


    原來,黑臉男人是光遠街道派出所所長曲誌剛。曲誌剛聽到喊聲四下張望,見是程巍然,便趕緊抬手示意民警將他們放進來:“程隊,你怎麽來了?”


    “辦個案子正好路過,上麵什麽情況?”程巍然問。


    “劉教導員在指揮,情況危急,強行解救難度很大。輕生者拒絕和我們交流,談判專家還在路上。”曲誌剛看著越來越暗的天色,一臉焦急。


    “我能上去和他談談嗎?”一直在旁邊悶不出聲的戚寧邊仰著脖子望著樓頂邊說道。


    “你是?”曲誌剛飛快打量一番戚寧,一臉疑惑地問。


    “您好曲所,我叫戚寧,是市局心理服務中心新來的谘詢師。”戚寧自我介紹道。


    “局裏的心理谘詢師?”曲誌剛眼睛一亮,隨即用征詢的目光望向程巍然,見他並沒有做出反對姿態,便迫不及待地說,“那快上去吧!談判專家不也得經過你們培訓,你上去更沒問題!”


    在電梯裏,曲誌剛抓緊時間介紹說:“上麵的輕生者叫李廣泉,是本轄區的居民,10多年前唯一的女兒李霖霖在這家商場走失。這麽多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懷疑是被人拐賣了,時常到我們派出所打聽消息,每年自己還都會到外地找一圈,反正一直沒放棄尋找孩子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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