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二十四年的第一天,接受完群臣的朝賀,汪舜華和皇帝難得忙裏偷閑,和後妃們在一起看戲聽曲。


    桌案上擺著歸綏省的風幹牛肉、漢昌省的葡萄幹,果盤裏擺著陝西省的獼猴桃、山東省的大棗、河北省的鴨梨,紫砂杯裏盛著武夷山的紅茶,下麵的戲曲更是上演著天南海北的故事。


    皇帝想起來一件事:「漢昌參政程敏政回來了,帶了建元府的葡萄酒。聽說味道很不錯。母後可以嚐嚐。」


    汪舜華點頭:「我知道,那是他媳婦在吐魯番搞的葡萄酒公司生產的。」


    皇帝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誰能想到唐詩裏的典故,今天還能再見到呢。——若是三五年前,我也不信漢昌那地居然能夠種出稻米來,居然味道比內地的還好。」


    汪舜華笑道:「那米是用天山雪水澆灌的,那邊晝夜溫差大,瓜果味道都很好,出產的稻米自是頂級的。」


    這話聽得懂,隻是鬧不清什麽原因,皇帝倒也沒有究問,隻是讚嘆:「『春風不度玉門關』,真是為難了他們。」


    汪舜華笑道:「你如今該知道,漢昌不可捨棄。」


    皇帝笑道:「怎麽會呢?那可真是個寶地啊。」


    程敏政是回京述職的。得到父親的訃告,差不多就已經是半年後了,當時公務繁忙,痛哭了一場,隻能奪情辦事,這也是這些年來官員尤其是地方主官的常態。即便羅倫等人堅守聖賢大義也隻能如此,無他,活多人少。


    今年是京察年,各地官員要回京述職;何況他在漢昌五年任滿,該轉崗了。


    程敏政匯報了這幾年漢昌省的發展情況。去年大閱後,邊境上消停了一些,但是小規模衝突還是有的,尤其南部地區陸地接壤,免不了磕磕碰碰的;經過三年多的戡亂,漢昌省內部已經基本穩定,當然地域廣大,人口稀少,難保有土匪草寇劫掠,但都成不了氣候。


    他著重匯報了漢昌省的農業發展情況。


    從建極十八年至今,朝廷開始用心經營漢昌這片漢唐故地。首要的就是屯田,確保軍需供應和地區穩定。當年底,襄陵王世子朱範址進駐伊犁,選軍士二千人進行屯田;與此同時,在建元府的迪化、吐魯番、哈密,貞觀府的輪台,武德府的阿克蘇派兵屯田。屯丁總計六千人,至去年底墾荒八千五百餘頃,產糧125萬石,保障了基本軍需用度。


    ——漢昌省目前軍墾的地方都是平原地區,又兼牛馬充足,配備目下最好的農械,稱得上全機械化,因此推進速度相當迅猛。


    民屯和犯屯也在迅速發展。至去年底,共授田一萬八千餘頃,當然這部分需要他們自己去開墾,估計目前已開墾出的,約有四分之一,他們自授田之日起滿五年後納稅,並分三年償還政府借給的牲畜及建房費用。


    被發配到漢昌的犯人,也在努力墾荒。海南省要求開發出百頃土地才能得到赦免,但那時針對宗室富商,拖家帶口,也有錢僱人;漢昌省去的都是普通人,朝廷給馬一匹或牛一頭,並撥給一定數量的籽種和農具,開發出一頃土地並持續納稅滿三年,視為合格,準許還鄉,當然也可以留在當地,轉為民籍,開墾出的土地歸你所有,照章納稅。這部分倒是已經有七百餘頃土地被開墾出來。


    此外,當地投降的百姓,朝廷也鼓勵他們從遊牧走向定居——此前哈密就有一部分屯田;如今地方政府在當地清理土地,攢造黃冊;沒有土地的,每戶給地60畝,三年後開始納稅。


    程敏政也提到了現實的困難:「當年太後要求漢昌省多種棉花,以備軍民所需。棉花確實能在漢昌生長,確切的說,當年就是通過絲綢之路傳進了西域,在吐魯番、和田一帶種植,然後傳到了內地。但棉花需水量大,隻能在河穀綠洲地帶種植,但是這些地方必須首先用來種植糧食,因此至今棉田不過二三百頃,有負太後厚望。」


    汪舜華隻是想到後代新疆長絨棉馳譽中外,采棉大軍也赫赫有名,以為遍地都可種植,卻沒有想到這一茬,馬上表態:「你們做的是對的,任何時候,糧食都是根本,必須首先保證糧食生產。」


    棉花種植時機不成熟,但是漢昌省的紡織業卻很快興起,因為這裏的牧場。治所迪化附近的南山,唐朝就是有名的狩獵區,如今用來放馬牧羊,操練軍士,官員們也來此縱馬狩獵。


    天山南北則真是天然的大牧場,當時第一次看到一望無垠的草原,才會由衷感嘆天地之浩大。這裏水源充足,牧草繁茂,氣候適宜。官軍在此設立了多處馬場,養殖了千萬頭牲畜,伊犁馬、巴裏坤馬、焉耆馬、黃牛和大尾羊。除了供應內地馬匹和肉幹,羊毛也是重要的產出。


    程敏政向朝廷匯報:「如今迪化等地,村落連屬,煙火相望,巷陌間羊馬成群,皮角氈褐之所出,商賈輻輳。」


    茶葉是遊牧民族的必需品。朝廷還沒有開放互市,嗅到商機的明朝商人們已經整裝待發。即便前方仍然戰火紛紜,漢昌省也需要巨量的茶葉來穩控局勢;隨著去年景雲府開放互市,越來越多的商人選擇前往謀生。戶部估算,去年運往迪化的茶葉,超過五十萬斤,以後還會逐年遞增。


    汪舜華想到漫漫黃沙中響著駝鈴,眼睛有,點熱。


    喝著吐魯番的葡萄酒,汪舜華轉而問起漢昌省的養豬事業。漢昌省設立之初,汪舜華賜給十頭小豬仔,讓他們去酒泉等地選取,長途跋涉後剩下不到一半,就養在宣政司衙門附近,經過這幾年的繁衍,倒是已經有上百頭了。


    程敏政繪聲繪色說起因為太珍貴,官吏將士都捨不得吃,好好供養著讓他們繁衍,結果趕上大雪將房頂壓塌,壓死四頭,三司衙門和派駐迪慶的將士各自分食,都樂跟過年一樣。


    汪舜華大笑:「漢字的『家』,是寶蓋頭加一個豕,也就是豬;有了房子有了豬,才算安家。什麽時候漢昌省處處都有豬了,就太平了。」


    程敏政稱是,倒也說起了難處:「恐怕不大容易。豬這東西比起牛羊,不適合遊牧遷徙,所以漢人喜歡,而土民不喜歡;而且那邊也不適合大量養豬。」


    汪舜華點頭:「我知道,他們不養,但是可以學著吃嘛,有需要的話就從內地調,鮮肉不行,肉幹還是能運的;茶葉也不是生長在當地的,怎麽就喜歡?移風易俗,咱們都要多一些耐心。人心安穩,天下才能安穩。」


    轉頭對皇帝說:「記住一件事,那些不吃豬肉的,隻能任用,不能重用。」


    皇帝腦子一懵,不知道母後為什麽說這句話。


    汪舜華笑道:「你想,豬肉煎炒烹炸燒燜燴烤熏氽燉,這麽多種做法,哪一樣不好吃啊?可是居然能夠抵禦這樣的誘惑,心腸得多硬啊!那還有什麽事情是做不出來的?」


    群臣聞言大笑,皇帝愣了一下,笑道:「母後所言極是,兒臣記住了。」


    朱範址的父親沖秌建極二十年去世,追封莊穆,考慮到他正在戍邊,當年破格命其襲爵。


    如今汪舜華和皇帝商量:「襄陵王這些年建功立業,為國戍邊,著實辛苦。我看,就進封為韓王吧。」


    當年把人得罪得太狠,如今有出色的,還是要給點待遇,別真讓人戳脊梁骨。


    皇帝猶豫了一下,同意了,難得宗室中有這麽個傑出的人物,自己臉上也有光彩。


    朱範址被冊封為韓王,自然光耀門楣。範址的爺爺就是韓憲王朱鬆,不必另行追封;他的父親被追封為韓莊王。


    旨意一下,宗室們自然是拍手稱快,彈冠相慶;回家檢視子孫,有哪些能讀書的,朝夕督促功課;哪些能從戎的,送去軍隊打磨。搞科研寫小說之類的要麽搞不懂,要麽覺得不入流,就這兩樣堂堂正正,該是太祖子孫做的。


    正熱鬧的時候,後宮傳來消息,賈淑妃生下皇八子,皇帝擺手,表示知道了。


    汪舜華看到兒子的作態,嘆了口氣:「淑妃連生三個孩子,是有功之臣;如今又得了皇子,是好事情,你去瞧瞧他們母子。」


    皇帝點頭,隨即去了,不過內官回報,皇上並未在宮裏停留太久,看了看,勸慰了幾句,頒下賞賜,就去看奏疏了;倒是皇後多陪了一會兒,隻是語氣也平淡的很,例行公事罷了。


    皇八子被定名為祐樬,一應的洗禮都按照規矩來;對比剛剛陸華妃生下的皇七子祐樞,總覺得氣氛不夠熱烈。


    宮裏宮外都瞧出來了,淑妃失寵了。


    汪舜華撥弄著茶杯,心裏感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那個叫吳淵的太學生是個典型的書生,有書生的傲骨,也有書生的天真。當然他還不敢奢想國母,隻是把當日的夢幻訴諸文字,寫自己酒後逢仙女,兩情歡洽,到底是一枕清夢雲雲。


    本是唐宋傳奇裏慣用的題材,誰都沒當回事;但是當謠言說那個仙女就是當朝皇後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


    事情鬧得大,皇帝心裏不痛快:明明當時在場的人不多,怎麽就鬧得沸沸揚揚——難道是有人想損害自己的名聲?秦淮河又不是什麽好地方;但是一想,母後是最重規矩、最重名聲的,何況又關係到錦鸞,她怎麽也不可能這樣做;那是其他什麽人想攻擊皇後、打倒於家、進而攻擊母後的用人甚至改革?


    懷了這樣的想法,命錦衣衛火速破案。


    當天隨駕左右的人不少,但是皇帝的耳目也多,很快就查出來:是淑妃指使內官外出採買的時候傳出去的。


    錦衣衛指揮使朱驥是皇後的姑父,自然很是賣力。當時在場的人不多,他和於冕反覆商討,加強排查,終於把人揪出來——主要是在南京散布謠言,內官的特點又很明顯。


    聖駕還沒有出南京,就抓住了始作俑者,卻沒有牽連到淑妃,她脫簪請罪,說自己沒有管束好下人,罪該萬死。


    很巧,當天第一個捅到皇帝麵前的,也是淑妃。


    淑妃生了二子一女,也算寵妃,皇帝沒有多想,把惹事的內官杖斃了,也就是了。


    南京城的消息暫時按了下去,皇帝在南京的活動很多,每天都有新聞;隻是回京之後,祐傑、祐相相繼夭折,祐枟距離太子,一步之遙。


    淑妃心急如焚,不惜鋌而走險,舊事重提;她算計著別人,別人也算計她。


    汪舜華也聽說了這件事。錦鸞為此請罪,汪舜華很不在意:「長孫皇後尚有『出眾風流舊有名』的佳句,對景感懷,吟詩作賦有什麽問題?我隻恨自己寫不出來呢。」


    隻是發生了這樣的事,錦鸞並不覺得臉上光彩;她又掌管六宮。南京城的消息傳播開,她就想到底誰在作怪,很快就想到了淑妃。


    淑妃的心思很好猜。皇長子祐析雖然說是神童,但三歲不能說話,母親又不得寵,皇帝懶得理會;次子祐傑沒什麽存在感;三子祐相,皇帝喜歡,太後不待見;接下來就是淑妃的老四祐枟,聰明俊秀,頗得聖上青眼。如果皇後失德,皇帝廢後,以太後的性子,大概也是不允許董貴妃上位的,那時候最有可能上位的就是躲在董貴妃之後的淑妃。


    因此,皇後加強了對內官宮女的管理,趁著年底放宮女的功夫撤換了不少人手;如今知道淑妃借著女眷入宮的機會麵授機宜,很是惱怒。於是在賈家人在酒樓上造謠的功夫,當場被錦衣衛拿下。


    連續被同一道門檻絆倒兩次,皇帝並不認為這是巧合。平時爭寵鬥豔都可以忍受,甚至樂在其中,偏偏傳播這等曖昧之詞,禍及中宮,是決不能容忍的。


    隻是畢竟是內宮傳出去的,淑妃又懷孕,不能定罪,否則就真是授人以柄了。


    雖然淑妃連育三子,但隻能止步妃位,貴妃的頭銜,隻有等去世以後給了。


    淑妃後悔莫及,痛哭流涕,牽著皇帝的衣袍請罪,然而皇帝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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