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廣西狼兵的紀律問題還是觸動了汪舜華,原來古往今來,真正能做到秋毫無犯的,隻有子弟兵啊。


    但是不可能先朝軍隊下手,否則失去軍隊支持,離死也就不遠了。隻能要求兵部:「繼續加強軍隊作風和戰鬥力建設,對於那些害群之馬,要堅決踢出去。」


    於謙稱是,這正是他現在正在做的。


    隔天去武英殿看皇帝讀書,路過右順門的時候,知道翰林們正在編撰兩朝實錄,猶豫了一下,就進去了。翰林們連忙行禮,汪舜華就問能不能看,倪謙忙道:「自然可以,還要請皇太後示下。」


    汪舜華這才知道,實錄修好了,要呈給皇帝審閱同意,才能正式頒布。想想當年唐太宗想看一眼實錄被史官拒絕,更早之前,還留下來三位史官前赴後繼記述「崔杼弒其君」的故事,可見越往後,君權是越集中的。


    當然,這對她有好處,權力在她的手裏,能辦很多事情。


    汪舜華隨意的翻了一下,翰林院現在領導職數不齊,但是人數是夠的。當時為了編纂兩朝實錄,朝廷基本上把南京翰林院都搬回來了,還起復了一大批翰林官。隻是時間不長,現在才隻進行到正統年間。


    汪舜華說:「編修實錄,目的在於記敘歷史,總結經驗、汲取教訓。你們身為史官,一定要秉筆直書,不要有所隱瞞或者歪曲。」


    倪謙等稱是。


    汪太後的話說的冠冕堂皇,其實不用說,總結的是景泰年間尤其北京保衛戰的成功經驗,汲取的是正統年間尤其土木堡之變的慘敗教訓;不用隱瞞汪太後當年所作的貢獻,畢竟人家在纂修實錄的命令下來後,就把兩朝的內起居注送過來了。


    成王敗寇,就是這麽簡單。


    隻是汪舜華看到李東陽,卻不見程敏政,有點奇怪:「敏政那孩子去哪裏了?」


    倪謙回稟:「前幾天程侍郎替他請假,說是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傷了骨頭,需要將養些日子。」


    汪舜華一怔:「有這樣的事?」


    想起那天程信怒氣沖沖的,估摸回家上揚全武行了。


    看李東陽欲言又止的,問:「你知道什麽?」


    李東陽的聲音很低:「敏政,是又被他爹給打了。」


    ???!!!


    真的被打了?為什麽要加一個又字?


    李東陽畢竟還是個孩子,藏不住話。總角之交,他經常去程家拜訪。上次程信回京,他跑去拜見,順便找敏政玩。正好趕上程信訓兒子,當時程淑人還在四川,沒人勸架,打得天昏地暗、雞飛狗跳,屋裏一團狼藉,敏政一身淤青,嘴邊還在流血,正和他爹橫眉冷對。程信見來了客,哼了一聲拿著鞭子走了;李東陽扶著他,問為什麽不求饒,他說求饒了就娶不上媳婦了;何況經常挨揍,習慣了。這才知道敏政在他爹麵前,就比他媽的寵物貓高一點;慶幸自己有個好爹,從來不會責打自己,連重話都沒有。


    汪舜華沒有聽明白,聽李東陽說了,這才知道,原來景泰七年秋天,程敏政因為羅琦的推薦來到北京。不過當時景帝病重,沒工夫搭理他,他就老老實實待在驛館讀書。不過他父親程信和李賢是老交情,李賢是知道程敏政的——廢話,當今天下最有名的兩個神童之一,怎麽可能不知道;於是就請他到家裏做客,於是就發生了歷史上有名的那個對聯:


    李賢留程敏政吃飯,問他「因荷(何)而得藕(偶)?」


    你憑什麽找個好媳婦?


    程敏政回答:「有杏(幸)不需梅(媒)。」


    我有幸被您看上,連媒人也不用了。


    李賢大喜,當場就把長女許給他。


    這在當時傳的沸沸揚揚,因為這幅對聯確實太端正了。


    隻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當時程信還在四川,所以這件事他並不知道,李賢也沒有和他商量,程敏政也沒和他請示,就定了下來。


    次年春,程敏政經過了皇帝的考核,成為明朝第一個翰林院秀才;不久,程信受命入朝擔任大理寺少卿,終於有時間跟兒子算帳了。


    他要求程敏政認錯,說「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眼裏有沒有我這父親」雲雲;但敏政就是咬死了牙關,非李家小姐不娶,否則寧願出家當和尚!


    於是被痛打了一頓,正好被前來拜訪的李東陽看到,這才知道天之驕子的背後,居然也有這種心酸。


    不過程敏政的堅持還是有結果的,程信終究同意了婚事。


    汪舜華很是感嘆,連倪謙等人也是麵麵相覷,沒想到那個聰明孩子的背後居然是這樣的——老子打兒子不是新聞,但在場的都是人中龍鳳,從小父母寶貝著長大;而且很多人都已經年齡不小,娶妻生子了,很明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沒想到程敏政是挨著鞭子長大的。都知道程信脾氣不好,敏政見了他跟耗子見了貓似的,原來覺得老爺子威信使然,現在看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倒覺得有點同情了。


    受命前去探訪的劉金回來說:「程敏政確實受了傷,傷的還不輕,不過臉上倒是沒有多少痕跡,估計程信打兒子習慣了,有經驗了。」


    汪舜華嘆了口氣,交代程信:「難得有這麽個好兒子,要珍惜。」又說:「朝廷對敏政寄望很高,希望他能夠一如既往,說實話、辦實事,成為一代名臣;別過早的拿官場的那些條條框框把他束縛了。否則以後即便長出來的,也是盆景,不會是參天大樹。」


    話說到這裏,程信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那天的事,汪舜華交代不要說出去,隻是李賢身為閣臣,消息很靈通,提點過他;現在隻得應了。


    程敏政第二天就進宮叩謝,主要是劉金帶了太醫,賜了傷藥。汪舜華問起了那天的事情,敏政有點不好意思,說他父親確實很生氣,從還在娘胎裏就活潑好動不老實開始,到現在輕狂自大不知收斂,特立獨行讓人笑話,年輕氣盛幼稚單純,整整一個時辰,不過有他媽和嶽父母李賢夫婦攔著,傷的倒是不重。


    汪舜華嘆氣,摸了摸他的頭,問:「恨你父親嗎?」


    程敏政趕緊磕頭:「不敢。」


    汪舜華問:「不敢恨?」


    程敏政想了想:「我知道父親都是為了我好,不希望我有任何危險,所以要求我循規蹈矩,不許亂出風頭。」


    程信在京任職的那幾年,正值王振專權亂國和景帝兄弟相爭的時候,親眼目睹一大批人淪為炮灰,因此嚴格要求兒子一定要小心謹慎。這個兒子太聰明、太早慧,總是讓他想到國朝初年的解縉。


    那不是什麽好榜樣。


    汪舜華大致明白了程信的想法,這是一個父親的想法,但是作為大臣,是不行的;於是安慰他:「你做的沒有錯。身為大臣,就應該在憂國憂民,兢兢業業,上報朝廷、下安黎庶;否則,怎麽對得起自己的才學。」


    敏政點頭,一字一句地說:「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來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疇多蕪,何以辟之。賢人在野,我將進之;佞臣立朝,我將斥之。六氣不和,災眚薦至,願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詐日生,請修德以厘之。」


    語出宋朝王禹偁《待漏院記》,汪舜華不能全文背誦,但還是知道的,因為給皇帝的選文裏有這一篇,意思很明白,就是在其位謀其政、憂國憂民之類的。


    她看著程敏政,覺得要聽到真話,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隨口又問起了他的婚事。


    敏政低著頭,嘴角漾著笑,那天他受李賢的邀請到李家做客,兩人相談甚歡,於是在府中閑話,不覺走到後花園,正碰上李小姐在打鞦韆。她在鞦韆上笑容明媚,像春天最美麗的牡丹,聲音清脆,像百靈鳥。他看呆了,對方也看到了他,這一切被李賢看到眼裏,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程敏政說的不那麽明白,但是汪舜華聽懂了,尤其聽他用詞彙描繪未婚妻的風采,不僅她忍俊不禁,連身邊的宮女們也撲哧笑出來,覺得這個神童真有意思。


    程敏政有點不好意思,又把頭低下了。


    汪舜華笑道:「聽你說的這樣好,我都想見見她了。這樣吧,改天讓她進宮來,讓我瞧瞧。」


    李瑩第二天一早就跟著母親周端淑進了宮。


    她比程敏政小兩歲,今年十二周歲,正值豆蔻年華,確實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父親李賢一表人才,周端淑相貌也很不錯,想來是家族基因。


    汪舜華看李瑩確實很順眼,長的很好,規矩也好,字也寫得好,當時正好屋裏擺著月季,讓她賦詩,詩也寫得好,於是笑道:「怪道敏政那孩子念念不忘,連我也很喜歡。」


    李瑩低了頭,抿著嘴笑。


    才子佳人,珠聯璧合。


    汪舜華讓劉金賞了一對景泰藍的鐲子和兩匹布帛;本來從自己身上退下的首飾算恩寵,隻是景皇帝的孝期未過。雖然說皇帝都是以日易月,但宮眷和皇子還是要守孝三年的,汪舜華也不例外,平時上朝都身穿素服,宮裏能免的宴席也都免了,甚至下令宮裏三年不鳴鍾鼓,自然身上更沒什麽首飾。


    這會兒想起來,李瑩比永安公主大兩歲,於是說:「兩個孩子都還小,想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成親。這樣吧,讓李瑩進宮來陪兩位公主讀書,李夫人,你覺得怎麽樣?」


    太後都說了,周端淑自然是滿口答應。


    汪舜華很高興,讓人去喚兩位公主來,都是差不多的年齡,相貌也相當,兩位公主也跟著內宦讀書,學問還不錯,因此一見如故,周端淑放了心,汪舜華就打發她們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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