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孩子陪著皇帝開始讀書的時候,汪舜華正在文華殿召見兩個真正的神童:丘浚和程敏政,當然還有韓雍和程信。


    去年底,廣西大藤峽的叛亂已經基本平定,候大苟已經被殺,毛忠、韓雍等繼續分兵擊敗鬱林、陽江、雒容、博白等處農民軍餘部。如今殘部也被盡數剿滅,畢竟現在叛軍勢力還沒那麽強大,十萬大軍也不是吃素的,大局搞定了,剩下的烏合之眾被一通亂揍,消停了。


    但這隻是暫時的,如果後續的處理跟不上,這些人還是會造反,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殺完。


    汪舜華很明白這個道理,於是招回毛忠、韓雍等人,商量善後事宜。


    毛忠匯報了此次征討的經歷,此前在奏疏中已經說得很清楚明白了。汪舜華表示滿意,隻是看到站在後麵的程敏政噘著嘴,泫然欲淚的模樣。一年多不見,小夥子長高了不少,人也瘦了,黑了,倒是顯得更加精幹英氣了。


    汪舜華招他近前:「你想說什麽?」


    程敏政伏在地上,抬起頭看著她:「外頭的人真的很苦,那裏的人是特別的苦。太後,您能給宮女一條出路,能給建文帝的舊臣一條出路,能給他們一條出路嗎?」


    汪舜華一怔,程信嚇壞了,馬上出班按著兒子磕頭請罪:「太後和重臣商量軍國大事,哪有你開口的份兒?還不認罪!」


    沒想到程敏政竟是個硬骨頭,就是直起身仰著頭不認罪。


    汪舜華揮手:「好了,是我讓他說的。實話實說有什麽罪,文過飾非才有罪。」


    她看著程敏政,第一次對這個神童真正產生了好感。


    她不能不去想,當年那起科考案,本身也是眾說紛紜,雖然坑了唐寅,但程敏政自己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從某種意義上說,肯用生命證明自己清白的人,有什麽理由懷疑他是貪官呢?——更何況,現在畢竟隻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又何必用有色眼鏡看他呢?


    當時問他:「你都看到了什麽?」


    程敏政看著汪舜華沒有生氣,眼裏似乎還帶著鼓勵,於是開始說了。他此次跟著父親到廣西,但畢竟年少,這麽個寶貝疙瘩,程信自然捨不得讓他上戰場,於是把他留在郴州;丘浚倒還好,他本來是朝廷命官,又對軍務有看法,因此跟著程信走水路過去。


    從出北京開始,一路經過北直隸、河南、湖廣,沿途看到了各種民生凋敝甚至賣兒鬻女的場景。今年河南、湖廣地區其實沒有受多大的災,但是此前幾年災情嚴重,又遇到叛軍四處作亂,因此百姓的生計很是艱難。


    程敏政隻是翰林院秀才,其實沒有調研任務,但是現在朝廷要求翰林院多接觸實際,於是當父親和同事們都走了,他也就走出書齋,在城裏到處觀察;甚至還去問路上的那些流民,為什麽要離開家鄉。那些流民自然就告訴他有過什麽樣的經歷。


    程敏政不愧是才子,不僅感情豐沛,語言組織也是詳略得當。不僅生動的描述了流民悲慘的境遇,還選擇了幾個有代表性的案例——被朝廷的高賦稅、地主的租佃壓迫的喘不過氣,然後生病沒錢等死,偶爾還有強搶民女的、搶占民田的,加上天災,隻有逃荒,走一路要一路,餓死一堆,剩下的也隻剩一口氣,過程省去一萬字。


    汪舜華聽的有點悽然: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程敏政抹掉眼淚看著她,似乎想找一個答案:「當年孔聖人在《禮運大同篇》裏講:『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為什麽如今天下不是這個樣子的?當年孟夫子對齊宣王說;『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為什麽兩千年以來,都沒有得到徹底的改變?是不是就沒有辦法改變了?為什麽種地的反而沒有飯吃,養蠶的反而沒有衣服穿?」


    程信跪了。


    看著這張稚嫩卻有點不服輸的麵孔,汪舜華的眼淚掉了下來,她摸著程敏政的頭,擠出一個笑:「好孩子,問得好。你問過你父親是怎麽回事嗎?」


    程敏政噘著嘴:「父親說我還小,等長大了就明白了;我問丘哥哥,他隻是搖頭嘆氣,不說話。」


    他仰起頭:「甘羅十二為丞相,我已經十五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汪舜華笑出聲來:「好孩子,說得好,有誌不在年高。」


    她看了一眼程信:「你起來吧,別嚇倒孩子。」


    她看著戶部尚書張鳳:「你跟他解釋一下,為什麽以民為本,重農抑商,百姓還要為溫飽發愁?為什麽男耕女織,百姓都填不滿家裏的幾張嘴?」


    張鳳很為難,但還是盡量用淺顯的話語解釋:「那是因為如今百姓是靠天吃飯的,一旦有水旱蝗災,糧食減產甚至絕收,農民自然就沒有吃的。為了活下去,他們就隻能逃荒或者賣兒賣女。」


    程敏政接著問:「朝廷不是有賑濟、也免了賦稅嗎?」


    張鳳真的覺得這輩子沒這麽難堪過,他隻能低著頭解釋:「朝廷免稅一般都是半年或者一年以後,賑濟也隻是杯水車薪,不能讓所有人都吃飽肚子。」


    程敏政又問:「那不能從別的地方調糧食嗎?」


    「調了,但是不夠。現在北方連年旱災、江南連年水災,國家還要對北方用兵、對南方用兵,糧食根本不夠;而且,還有很多商人把糧食囤積起來,高價售賣。」


    「這些人不能抓起來嗎?」


    「抓,每年都抓,可是抓不完。如果順天府不讓賣高價,那他就去河間府,順天府的百姓反而沒糧食吃,價格更貴,甚至會餓死人。所以朝廷雖然禁止災年糧食漲價,但是隻要商人不賣的太貴,也不就拿問他們。」


    程敏政還是皺著眉頭:「那個快餓死的人說,每到荒年,他們要麽逃離本地乞討為生;要麽向地主借錢借糧。可是每年的利息高達六七成,就算他們度過了災年,第二年,要債的就上了門,可他們根本一貧如洗,隻能把土地抵押出去,甚至賣身為奴。」


    他問張鳳:「為什麽同樣是荒年,有的人隻能餓死,或者失去土地和家人,有的人卻可以大量得到很多的土地?這是不是老子說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這孩子真是天才啊,這不僅是哲學命題,而且是現實的問題,涉及到資源分配等根源了。


    果然,張鳳的臉變成一個大苦瓜,他隻能說:「人心不足,常常搜刮窮人的財產,用以取悅尊貴者之心,以實現自己的目的。於是下層百姓被捶打流血,取之盡錙銖;上層則享用不盡,用之如泥沙。必然是富者愈來富,貧者愈貧。」


    他摸著程敏政的頭:「道在天下均而已,均而後適於用。此有餘則彼不足,此不足而彼有餘,皆不可用矣。抑其高者,損有餘也;舉其下者,補不足也。天之道如是,故其用不窮也。」


    文縐縐的,程敏政聽不明白,丘浚忍不住:「你說的那些是大戶人家,家大業大,即便是一年遭了災,家裏有糧,也不會餓死;而且可以把手裏的糧食和銀子,借給無錢的農民,第二年再向他們催債。不過因為利息很高,所以很多時候農民還不起,就隻有把土地抵給他們;以後再要種地,就要交佃租,如果交不起,就隻有賣兒賣女;此外,因為士紳和宗室勛貴免稅,所以很多小民貪圖便宜,情願投獻土地,甘心做佃戶。可是朝廷每年派給各地的田賦是定額的,所以他們應納的田稅和人頭稅就會攤在其他平民身上。這樣,應納稅的土地越少,農民要繳納的稅賦就越高,就越要把土地投獻出去。久而久之,朝廷的土地越來越少,農民的賦稅越來越沉重。」


    程敏政好像懂了:「可是,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丘浚擠出了一個笑:「然而現實就是這個樣子。」


    程敏政呆了,低著頭,不說話。


    汪舜華摸摸他的頭:「好了,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別哭鼻子,真的有功夫,就想想有沒有紓解的辦法。我說過,發現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是你必須錘鍊的硬功夫;你能發現問題,這很好,但是還要想想,要怎麽解決問題。」


    程敏政木然的點頭。


    汪舜華吩咐賞賜,敏政有點怏怏的:「外頭的人過得很苦,把這些東西留下來賑濟災民,和賞賜有功將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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