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於謙生了一場病,景帝趕緊派太醫前去診治,並下詔:昨聞卿偶嬰重疾,朕為惕然。念卿夙膺委託,旦夕不可或無,已令近臣倩醫往視,茲復賜卿白金五十兩為湯藥費,並賜羊酒白米。卿其勉扶病體,副朕惓惓之意。


    跟著太醫來的,還有四個內宦,他們受命留在靖安伯府服侍。


    於謙扶病起身,準備入宮叩謝恩典,但是王勤攔住了他,聖上偶染風寒,臥病在床,靖安伯且在家安心靜養,等你身體好了,在入宮謝恩吧。


    他說的躲躲閃閃,還含著淚光,於謙知道,這裏頭一定有文章。


    確實是有隱情,景帝偶染風寒,是因上山為於謙伐竹,沾染寒氣所致。


    巡撫晉豫的18年已經使於謙積勞成疾,未老先衰,而土木之變的過度操勞,更使他心力憔悴,兼之他生活儉約,身邊又乏人照顧,因而身體虛弱;加上他素患痰疾,每到冬天都分外難熬,尤其今年,幾乎不能上朝。景帝先派王勤帶了太醫前往探視,雖然於謙進了伯爵,生活依然簡單;王勤回稟景帝,說他家中隻有一子、一仆,並無妾媵,供奉湯藥;所食之物,亦甚菲薄。


    景帝為之潸然,太醫又說,靖安伯的病乃勞神過度,七情所幹,痰鬱於中,火炎於上。肺受火邪而不能降,故加喘急。頻嗽痰壅,脅痛而不能眠。


    那怎麽治?


    太醫說,諸藥俱備,惟少竹瀝。此疾非竹瀝不能利其熱結之痰。京師地寒,筍竹俱少。何況現在正值隆冬,即便派人去江南,來回也要一個來月。


    難道必須要竹瀝?


    太醫回稟,疾結於脅下,非白芥子不能達。疾逆於胸中,非竹瀝不能利。隻是京城地寒,奈無嫩竹燒瀝。


    景帝實在等不及。


    怎麽辦?哪裏有竹子?


    王勤等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萬歲山上有一片竹林,於是問能不能去那裏砍竹子?


    景帝毫不猶豫:隻要靖安伯身體無事,朕何惜一片竹子!


    當即命駕,親自前往萬歲山。當時天上風雪甚緊,景帝毫不在意,命人找到嫩竹,親自砍伐燒瀝;又下旨將禦前飲饌,賜與於謙。


    當下王勤掩麵,說:萬歲爺灼知公為國勞神,遂成痰疾,禦醫亦具病源由此,遂冒風雪親往伐竹燒瀝,令某等持來。


    於謙呆了,他知道景帝對自己另眼相看,沒想到恩寵若此,當即跪地扣頭:蒙聖恩寵異之隆,萬死難報!


    於冕也感恩無地,伏地道:雖萬死難報聖恩耳!


    王勤等看於謙用了藥,這才回朝復命。


    景帝正在坤寧宮休息,本來他覺得沒什麽事,汪舜華看到滿身風塵的回宮,知道他竟冒雪去伐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心說小說影視劇也不敢這麽寫。——其實是她看的歷史劇少了,電視劇還真的拍過,歷史上也確實有這麽回事。當時景帝的兒子見濟已經夭折,膝下沒有兒子,因此也不存在討好於謙換取他支持廢儲的嫌疑,而真的就是心疼這位國家重臣。


    汪舜華趕緊吩咐了小廚房煎藥,讓他服下,心裏卻想著可惜沒有感冒顆粒藿香正氣水之類的東西,尤其藿香,可是包治百病,省時省力又方便,也不知道太醫有沒有這個本事;景帝還說要批閱奏疏,汪舜華卻怎麽都不依了。


    當時聽王勤說靖安伯身邊沒有服侍的人,汪舜華很是揪心。王勤解釋,於冕已經娶妻張氏,因此靖安伯府收拾的也算緊緊有條;隻是她有兩個幼女需要照顧,偏靖安伯生性孤僻,又不喜女色,因此沒有得力的人。


    汪舜華聽了,跟景帝說,上次本來想賞兩個宮女,靖安伯沒有依;要不從內宦裏選幾個年輕伶俐的,升一級俸祿,前去服侍靖安伯。


    景帝點頭,吩咐王勤去辦;王勤馬上推薦了四個十幾歲的青年宦官,景帝點頭,吩咐了一番,汪舜華又叮囑了幾句,適逢太醫院送藥來,這才讓王勤送到於府。


    這個常朝,景帝下旨免了,雖然說因為大風雪免朝是常有的事,但是內官提前一天前來宣布,而且免了禦前奏對,多少有點奇怪。


    京城是沒有任何秘密的,不到半天,整個京城都知道,皇帝是冒著風雪,親自上山給靖安伯伐竹取瀝,受了風寒,這才臥病在床。


    早就有不服氣地說,皇帝對靖安伯,也寵用過重了吧。


    也有的說,今日朝廷特賜靖安伯珍饈、禦饌、竹瀝、內宦,好似唐太宗剪須賜茂公徐世積之故事也。隻恐日後辜思。


    當然,更多的人是稱頌皇帝愛才,靖安伯得遇明主,君明臣賢,中興有望。


    事情鬧得這樣大,自然宮裏都驚動了;吳太後匆忙前來不說,連在南宮的太上皇也前來探病,看景帝病懨懨的,難免生出點想法,當然麵上還是一團和氣,說了些你是皇帝,要保重自己,這種事情,讓下麵人做就好了。


    景帝又把於謙誇了一頓,說不要錢財,不貪官爵,不問家計,不顧私怨,日夜與國家公憂出力謀畫者,此人何處得來?我得靖安伯,乃托天之幸。隻要他沒事,我做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麽?


    太上皇默默無言。


    年底事情多,送走了太上皇,景帝還得辦公;當然,先把汪舜華拖過來法辦了,出了一身汗,這才心滿意足的去批閱奏疏。


    於謙用了藥,果然痊好,即日入朝謝恩。北京天冷。如果一直在外麵,大臣凍成狗,皇帝也要凍成汪,因此一到冬天,官員行禮完,就擺駕右順門的便殿,百官有事入奏,無事就去辦公;有時遇到大風雪直接免了,皇帝也是人,互相理解。


    這天也不例外,景帝在便殿召見重臣,商議軍國要事。於謙入見,伏地拜謝:臣有何能,感蒙陛下聖恩,垂念腐朽,遣使慰諭,遣醫療治臣疾。復蒙陛下躬親伐竹燒瀝,齎來和藥。又蒙聖恩撤賜禦前珍饌,天恩浩大。區區犬馬,萬死難報。


    景帝趕緊扶他起來:朕為國家,故惜卿爾。復以嘉言慰諭。於謙這才叩謝。


    景帝轉過臉去,吩咐王勤,以後於先生所食之物,皆讓禦院尚食監齎來。


    於謙還要推辭,景帝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拉著他商量起軍務來。


    從此以後,於家雖醬醋小菜果品,一應雜色之物,皆是禦監中出來供給。這也是古今罕有的寵遇。


    不管是於謙,還是群臣,都認為景帝很快會商量廢太子的事,然而沒有;不過大家心裏有數,低著頭,接著幹活去了。


    年底前,後宮傳旨,冊封了幾個新人,都隻是選侍而已的;太上皇那邊也冊封了幾個,人數就少得多了,想來還是唐貴妃專寵的緣故。


    景帝畢竟是皇帝,汪皇後不是不好,總歸有不方便的時候;雖然三五天的不算長,但還是要考慮綿延子嗣,因此,他也就沒有拒絕。他對杭貴妃和孫充妃沒什麽興趣,但剛進宮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多的是。不過汪舜華勸過他,女孩子太小,自己都還沒有長成,恐怕不利於生養,景帝也就任由她安排了。這幾個女人,年齡都是十八九歲,家裏沒什麽人,現在廢除了殉葬,願意服侍皇帝;都是層層選拔上來的,自然相貌沒有說的。


    隻是景帝對她們沒有多少興趣,睡過了,就放到一邊了。


    汪舜華看著裊裊升起的煙霧,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作繭自縛,亦或者高估了景帝,或者高估了自己。


    都不重要。


    她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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