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罵完了,大殿裏鴉雀無聲,太上皇坐下來喘粗氣,這才聽到一個沉穩的女聲:太上皇不必動怒,鑄造王振跪像,是我的提議。


    太上皇愣了一下,看坐在景帝身邊的汪舜華緩緩站了起來,冷冷的看著他。


    這件事,三月底就提出來了,聖上和群臣也都同意了,並不是今天臨時起意,故意惹你生氣。


    太上皇看著她,那懷來顯忠祠裏王振的跪像,也是你的主意?


    汪舜華直視太上皇,是,是我的主意。如果太上皇要怪罪,就請怪我吧。


    太上皇發出一聲冷笑,我哪裏敢怪你,你是皇後。


    汪舜華毫不示弱,我希望太上皇是因為我做的對,所以不怪我。


    太上皇哼了一聲。


    汪舜華沒想到今天的人頭收的這樣容易,但她還記著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畢竟對方在法統上占優勢,下麵又有一堆講究君君臣臣的忠臣孝子,盡量讓自己表演的更加生動自然。


    太上皇,你剛才說王振在的時候,沒有人說他的不對,這話不對,據我所知,有好幾位大臣,因為得罪了王振遭致慘禍,直到前幾個月才平反昭雪。


    景帝馬上點頭,對,駙馬石璟因責罵傭人被下錦衣衛大牢;翰林侍講劉球因上書得罪王振,被毒刑拷打至死,並將屍體支解;禦史李鐸因為沒有下跪,被逮捕入獄,流放鐵嶺;大理寺少卿薛瑄因為不肯依附,被罷官削職。


    似乎還覺得不夠,又加了一句,還有於先生,當年入京不肯給王振送禮,也被投入大牢,問成死罪,賴眾人營救,王振這才說是有個同名同姓的得罪了他,把他放了出來。


    於謙低下了頭,石璟等人同樣硬著頭皮,皇帝要拿你當槍使,能有什麽辦法?


    太上皇冷笑一聲,所以今天,是來聲討我嗎?


    景帝忙說不敢,就是皇後哀悼亡子,又憤怒王振蠱惑聖心,致使喪師辱國,要求嚴懲不貸,自己也就準了,絕沒有別的意思。


    太上皇哼了一聲。


    汪舜華看著太上皇,剛才說到了英國公張輔,太上皇可記得喜寧嗎?


    太上皇一怔,他不是已經被殺了嗎?還提他做什麽?


    汪舜華點頭,不錯,喜寧賣國求榮,確實該殺,可惜,英國公沒有看到那一天。


    她看向太上皇,太上皇可記得,正統十二年,喜寧強占英國公的田宅,打死了張家佃戶孕婦,導致一屍兩命。這樣傷天害理的行徑,理應重處,可是你居然赦免喜寧,僅將直接行兇的家奴戍邊,還把張家的家奴也充軍了;隨後,還聽信喜寧的佞言,讓英國公退還根本沒有侵占的民田二十頃。喜寧不過是你身邊的太監,而英國公兩代忠良、第一重臣,孰輕孰重、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但是喜寧竟然能逼淩英國公至此,那麽,作為你最信任的王振,英國公又能拿他怎麽樣?連英國公都隻能默默避讓,其他勛貴重臣文武官員又待如何?——所以,你別說英國公默默無言,因為他已經盡力了,可惜難挽狂瀾。


    她閉了眼睛,可憐英國公,歷事四朝,南征北戰,三定交趾,威震天下,竟然以七十歲的高齡,被幾個小人淩辱,不能參與軍務,隻能眼睜睜看著群醜作亂,最後以身殉國,屍骨無存,留下一個九歲的幼子承襲爵位和一門孤寡無所依傍。我真是為他不值啊。


    太上皇看著汪舜華,怒髮衝冠,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個女人,居然字字句句針對自己——喜寧和英國公的那件事,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事,何況都好幾年了,他要是念念不忘才叫見鬼;何況,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就算他處事不公,就是英國公閉口不談的理由嗎?王振不懂事,但你英國公號稱當代第一名將,難道也不懂事?


    汪舜華的眼淚掉了下來,君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亂自上作,官逼民反。但願以後賢臣良將都能各盡所能,各盡其才,不必像英國公一樣,忍辱負重,咽淚吞聲,最後隻能以死殉職吧。


    群臣也默默無語,他們對張輔,其實不是沒有一點看法;但如今汪皇後這樣說了,太上皇又是這個反應,反而感同身受了很多。


    汪舜華看著太上皇,你說朝廷鑄造王振跪像,是在踐踏侮辱王振,我卻以為,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


    太上皇指著汪舜華,汪舜華看著太上皇。


    錢皇後拉著太上皇,景帝扶著汪舜華。


    就這樣,都不說話。


    直到景帝牽著汪舜華坐了下來。


    景帝似乎又想到轉移話題,聽說也先敬重兄長,以君臣之禮相待。我也就放心了。當年讀宋史,每到靖康之變,總是涕淚交下,難以自已。看來也先比金兀朮懂禮數,應該好好賞賜使者。


    太上皇剛剛還在想喜寧,這會兒聽到靖康之變,臉色大變;群臣也相互看了一眼,低下頭:都是成精的狐狸,在這裏說聊齋,挺沒意思。太上皇那套說辭,能蒙不懂事的小老百姓,朝堂之上的士大夫會相信?別逗!你連朝廷送你的衣服鞋襪都保不住,還敢說也先對你客氣?說不定就讓人拖出去當羊牽著走了!


    太上皇強壓住火氣,不說這些。


    景帝注意到老哥的表情,暗暗給老婆點了個贊;馬上轉了話題,不說這些。說起來,這也先狡猾無比,他把兄長弄去老營,卻弄了個年貌相當的冒充皇兄,騙宣府、大同等地守將開關迎駕。不僅動搖軍心,也敗壞兄長名聲。


    太上皇一聽到這事就來氣,整整三個月,被當成皮球一樣到處踢,就是沒有一個人肯開門,沒有一個人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他的語氣很是不好:有這種事?


    景帝滿臉無辜,連連點頭,確有此事,當時那假皇帝還幾次派人傳旨,甚至哭求守將開關。幸虧守將以國家社稷為重,否則,真的等不到朝廷反應過來,敵軍就已經兵臨城下了。


    他伸手指著楊洪、羅亨信、郭登等人,詳細解釋當天那個假太上是怎麽騙人開關的,瓦剌軍馬又是如何趁機劫掠百姓的,楊洪等三人又是如何義正辭嚴拒絕的;然後感嘆,大明朝何其有幸,能有這樣盡忠職守的臣子!若換做一般的迂腐之徒,開關延敵,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三人沒奈何,隻好到太上皇麵前行禮。


    沒有疑問了,皇帝這是在給太上皇下套呢。


    怨誰呢?還不是太上皇你自己沒有節操!


    如果說在此之前,大家對太上皇還有點同情,現在真是把最後一點耐心消磨光了。


    你以後老實呆在東宮就好了,別出來禍害人!


    太上皇沒有想到這些。


    看到這幾個人,尤其郭登,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些顛沛流離的日子,因此口氣很不好,真正是盡忠職守啊,朕的性命在你們眼裏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嗎?你們有沒有想過,也先惱羞成怒,要置朕躬於死地?


    這話說的實在太沒品。此前他其實想過,如果景帝提起來,就說是也先派人假扮的,絕不提是自己被脅迫著去叫門;然而這一路行來,下麵都以君臣之禮相待,讓他恍惚中又回到了曾經君臨天下、幹綱獨斷的歲月;而剛才又被景帝夫婦一頓擠兌,尤其汪舜華字字句句,都是在控訴他是個昏君,這才讓群臣離心,更讓他火冒三丈;加上景帝那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尤其是楊洪和羅亨信合謀,郭登目睹他被人拿著劍居然還是無動於衷的場景,當日的一切瞬間湧上心頭,自然顧不得許多。


    果然,所有人都傻了,包括景帝。即便大家知道這位天子不靠譜,即便事實擺在眼前,大家還是希望太上皇能說自己頑強不屈,被也先送到北邊,那個叫門的人是個冒牌貨,這樣麵子上也算全乎過去;沒想到,這位天子居然就這樣大咧咧的抖了出來,而且絲毫不為當初的行徑後悔!


    恬不知恥!


    這應該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感受。


    汪舜華別過頭去,所以這傢夥長了這麽大的腦袋,就是用來裝飾的吧?


    既然你要送人頭,那我就笑納了。


    隻是這樣一來,實在超出了景帝預先的規劃,他愣愣的說不出話來;楊洪等三人也隻能低著頭,不說話。


    半晌,郭登才開口:臣實不知道,當日是太上皇親臨。


    太上皇不依不饒:是嗎?


    郭登閉了眼睛,臣奉旨鎮守大同,大敵當前,不敢擅開城門。


    太上皇真的怒了,哪怕朕為也先挾持,命在旦夕?


    郭登沒有看他,太上皇乃是天子,自有天相。


    太上皇看著他,哼了一聲。


    群臣都閉了眼睛,站在前排的於謙同樣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他對太上皇早就沒有任何期待,何況景泰皇帝做得很不錯,堪稱明君;力勸景帝接回太上皇,不過是想全了國體而已。反正大局已定,何況經歷過這樣的磋磨,太上皇應該想明白了,隻要他清閑度日,自可永保富貴,自己也就對得起當年宣宗皇帝知遇之恩了。隻是如今看來,這位太上皇可是沒有什麽長進。


    他的餘光瞄了一眼汪舜華,其實大家都很清楚,景皇帝不想接太上皇回來,卻突然態度大變,估計還是這位汪皇後的作用。


    他不知道這對朝廷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似乎覺察到氛圍不對,景帝馬上轉換了一個話題,定襄侯的話說的很對,若非天相,你我兄弟,如何還能有再見之期?


    他嘆了口氣,說是天相,其實也是人力。當時楊洪、郭登、羅亨信等舍全族性命,而就國家大義,死守邊鎮;朝廷裏於謙等智勇之士,同樣捨身忘死、夙興夜寐,這才扭轉幹坤。


    他指著於謙,向太上皇解釋那些日子,於謙採取了哪些措施、又製定了怎樣的方案,他說的興高采烈,太上皇愈發惱怒:所以眼前這個忠臣,竟然不顧自己的生死,下令用大炮轟擊也先大營?——真好啊,朕走的時候他是三品侍郎,如今是靖遠伯兼兵部尚書,並參與機務!拿著朕的生死換烏紗帽,真是好忠臣!


    然而在太上皇在此開口之前,孫太後已經覺察到不對,果斷截住了話頭,這些事,你們改日再說吧,今天是好日子,不要說這些話。


    她早就覺得不對,這會兒看汪舜華看著太上皇,又把剛才的事情過了一遍,終於回過味來,這兩口子是不懷好意,給太上皇下套呢!


    然而太上皇顯然沒有體諒母親的苦心,他現在正在氣頭上,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於是開口很不客氣:靖遠伯,朕該恭喜你。


    於謙口稱不敢,又謙虛地說了些素無才略,蒙聖上不棄心實慚愧之類的話;景帝笑嗬嗬的,於先生就是這樣謙虛,當初升他少保,不聽;加封伯爵,更是不從。若非皇後進言,朕幾乎薄待了功臣。


    太上皇抓住了重點,又是汪妃的意思?


    景帝笑,若不是皇後以古代明君典故勉勵我要善待賢士,才能群賢畢至,從而富國強兵、報仇雪恥,我還就真允了於先生所請呢。若是於先生和楊洪等人不能得到加封,不單是愧對了功臣,誰能相信朝廷賞罰分明,誰願意為朝廷出生入死?


    太上皇哼了一聲,看汪舜華愈發不順眼了,有時候甚至覺得如果不是汪舜華那張烏鴉嘴,或許就沒有土木之變,至少不會敗的那樣慘烈!


    尤其經歷了剛才的事情,他對汪舜華沒有任何一絲好感,就覺得這女人簡直是個禍害,他那個傻弟弟偏偏就聽她的話,真不知道呂雉武則天劉娥嗎?祖宗不許女人幹政的規矩都被你忘了!


    早就覺得今天不對,這樣的場合,是女人該參加的嗎?恐怕還是為了那個汪舜華吧?


    因此,他看了眼滿麵春風的景帝,汪妃一介婦人,不可以妄言朝政。賢弟已經是皇帝,更當幹綱獨斷,不要為美色所惑,壞了祖宗規矩。


    景帝愣了一下,張著嘴沒吱聲。


    空氣安靜了。


    孫太後看著兒子,覺得這孩子還是沒轉過彎來,隻得提醒他,朝廷的事,讓皇帝和群臣去操心吧,你剛回來,又受了很多苦,正該好好調養身體。


    太上皇哼了一聲,我很好,死不了。


    他終於笑出聲來,汪妃,朕真是小看了你。朕現在真是懷疑,見濟到底是怎麽死的。


    此言一次,眾人皆驚。


    汪舜華也呆了,你什麽意思?


    太上皇看著他,你知道朕是什麽意思。那天攔駕罵人的是你,王振本來可以當場處置你,可是偏偏沒有;他既然可以買通廚子下毒,怎麽不毒死你,偏偏去毒死你兒子?王振隨朕匆忙出征,怎麽就有這個閑心?


    汪舜華隻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潑到腳,太上皇的意思,是我賊喊捉賊,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嫁禍給王振?


    太上皇哼了一聲。


    汪舜華強忍住不讓自己掉下淚來。


    景帝也受不了,皇兄,不是這樣。當時皇後還在禁足,更何況,見濟是皇後的兒子,她怎麽可能加害自己的親生兒子,還是惟一的兒子?


    太上皇似乎抓到了把柄,並不打算放棄,那又怎麽樣?捨不得兒子,她怎麽能夠誣陷王振,保全自己的性命?怎麽能夠讓王振永遠跪在地上?怎麽能夠在此饒舌?


    景帝已經不想說話了,群臣也不想說話。


    因為大家都知道,隻要關乎王振,這位天子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汪舜華看著太上皇很久,想到了唐諸葛罵死王朗那段經典台詞。


    但現在不能說,她握緊了拳頭,抑製住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強迫自己笑出聲來,太上皇,恕我冒昧,你確實小看了我。我那天站出來的時候,就沒想過活著回去;王振走後,更不會籌劃如何獲取他的原諒。沒有必要,那是一場必輸的戰爭。勝負早在兩年前喜寧欺淩英國公時,就已經埋下伏筆;在你們匆忙出征時,就已經註定了結局。我沒有必要拿著兒子的性命,去求得一個死人的寬恕;也沒有必要換取任何的政治資本,因為他才是我最大的政治資本。


    這話說得誅心,但是大家都低著頭,比起太上皇不知所謂的東拉西扯亂懷疑,汪皇後說的不過是一句再明白不過、再實在不過的真話。


    汪舜華看著太上皇,國與國之間,是不能講感情的;但人和人之間,是要講感情的,何況是母子之情。可能你的兒女太多,孩子對你來說隻是一個數字,一個封號,但是見濟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來,他是我第一個孩子,也是惟一的兒子,如果有可能,我願意用自己的性命換取他的性命。可是,王振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


    這氣氛實在太尷尬。


    錢皇後還想挽回一下,弟婦,太上皇他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往心裏頭去。


    汪舜華沒有看她,隻是伸手止住了她的話,嫂子不必說了,沒什麽可說的。喪子之痛,太上皇不懂。


    錢皇後扯著太上皇,孫太後也道,太上皇,你這話過分了。


    太上皇看著汪舜華雙目紅腫,泫然欲淚的,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隻好含糊著,朕剛才一時氣憤,口不擇言,汪妃不要往心裏頭去。


    汪舜華突然想到喜歡的電影明星的一句話:太上皇不必強自解釋,夏蟲不可以語冰。我的底線,高於你的理想。


    太上皇握緊了拳頭。


    汪舜華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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