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薩繆爾知道,這恰是將所有戰術交給本能、焚盡所有理智的結果——托雷索族人非凡的武力相當一部分倚仗於強烈的情感。越是絕境,就越能把血係傳承的戰鬥天賦發揮到極致。


    哪怕捨棄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海格——這是薩繆爾此刻唯一的念頭。


    明確了戰術目標,一切都水到渠成。


    大地的顫動,懸在頭頂的危機,眼前的戰場亡靈,這些都已不那麽重要。薩繆爾揮動著寬刃劍,感覺自己正在和海格並肩作戰,像極了他脫離教團之前短暫的教警時光。


    但這一次,他不會背叛海格,不會為了自己的執念棄他而去。


    因躲閃不及,被亡靈劃傷側腹和手臂時,薩繆爾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由於精神極度集中,他甚至感覺不到疼痛。


    直到手持巨斧的戰場亡靈被砍作兩半、轟然倒地,薩繆爾才喘著粗氣跪倒在地,用帶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架起失去意識的海格,蹣跚著向古聖殿外狹長的裂穀走去。


    異端審判官沉重的鎧甲壓得薩繆爾喘不過氣,沒走幾步就倒了下去。教警和傭兵立即衝上前,扛起兩位陷入昏迷的頭領,在駭人的石裂聲中逃出生天。


    由於地理位置的差異,洛格瑪地區剛近黃昏時,瑪倫利加已是午夜。


    在難得安穩的睡眠中,路易斯夢見了十幾年前的某個午後。


    「你絕對沒法想像他們是怎麽形容洛格瑪的。遠離喧囂的淨土,有長空碧海、崇山沃野,溪流如同清甜的酒釀,多汁的牧草能培育出最優秀的駿馬。他們常說,這一切都多虧了聖器和世界蛇的庇護。」


    薩繆爾仰躺在燈塔前的草地上,懶洋洋地回憶長輩們對托雷索家族「精神故鄉」的描述。路易斯以相同的姿勢躺在他身邊發呆,時不時附和兩句。海鷗從燈塔上空掠過,小小的陰影在地麵劃出一道軌跡。


    那時,路易斯剛結束學徒期不久,薩繆爾也隻是飛獅公館的扈從,常和相熟的賞金獵人一同「廝混」。這群酒友中,就屬路易斯和薩繆爾的酒量最好,來自北方的琳卡也隻能屈居第二梯隊,此時已和其他同伴醉倒一旁,就著和煦的暖風呼呼大睡。


    薩繆爾又說:「有時我會想,會不會正是『聖器』招致了災變?總之,等我想辦法掌了權,我一定會找到傳說中的古聖殿,替父親了結這樁心事。」他看著路易斯,眨了眨眼睛。「要不,你也一起來吧?」


    路易斯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句醉話。他伸了個懶腰,語氣十分敷衍:「我不太喜歡出遠門……不過,幫你造點武器還是可以的。」


    那雙深邃的綠眼睛閃過一絲失望,而年輕的路易斯以為那隻是自己的錯覺,也無從知曉之後發生的事。


    世事無常,知交零落,當年一起在燈塔下喝酒的夥伴當中,隻剩路易斯仍留在瑪倫利加。


    這個夢在其他同伴開始嚷嚷醉話時戛然而止。


    路易斯是被凍醒的。


    早在迎春慶典的前幾天,他就收起了火盆,完全沒想到天氣會突然轉冷。他從床上爬起身,推開窗,想要探尋寒意的來源,卻見已經入春的瑪倫利加竟再次下起了雪。


    作者有話要說:  from blood to liberation - marvin kopp


    ☆、第五十章 復冬


    迎春慶典既是瑪倫利加的公共節慶,又象徵著新一年的真正起點,許多市民將此視作農事活動的參考節點。但某一年的特殊氣候打破了人們的固有認識,更幹擾了城市的運作。也正是在那一年,瑪倫利加開始由盛轉衰,走向了不可逆轉的下坡路。


    不過,細究背後的故事就會發現,這座城邦的衰落早有預兆,隻是它命運的伏筆埋藏得太深,繁華之下的細微雜音也難被人們聽見。


    瑪倫利加無疑是座堅固的堡壘,縱使外部風雨交加、地動山搖,它依舊巋然不動。可當它的基座陷入流沙,傾覆與崩潰隻是時間問題。


    ——銀灣塔雜記·瑪倫利加的四季


    「冬天又來啦!」


    孩子們舉著從屋簷打下的纖細冰柱,歡叫著跑過積了雪的街道,身上穿的還是不久前剛收進箱底的棉衣。


    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雪和毫無預兆的寒潮,他們自然不會想太多,隻覺得分外新奇。迎春慶典前,城中的雪就已化盡,溫暖的春風已吹過瑪倫利加的每一個角落。此刻,這座濱海城邦竟在一夜間復歸冬季,新草和樹梢的嫩芽上披了一層冰冷的銀紗。


    積雪不厚,天氣也沒冷到深冬的程度,孩子們沒法堆出氣派的雪人,隻能打打雪仗。對瑪倫利加的孩子們而言,「災變」是模糊且遙遠的,他們很難把可能發生的苦難與眼前的雪景聯繫起來。


    因此,這些涉世未深的孩童暫時沒能理解大人們的煩惱,也不明白父母臉上為何會出現愁苦甚至驚惶的神情,隻當這是在嫌棄自己過於貪玩。


    雪從前夜斷斷續續下到正午時分,總算迎來了片刻歇息。路易斯和艾德裏安漫步在珍珠河畔,準備到常去的酒館喝點新到的蜜酒。


    「明明天氣已經轉暖了,公館花房的暖爐剛撤,一夜之間又突然回到了冬末。」


    艾德裏安披著厚重的外袍,眼神有些疲憊,時不時別過臉去小聲咳嗽,顯然是半夜著了涼:「我活了二十一年都沒見過這種事情。」


    路易斯笑著說:「我活了三十七年又六個月也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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