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意思是。”慕卿的音色也輕,“有人謀害太後。”


    扶歡猶疑著,點了點頭:“隻是猜想,也做不得準,就盼望廠臣與我同去看看。”


    慕卿將麵上凝重的神色隱去,若有所思地輕點頭:“即使是懷疑,也還是再看看,真假與否,看清了才好放心。”


    他這樣說,扶歡心中的膽氣,更壯了幾分。


    因著慕卿已經先到了毓秀宮,便索性不再裝模作樣,就從毓秀宮一道,去往慈寧宮。春日是真的來了,扶歡從轎輿上看過去,禦花園的一角,就有好幾種燦爛的顏色,還有豔色的紅杏,從紅牆上顫顫巍巍探出了頭。晴光下,琉璃瓦都是透亮的顏色。


    慕卿見扶歡的眼神望向禦花園,便笑著道:“回頭便讓宮人將各色花送到殿下宮裏,春日自是姹紫嫣紅才算好看。”


    扶歡聽後卻搖了搖頭:“就獨獨我一人有,他人沒有,要是知道了,別人心中自是不平。”


    她這樣輕的年紀,不像一般的貴女見到喜愛的珍寶首飾,花卉彩絹就想拿到手裏,有一顆敏感寬仁的心,不想叫他人不舒坦,所以自己寧願少些好處。可她是唯一的帝姬,就算格外驕縱些,也沒什麽。天家的女兒,應當比旁的女兒金貴些。


    慕卿笑了笑,秀眉朗目,婉轉得像一幅畫。


    “是臣孝敬殿下的,過司禮監的門,他人心中若是不平,就衝著臣吧。”


    扶歡想笑,可這笑還是沒從眉目間展開。


    “可我也不想讓廠臣擔著嫉恨,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到底是不好的。”


    這麽說話著,就到了慈寧宮前,扶歡便住了口。她抬起手,是慕卿扶她下轎輿。她走下時腳有些顫,但被慕卿穩穩扶住了。扶歡麵上完全看不什麽,再抬腳時,已是穩穩當當,是帝姬的模樣了。


    慈寧宮照舊是李嬤嬤來迎扶歡的,不知是不是今日扶歡有意觀察,李嬤嬤今日臉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強,連喚殿下掌印的聲音都無端帶了點澀。可是再轉眼,她便又是一切如常了。


    慕卿先接過了話頭:“禦藥房新得了山參,都是有年份的好貨。咱家記得太後的藥方裏,山參是可以入藥的,便為太後送來了。這山參,除了給鍾粹宮送去一支外,陛下全都給了慈寧宮,對太後,實是拳拳孝心。”


    “陛下的孝心,闔宮上下都看在眼裏。”李嬤嬤垂首道。


    扶歡也笑著接口:“陛下雖忙著料理朝政,身不能至,卻也是時時關心母後的。”這話說出來,扶歡還是有些心虛,皇帝忙著不假,可惜不是朝政,而是虛無縹緲的求仙問道。她婉轉地轉過話頭:“母後近日如何了,如今開春了,天氣一日一日暖和起來,母後身子想必也會一日一日好起來。”


    李嬤嬤道:“太後近日進的膳食也多一點,想必同殿下說的一樣,開春了,太後的胃口也有了,身子會一日一日好起來的。”


    李嬤嬤一麵說一麵掀起簾子,要引扶歡進去,可卻被身後年輕的掌印叫住了。他有著清越柔和的嗓音,“那幾支山參,到底貴重些。”


    慕卿這麽一說,李嬤嬤聞弦歌而知雅意,她往簾子後看了一眼,招來一個年長些的宮女,讓她帶扶歡進到內殿裏。


    那位宮女,看著也麵生,之前來慈寧宮請安時,扶歡沒有在太後身側看見過。不過李嬤嬤走後,她心底還是鬆了些,跟著那位宮女,走到太後床邊。床上放下了帷幔,隻能模糊地看到太後半躺在在那裏。


    宮女掀起了帷幔,而後輕聲對太後道:“娘娘,殿下來向您請安了。”


    久病的人,房間都有一種沉鬱的病氣。那年徐貴妃重病,扶歡在母妃的房中就聞到了這種病氣,是霧靄沉沉,日薄西山的模樣。現在在太後房裏,她也聞到了這股味道。


    扶歡蹲下身福安,太後閉著眼,自是沒看到扶歡。


    “母後這是在睡著,還是?”扶歡抬起眼,問那位宮女。


    “娘娘醒著,才用了粥,沒那麽快又睡下了。”宮女同扶歡一樣壓低了聲音,“娘娘現下,約莫在閉目養神。”


    扶歡看了看周圍,大約是住了個病人,房中的陳設看起來也暗沉沉的,沒有一點鮮活的顏色。因為不能吹風,窗也門緊閉著,高麗紙上的顏色看起來是不透亮了。


    “房中放些花也是好的。”扶歡開口,“整日瞧這些,連我也會瞧乏的,更何況母後。我過來時見到禦花園中許多花開了,你為太後尋些花來,放在房中吧。”


    宮女顯得左右為難,站在原地,沒有動。


    扶歡看過來,她冷起眉目的時候,也是顯得嚴肅有壓力,宮女被她這麽一看,不消說什麽,先是自己便跪了下來。


    扶歡輕緩地說著話,一字一句,卻是擲地有聲的。


    “原來現在本宮說話,也不管用了嗎?”


    “是打量本宮這個長公主,無權無勢,支使不動你們這些人了?”


    宮女搖著頭,隻是說不敢,到底還是出去了。


    第73章 真相?


    房間裏沒有其他人了, 扶歡總算鬆了一口氣。她登上腳踏,輕聲地喊著母後。喊了兩遍後,太後終於緩緩睜開眼。她還是不能動, 隻有眼珠是能轉動的,在明黃燭火下, 連眼睫都微微泛著黃。


    扶歡坐在床沿上,低下頭對太後道:“扶歡來向母後請安了, 母後有什麽想對扶歡說的嗎?”


    太後定定地看了扶歡一會,卻又閉上了眼。


    扶歡在那刹那,忽然就全身放鬆下來。這裏隻有她和太後兩人, 但看太後這個模樣, 可能她的猜想是錯的。並沒有什麽人陷害。


    沒有陷害, 那真是最好的了。


    但是下一刻, 扶歡就又看到了太後那隻搭在床沿上的手慢慢動起來。太後的手原是作養得白皙細膩, 養尊處優久了,有一種豐腴之美。但病了那許久,骨肉都消瘦了許多, 如今屈起手, 指骨也突出得厲害。


    太後在床邊,吃力地,一筆一劃寫著。


    扶歡俯下、身, 想看她寫的是什麽。


    太後寫得吃力,扶歡也看得吃力, 她仔細辨認了好一會兒,心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扶歡抬眼看向太後,嘴唇開開嗬嗬, 還是吐出一個字:“害?”


    太後艱難地點點頭,中風之人,身體都不由自己控製。太後似乎狠狠吸了一口氣,又在床邊寫了起來。這次的比劃更多了些,也更難以辨認。扶歡的頭越來越低,她覺得自己將要辨認出這個字時,太後忽然嗬嗬地叫出了聲。


    扶歡猛然回頭,是李嬤嬤和慕卿進來了。


    李嬤嬤聽到太後的叫喚,著急地上前,拿掉太後身後的軟枕,一麵撫著背,一麵著急道:“娘娘這是怎麽了?”


    太後睜著眼,一口氣上不來,不住地咳嗽,李嬤嬤端水過來,太後卻將水打翻了。李嬤嬤的眼掃過來,看著扶歡道:“殿下恕奴婢多嘴,太後原是好好的,不知殿下同太後說了什麽,竟引得太後這般動氣。”


    並不是這樣的,分明在李嬤嬤進來後,太後才發生了這般變化。


    扶歡仰起臉,道:“我同太後說了體己話,在嬤嬤進來時,太後還是好好的。”


    她冷起麵目,那一瞬間,她看懂了太後最後寫的那個字是什麽,心中巨大的荒涼穿堂而過,初春的天氣,凍得人連血都冰了。


    李嬤嬤待還有再說什麽,慕卿上前一步,擋在了扶歡麵前。


    “自貴妃仙去,殿下便是由太後一手帶大,殿下與太後的深情厚誼,嬤嬤也看在眼裏。太後如今纏綿病榻,殿下擔憂太後,同太後說些體己話,再是正常不過。”


    “況且——”他眼神睇向太後,泛著些微冷意,語音卻帶笑,“咱家同嬤嬤一道進來,進來之前殿內本就是無聲響的。”


    李嬤嬤低下了頭,她感覺到了懷中的太後在微微顫抖,對於麵前那個人,她現在已經有了一種本能的恐懼。李嬤嬤將自己的慌張收拾起來,朝扶歡低頭道:“如今太後不適,要延請禦醫來瞧瞧,還請殿下先回避吧。”


    “我為何要回避。”扶歡的聲音在慕卿身後響起,“我要在這裏親眼看到母後好起來。”


    “也讓禦醫來看一下,到底是因何原因,母後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她從慕卿身後走出來,神色是從未有過的麵若冰霜。


    慕卿偏過頭,看見扶歡的側臉,在這間病氣沉沉的房間,有著凜冽的弧度。他含笑對扶歡低下頭,道:“公主所言極是。”


    禦醫很快就到了慈寧宮,扶歡坐在殿外,一層珠簾阻隔,能模糊地看到禦醫的背影在太後床前坐下,彎腰搭脈。她定定地看著裏頭的動靜,一動也不動。


    “太後會平安的。”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慕卿的聲音落在她耳畔,楚水繞山般纏綿溫柔。


    這聲音驟然打破了寧靜,扶歡像被驚醒一般回過神來,看見是慕卿時,眼中的驚懼才慢慢平息。


    從他和李嬤嬤進來時,慕卿就已經發覺了扶歡的不對勁,他擅於觀察人心,所以才能爬到如今這個位置,還深受皇帝信任。


    “發生了什麽?”他微微低下頭,無聲地問出這一句。


    扶歡搖了搖頭,可是她發現,她剛剛攥緊的披月流雲長袖,竟然微微濕潤了。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布滿冷汗。


    太醫並沒有讓他們久等,他掀簾出來時,大小一致的琉璃珠子打在一起,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仿佛是哪位樂師撫琴而奏。扶歡站起來,看向那位太醫,察覺到扶歡的視線,太醫忙急走幾步上前,對扶歡彎下腰。未等扶歡開口詢問,他就一五一十地將太後的病情道出。


    是由於太後一時情緒激動而引起的病症,如今太後喝下藥,睡上一覺就無事了。


    可扶歡現在,仿佛連太醫也不太信任了。她看著彎腰向她回稟的太醫:“隻要睡上一覺,就真的無事了嗎?”


    太醫的頭深深垂下,向下的視線中他看到司禮監掌印曳撒下裳上層層疊疊的金絲繡成的雲紋,再往上,便是片片蟒紋鱗甲了。太醫說:“臣願以性命擔保。”


    醫者仁心,況且他願意以性命擔保。想來這種陰私之事,不能大張旗鼓地叫人知曉,太醫院的太醫,並不是個個都不可信。有太醫這樣一句話,扶歡心中的重壓減輕了一些,她轉過頭,看向自請太醫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嬤嬤。


    “還望嬤嬤盡心照料母後,明日我還會過來向母後請安。”


    最後請安那兩個字,扶歡落下了重音,像是要深深烙在李嬤嬤腦海中一般。


    李嬤嬤垂著眼,她現在是無波無瀾的模樣,扶歡說的這一番暗含敲打的話語,也激不起半點波瀾。她隻是蹲下身,道:“奴婢自當盡心。”


    扶歡走出慈寧宮時,那高高的台階一層一層堆砌而下,殿上的和璽彩畫映著日光,色彩愈發鮮豔起來。她仿佛被這濃烈的顏色刺到了,恍惚地一腳踩空台階,整個人幾乎要摔倒在台階上。


    還好有慕卿。


    扶歡被慕卿抱在懷裏,他懷裏的沉水香鋪天蓋地,絲絲縷縷地將她包裹住。扶歡幾乎想就此溺在他懷中,再也不想起來。


    “殿下。”慕卿輕聲喚她,一手輕輕地拍她的背,安撫一樣,“臣接住您了,現在沒事了。”


    “殿下不必害怕了。”


    扶歡從慕卿的臂膀往外看去,一層一層台階綿延而下,若是她剛剛那一腳踩空滾落下去,恐怕要血濺當場了。此時的後怕才後知後覺地泛起。


    “謝謝,慕卿。”扶歡吸了一口氣,從慕卿懷裏站起。


    這般晴朗的日光下,所有東西都無所遁形,包括扶歡麵上的慘白,連一絲血色也無。仿佛剛剛在慈寧宮裏犯病的不是太後,而是她。但慕卿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道了一句殿下當心。


    扶歡慘淡地點點頭,往轎輿上去了。步伐比之剛剛好歹穩定了一些。


    毓秀宮仍是平靜的,隻要扶歡一直裝作不知道,這裏永遠可以算作世外桃源。從轎輿上下來後,扶歡的臉色沒有半點改善,仍是慘白的,便是在燭火下,也沾染不上半點溫暖的色澤。


    在毓秀宮裏,慕卿終於問了出來,當時太後對扶歡說了什麽,或者是,讓扶歡知道了什麽。


    她惶惶地看向慕卿,她一直都知道,慕卿的眉眼是極漂亮的,從眼瞼到眼尾的弧度,都是流麗舒暢。這雙漂亮的丹鳳眼,盛的不是他慣常看人的冷冽冰雪,而是盞盞明火,融融春水。她仿佛可以全然信任。


    “慕卿。”扶歡呢喃著出聲,在無人時,她的兩隻手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抱著他的脖頸,她也能埋在他的懷裏,將她的情緒肆意傾瀉出來。


    “我好害怕。”她這樣一遍一遍重複她心中的害怕。


    自從太後在床沿上寫下那一個皇字時,這種害怕就如跗骨之俎,不依不饒地糾纏上來。她想過許多人可能會害太後,但從未想過,傷害太後的竟然會是皇帝。這簡直荒唐得不可思議。


    她想不通,又覺得荒謬可怖。


    皇帝將太後害成了這個模樣,那麽,倘若皇帝知曉她知道了這個秘密,會不會也讓她成為這個模樣。他對太後都能下得去手,更何況她這個異母妹妹。


    即便皇帝一直不知道,那如果往後,她做了什麽讓皇帝不喜的事,亦或是觸害到皇帝的利益,她是不是也終有一日口不能言,手不得動,成為一個中風之人。


    扶歡控製不住自己的想象,惶恐的情緒幾乎要將她淹沒。


    雖然這樣的事,是屬於皇家陰私,不能予外人知曉,可她再不說出來,自己要先崩潰了。


    “我、我知道,是誰害了母後。”她貼在慕卿的耳邊,唇瓣幾乎是摩挲著慕卿耳側的肌膚,“是皇兄。”


    她帶了哭腔,一字一字地同慕卿說:“是皇兄害了母後。”


    扶歡能感覺到,在她背上的那隻手滯了一滯。


    “殿下?”慕卿的聲音帶了一絲不確定,他猶疑地,輕聲地重複了一遍,“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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