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進到慈寧宮,是太後身邊伺候的李嬤嬤出來,迎接了扶歡。


    “我來看看母後。”扶歡笑道,“今日天氣晴好,想著母後若是能出來曬曬太陽,對病情或許也有幫助。”


    李嬤嬤的年紀比太後還要年長一些,看起來也比太後更為慈祥些。


    “殿下有心了。”李嬤嬤看了一眼裏間,太後就臥在那扇屏風後,沒有動靜,沒有聲響,貴為太後,也終究落得了這樣一個下場。但是她將心中的不忍一刀一刀抹去,在扶歡麵前,是歉意的模樣,“隻是太醫說了,太後這病症,最好在屋內調養,外出見了風,或許會愈加嚴重。”


    扶歡喃喃道了一句這樣啊,心情有些失落下來。不過她很快收拾好心情,對李嬤嬤道;“那我便向太後請安,有些日子沒見母後,說不準母後也想我了。”


    這次李嬤嬤並沒有阻止,公主向太後請安,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且太後現在抱恙,按理說,兒女都應該在身前侍疾。她引著扶歡繞過屏風,到太後床前。


    太後並沒有睡著。她睜開了眼,定定地看著帳頂,李嬤嬤站在太後身旁,同太後說道:“太後,公主殿下來向您請安了。”


    太後沒有任何反應,依舊看著帳頂,連眼珠子都沒轉動一分。


    扶歡半蹲下身,向太後請安。


    她那些請安的話語大概像風,從太後耳邊吹過,了無痕跡,隻有輕微開闔的眼皮,證明太後還在喘氣。


    李嬤嬤給扶歡找了一個繡榻,扶歡坐在上頭,一遞一聲同太後說著話。皇帝下令讓太後好好養病,他人無故不得打攪太後。所以慈寧宮,鎮日來請安的嬪妃此時都沒了蹤影。


    扶歡想,太後應該是寂寥的。先前太後對她不甚親近,甚至有時是冷淡的,那時扶歡也日日不喜歡去慈寧宮。但在重病麵前,先前的不愉快也可以消減幾分了。


    她對太後道:“今日的天氣真的很好,萬裏無雲,冬日裏這般晴好的天氣,我也甚少能見到,真希望母後也能起來看看。”


    “當時護國寺遇襲,我也以為此生就在那裏了,未曾來劫後餘生。母後也定會如此,歲歲長安的。”


    扶歡這樣說著,餘光卻看到太後垂在一側的手,稍稍動了動。


    第68章 出宮


    太後的手作養得白皙細膩, 乍一眼看上去,分明不像上了年紀的人,倒像是風韻依舊的少婦。此刻養著病, 太後手上也褪去了護甲,指尖也不似常人那般泛著正常的血色, 而是頹敗的灰白。


    她的指尖在錦被旁慢慢地一絲一絲劃著,就像, 就像在寫什麽字一樣。


    這時李嬤嬤端著茶水過來了,她含笑向扶歡奉上茶水,扶歡接過茶水, 看到太後方才還在動的指尖停了下來, 又成了不動不聞的人, 仿佛隻剩一口氣的人。


    扶歡的心跳了跳, 她看向李嬤嬤, 這位常年伺候太後的老人依舊眉目含笑,見扶歡看向她,還貼心地問是否茶水不合口味。那一瞬的警醒讓扶歡維持了麵上的平靜, 她搖搖頭, 說不是。


    “隻是許久未喝到雨後觀音了。”


    李嬤嬤低下頭,道:“是皇上孝順,每每有新貢的茶都會送到慈寧宮。”


    扶歡點點頭, 看向太後:“皇兄曆來是孝順的,我遠遠不及。”


    太後無悲無喜, 現在連一直睜著的眼都閉上了,好似一樽臥倒的雕像。


    李嬤嬤上前,對扶歡道:“太後歇下了。”


    扶歡從善如流地起身:“兒臣不打攪母後了,母後好好休息。”


    太後沒有動靜, 依舊是李嬤嬤送扶歡出來。


    出慈寧宮時,扶歡看了一眼李嬤嬤,自扶歡有記憶開始,李嬤嬤就一直在太後身邊伺候了,她呆在太後身邊的年歲,比扶歡的年紀還要多一些。這樣的人,會害太後嗎?


    人心向來是多變,扶歡不敢揣測人心,它能溫柔如水,也能狠硬如刀。


    外頭依舊是朗朗日光,扶歡被陽光刺得眯起了眼。她對自己的猜測也產生了一點懷疑,縱使李嬤嬤有心要害太後,也瞞不過太醫院的眼睛。太醫院的診斷確確實實,太後是因為突然急症而引起中風之症。


    扶歡坐在軟轎中,想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些,太後身邊來往許多人,李嬤嬤想悄無聲息地下手,隻怕沒那麽容易。而她今天看到的,是不是隻是太後偶爾的動靜,無法說話,無法行動,但並不代表,連指尖也無法動彈。


    她這樣想著,還是覺得心下難安。


    要找個機會,再去一趟慈寧宮,下回,便同皇兄一道去。扶歡在心下做了決定,皇帝在場,那些鬼蜮伎倆,大概也就無所遁形了吧。


    隻是扶歡還沒等到同皇帝再一道去慈寧宮的機會,宮中就先傳來了皇帝欲造觀仙台,造觀仙台,可招仙人至,為太後祈福。扶歡聽到這個消息,幾乎都要忍不住笑出來。可笑完之後,是無盡的荒唐與悲涼。


    皇帝說得再好聽,也是為他的求仙問道披上一層假麵溫情的遮羞布。自今歲入冬開始,皇帝越來越癡迷那些仙家傳說,起先隻是聽聞道家緣法,後來愈演愈烈,在宮中開辟了一座道場,請了不知何處的“仙師”,日日為他練丹講道。


    現在,竟又想在宮中建一座觀仙台。


    “朝上著實吵了一陣,曆經洪災兵禍,國庫空虛,此時再建觀仙台,隻怕比之往常,更加勞民傷財。”慕卿為扶歡烹茶,流雲紋鑲滾的琵琶袖,輕巧地在茶盞上拂過,行雲流水的一套動作下來,扶歡麵前就多了一盞清茶。


    慕卿放下手,或許因為說的這件事,讓他眉目多添了幾分愁緒,隻他自己在擔憂,卻不想讓扶歡也心生憂慮。


    “戶部尚書今日在朝上,曆數艱辛,隻差沒跪著求陛下收回成命,陛下看在眼裏,想必會多加考慮。”他笑了笑,方才沒見的愁緒如春風過境,一並被吹散了,“若有恰當時候,臣也會多加勸諫。”


    慕卿在安慰她,扶歡是知道的,可從她被指婚,皇後被廢這些事便能看出,她的皇兄,認定要做一件事,無論周遭的反對聲音有多大,也會一意孤行做下去。說好聽些是固執,說難聽些就是剛愎自用。


    扶歡想,這次的觀仙台,也會如此了。


    皇帝想求仙問道的路途,任何人也不能替他阻斷了。


    晴晚眼下病已經好全了,此時躬身端著茶點,放在扶歡與慕卿麵前的幾上。慕卿的眼神沒分一星半點到晴晚和那茶點上,他看著扶歡,含笑轉過之前的話題:“殿下可曾記得,臣對殿下說過,待殿下病好全了,要帶殿下出宮去。”


    慕卿對她的承諾,扶歡自然是記得的,可是這些時日發生了這許多的事,倒叫扶歡心中忙亂,那個承諾,也就暫時被她先放在一旁了。慕卿這時提出來,想必是不想看她憂愁遍布心緒,讓她開心一會。


    扶歡不想辜負慕卿的好意,她竭力收起擔憂的心情,眼尾揚起笑,那雙杏眼有了春花爛漫的味道:“自是記得的,廠臣難得鬆口,我怎樣也不會忘記。”


    慕卿的語調也一遞一聲,漸次溫柔了起來:“前幾日內務府上折子,公主府選址修建,已經有模有樣,初具雛形了。公主是府邸的主人,今日是否有閑暇,去往公主府一觀。”


    雖然皇帝收回扶歡下降的旨意,但公主府卻並沒有因此停止修建。內務府那邊的想法自然是此時帝姬未下嫁,未必之後也不下嫁,這公主早建晚建,也必得給它建起來。


    況且,聲名狼藉的司禮監還三五不時來詢問進度,也讓他們頭頂之上無形之中懸了一柄利劍。


    公主府在上京上城處,達官顯貴聚集地,車水馬龍之地,繁華肉眼可見。但公主府卻是這繁華之地裏難得的清淨之所,這兒原是正德年間內閣首輔的府邸,奈何這位首輔晚年晚節不保,查出貪汙受賄,克扣軍費一事,一時鋃鐺下獄,牽連家族,連這棟宅子都被收走。


    文人的居所,到底是風雅的,隱於鬧市,亭台樓閣,草木疏朗,質楚纖纖,自有高潔的氣象。但是當做公主府,這便不能夠了,白牆抹了紅,黑瓦換上琉璃瓦,皇家氣象在此也要體現一二。


    扶歡從轎中走出,此時將近傍晚,晚霞燦爛,在天際輝映成一片瑰粉色的輕紗,籠著幾縷細碎的雲。這日的天氣不算寒冷,白日裏日頭朗朗,仿佛是早春要迫不及待地到來。


    扶歡掀起冪籬下的輕紗,抬眼望過去,公主府還未建成,上頭並未有牌匾。但是如同慕卿所說的那樣,已經初具雛形,


    慕卿將手伸過來,在宮外,他換下了那身令人望之心生憂怖的朝服,錦衣廣袖,看過去恍然以為是哪家清貴的世家公子。但他還習慣在宮內那樣,讓扶歡扶著他的手。


    可他樣貌清雋秀致,這番舉動做來也不覺得有任何卑微的氣質。


    扶歡搖了搖頭,卻沒有搭上慕卿的手。


    慕卿那雙丹鳳眼微微垂下,眼尾的弧度,仿佛掛了點哀致失望的神色,令人見之不忍。他的手在絢麗的晚霞下,纖長白皙,骨節分明,有一種玉質的美感。


    扶歡上前一步,她今日穿的是海棠花的襦裙,那顏色比上回去太後宮中的那一套來得更淺一些。她在素色鬥篷下的手按下了慕卿的,而後將自己的手遞到了他的掌心,而她在慕卿耳邊道:“現下我不想去看公主府,廠臣陪著我在上京四處逛逛可好。”


    扶歡看見,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映著晚霞,溫柔璀璨了起來。


    她的一點靠近,都能讓他歡欣。


    今日不知是什麽年節,上京城街上掛起了連排的燈籠,似乎正月的上元節過得不夠痛快,現在又要補上一個似的。這時候的日頭短,太陽掛在天際,將將要落下,原先天際的瑰粉此刻被將要落下的日光映成了昏黃的金色,仿佛下一刻就要變得黯淡了。街市上的燈籠此時已然掂量了兩三盞,提前歡迎夜幕的到來。


    原先出宮時跟著的東廠番子此刻不知四散到了哪裏,扶歡往周圍看看,周遭皆是人流百姓,隻有身旁那個人,是熟識的。


    她忽然生出一點隱秘的歡喜來。不在宮規森嚴的紫禁城,在四麵不相識的上京城裏,沒有人知道她是公主,也沒有人知道慕卿是司禮監掌印,沒有身份天然的隔閡,他們就是世間最普通不過的兩情相悅的男女,走在熱鬧的燈市裏,無人指責。


    甚至可能會有人羨慕,能這樣走上街市的,兩情相悅的男女。


    這樣真好。


    冪籬下,扶歡的唇邊帶上笑,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日光滑落,夜色四起,隨著夜幕來臨,燈市上也逐漸熱鬧了起來,上京城的繁華,可以從這熱鬧的燈市裏窺見了一角。


    前頭人頭聚集,不知在做什麽,扶歡戴著冪籬看不清,便將垂下的輕紗撩起一側,想要上前看個分明。可那撩起輕紗的手卻被慕卿拿住了。


    “扶歡。”在宮外,他沒有喚扶歡殿下,而是喚了她的名,那兩個字含在唇間,帶著別樣的意味,纏綿繾綣。


    “不要讓旁人看到你。”慕卿的眼,在燈火中,卻凝成了一雙沉沉的墨。


    第69章 聽你的


    扶歡覺得自己好像看花了眼, 慕卿沉黑似墨的眼中,仿佛有戾氣在其中橫沉,但是現在仔細看過去, 其中又沒有什麽,花燈明亮的燈火圍在他眼旁, 衍生出一段溫柔的漣漪來。


    好似去歲上元節,扶歡偷偷跑出宮, 慕卿也是這樣,不叫她把臉上的麵具摘下,就一起帶著那樣古怪的麵具, 遊了一段上京城。


    扶歡說:“我這回可不是偷溜出宮門, 是大大方方地出來, 便是此時遇到人了, 也不必害怕躲閃。廠——慕卿為何還不許我見人。”


    她不自覺地帶上了小女孩般的嬌嗔。


    慕卿失笑, 搖了搖頭,燈火曼妙的漣漪從他的眼角到唇上,嫣紅的一道, 扶歡驀然想到活色生香一詞, 但很快就被她抹去。這樣的詞,放到慕卿身上已經算是褻瀆了。


    “人多眼雜。”慕卿細致地將扶歡的輕紗放下,溫聲向她解釋, “畢竟不在宮內,還是謹慎些的好。”


    這麽說, 也是不無道理,但扶歡卻覺得,這些理由可能還不夠。


    她轉過頭,稍稍踮起腳, 在慕卿耳邊輕聲道:“廠臣,可我覺得,你是不想讓我被人見到。”


    像是好不容易得來的珍品,恨不得時時刻刻放在身邊,妥善珍藏,不叫他人看上一眼,生起覬覦之心。


    她趴在他耳邊,雖然有麵紗隔著,但唇齒之間的熱氣卻沒有阻斷地碰到他的耳廓,如此溫情,如此炙熱。


    慕卿轉過眼,隔著漫漫的輕紗,對上了扶歡的一雙眼。他彎了彎眉,還是溫柔的模樣,燈火映著眉眼,那溫柔之下掩蓋著奇詭的心思。


    “臣也有私心。”慕卿的聲音也很輕,“因為心悅殿下,不想叫他人覬覦。”


    扶歡沒覺得冒犯,慕卿有這樣的心思,她反而覺得有些可愛,還有歡悅。深愛著的人,才會對愛人產生占有欲,這是人之常情。


    慕卿也是人,這樣的占有欲,並不過分。


    可扶歡卻忘了,連一絲麵貌都要緊緊護著,不叫他人看去分毫,這樣的占有欲已經不能算是正常了。


    她又掀開輕紗,笑意盈盈看著慕卿,反問到:“若我不同意你的私心如何?”


    慕卿稍稍側過頭,離扶歡更近了一些,近得扶歡幾乎能看見他比常人更要濃密纖長的眼睫,像把小扇子,一扇就讓她的心尖顫了顫。慕卿的聲音也是婉轉,他道:“殿下不忍見到慕卿鬱鬱寡歡的模樣,對嗎?”


    那聲音纏繞進耳膜,溫柔細碎的。扶歡把麵紗放下來,感覺耳上臉上都燒得厲害。


    “聽你的。”她說。


    說起撒嬌一般纏綿的話,慕卿也不逞多讓。


    這番動靜過後,扶歡才想起最初的目的是什麽,前麵人群依然聚集,她再往前,總算在人群之間的縫隙中見到在做什麽事。原是有人推著推車,在推車上賣刨冰。刨冰是夏日中常見的吃食,將大塊的冰敲成小塊,再往上頭澆上蜜或淋上糖漿,就成了一道甜食。


    隻是在冬日,這類吃食也沒消失,著實有些奇怪。


    扶歡在宮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吃食,看著有些新奇,也同那些貪嘴的小孩一樣,停下了腳步。忘了一說,那圍在周圍的人群,有一多半都是垂髫孩童,睜著好奇的眼,一麵望向刨冰,一麵望向自己的父母。


    慕卿見到這般民間玩意的吃食,不由地皺了皺眉。扶歡卻勾住了他的手,軟聲道:“慕卿,我想買一碗試試。”


    公主身上從未帶過金銀,眼下也隻能央求慕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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