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含笑著,婉轉向扶歡解釋起來:“陛下現下不得閑,還在為臣工遞上來的折子生氣,生怕現在見了殿下,情緒不好,惹殿下煩心。”


    他的聲線柔和,一字一句,盡是溫柔和意。


    扶歡頷首,道:“那我改日再來拜見皇兄,也請皇兄注意身子,莫要置氣。”說完抬眼時,見到慕卿正看著自己,視線相碰,卻是他先轉了目光,留下一段與之前語氣一般無二溫和的語句。


    “既這麽,臣送殿下回宮。”


    有些時候,他會特別容易含羞,扶歡想笑,還是忍住了。至於讓慕卿送她回去,她本想拒絕,太麻煩了,可是揭開心意後,她又很想同他待一起,即使不說話,看著他也是讓人開心的。


    扶歡低下頭,輕聲道了一聲好,尾音都帶了雀躍欣喜的弧度。


    不過出了勤政殿,看到外頭的景況,扶歡又後悔應允了。來時陰沉沉的天氣終於在這時落起了雨,抬頭看看,都是烏黑的像摻了墨的雲。寒冷的天氣,下起雨來更是冷得徹骨,寒氣仿佛要借著雨水,往骨頭縫裏鑽一般。


    “廠臣便送到這裏吧。”扶歡開了口,“下了雨,路上更是濕滑,廠臣一來一往不易。”


    慕卿沒有答應,他偏過頭,對扶歡道:“既然落雨了,臣便更要送殿下回宮。”


    他唇角彎了彎,春雪落花一般寫意溫柔:“臣擔憂殿下。”


    她向來是說不過慕卿的。


    勤政殿的小太監已經殷勤地送來傘,天青色的油紙傘,撐在雨中,上京也成了江南煙雨地。慕卿打傘送扶歡上鸞轎,扶歡寬袖下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如此十指緊扣,也算是一段纏綿了。


    雨不算大,隻是淅淅瀝瀝,打在傘麵上,聽著聲音響。


    扶歡掀開轎簾,示意慕卿彎下腰。她在年輕掌印的耳邊道:“以往我不喜歡雨天,潮濕陰雨,光是瞧著就心情不好。”


    她彎起眉,雨中也是一朵簇白棠梨:“但是如今,因為廠臣,我覺得雨天也不算那麽糟糕。”


    她就這麽笑意盈盈地望向他,將全部的心思說與他聽,慕卿握著玉骨傘柄的手緊了緊,指間的關節起伏,青白的骨節,比傘柄還白上幾分。


    “殿下謬讚。”他似乎是極不好意思,垂下了眼,鴉羽般的睫,在眼下落下小小一片陰翳。


    “能陪在殿下左右,是臣一生所願。”


    這回不好意思的人換成了扶歡,她抿了抿唇,左右看看,到底還是將轎簾拉下。心在胸膛裏頭跳得厲害,這人說起話來,怎能如此叫人心動。


    轎簾被扶歡匆匆放下,鸞鳥的飛羽還在顫動,幾乎可以透過那一層簾子,看到其後人是什麽模樣。慕卿想到她剛剛說的話,因為廠臣,雨天也變得不那麽糟糕。


    她那麽好,那麽乖。


    他想將她放到金絲籠裏。


    到了毓秀宮,雨便稍微小了些,但仍是細細密密的,像在天地間織了一張大網一般。有隨堂的小太監來回稟慕卿,說是永寧宮那頭出了事。


    扶歡本想留慕卿坐坐,聽到小太監稟告,轉而對慕卿道:“廠臣有事,我便不留了,雨多路滑,還請廠臣小心。”


    慕卿淡淡地看了這小太監一眼,他的眼神沒有溫度,如此涼薄地落在小太監,叫這小太監生生地嚇出冷汗來。好在帝姬說話了。


    扶歡想了想,還是為梁丹朱多說了一句話。


    “皇嫂——丹朱她孤身一人在紫禁城,上京也沒有她的親眷,且皇兄這次廢後,沒有確鑿的證據,我覺得,是委屈了丹朱了。”


    扶歡走上前,扯了扯慕卿的袖子,喁喁細語般同慕卿道:“希望廠臣好歹看顧一下。”


    扶歡扯他袖子的力道也是很輕,聲音也是輕柔。


    慕卿側過頭,天地間的雨幕朦朧,倒襯著他的輪廓也柔和了起來,白玉般剔透。他說:“殿下知曉廢後曾做過什麽嗎?”


    扶歡疑惑地望著他,慕卿的這句話,好像梁丹朱真有做過什麽事,難道聖旨中所說的謀害皇嗣一事是真,皇帝亦或是東廠有了證據。她的思緒萬千,飛快地轉著。卻是慕卿又伸手,細細地將扶歡的狐裘上沾染的雨滴拂去。


    他一笑,依舊是溫和的:“但是殿下所求,慕卿定是要辦到的。臣會多加照料廢——”他停了下,溫柔地換了個詞。


    “梁丹朱。”


    第61章 我會把你弄死,信不信?……


    因著下雨, 天迅速地暗沉了下來,鉛雲一塊一塊地,堆積在天上, 像是提早掛上了夜幕一般。路上,小太監戰戰兢兢地將永寧宮的事說了出來。說是先頭的皇後娘娘, 在永寧宮裏拿住了個賊,要將那個賊發落到宮外去。


    即便現在聖旨下了, 梁丹朱已是廢後,但畢竟她還是梁同知的胞妹,下麵的宮人也不敢明言稱呼廢後, 一概用先頭的皇後娘娘來稱呼。


    小太監道:“那個被先頭皇後抓住的賊, 是從毓秀宮出來的。”


    毓秀宮的宮人, 都是慕卿為扶歡挑選的, 從司禮監司房撥過去的, 也難怪聽說這事,下頭的人就來稟告。慕卿整了整朱紅描金的琵琶袖,從轎裏下去。他是司禮監掌印, 皇帝信重, 出入宮廷皆可坐轎,隻是在扶歡麵前,他更願意在她身側, 徒步而行。


    下著雨,永寧宮更顯冷清, 皇帝下令廢後,卻又沒讓梁丹朱離開紫禁城,這讓下麵的宮人有了心思,皇帝廢後之後, 會不會重新起複。因此,梁丹朱的一應用度,竟然也沒被過多克扣。


    慕卿走進永寧宮,同外頭一樣,永寧宮內裏也同樣冷清。梁丹朱坐在上首,慕卿見這位皇後次數不多,每次所見都是盛冠華服,皇後威嚴氣度盡顯。這次相見,皇後的穿著卻是平常了,一件丁香色的妝鍛,下身的月華裙也並不繁複,僅有六幅。


    梁丹朱在上首,慢慢飲茶,慕卿過來也不抬眼也不起身,平靜地好似從未廢後一般。慕卿卻是對皇後行了一禮:“下麵奴才不長進,惹了娘娘動怒,臣這便將這奴才交給慎刑司,背主之奴,打死也算輕的。”


    梁丹朱下麵跪的是位太監,瞧起來並不眼熟,應是之前清理毓秀宮打發的宮人。太監年紀不大,看起來同扶歡一個年紀,十六七歲,麵貌倒是生得眉清目秀,有一段書卷氣。他不停地朝梁丹朱和慕卿磕頭,額頭幾乎成了一片血紅。


    “是奴婢不長眼,見到娘娘的首飾那麽多,想到家中還有弟妹吃不上飯,便動了心思,拿了娘娘的首飾。奴婢該死,請娘娘和掌印恕罪,慎刑司——慎刑司奴婢去了,一家都要餓死了。”


    他額頭磕得用力,斑斑血跡都留在麵前的地磚上。


    梁丹朱皺了皺眉,想是被這太監的哭訴鬧得煩心,抬起手道:“既這麽,打發出宮也就罷了。”


    她看了一眼慕卿,又道:“雖說這太監是從司禮監司房中出來,但現在到了永寧宮,便是永寧宮的宮人,我處置一個宮人,沒想到竟然要勞動掌印大駕。”


    皇後說話的語氣很冷,還夾帶了些許不滿。


    慕卿仿佛沒聽出來,麵上依舊溫文爾雅:“娘娘處置宮人,本就無可厚非。奈何皇上前頭下了聖旨,娘娘的封號被褫奪。”他頓了頓,看到麵前的梁丹朱麵色微變,笑意越發柔和了起來。


    “而這太監又是從臣的司房中出來,臣少不得來問一問。”


    “若是娘娘覺得,慎刑司無法解決,便是將他帶入東廠審問也未為不可。”


    梁丹朱冷笑一聲:“有何好審問的,贓物還在他身上的包袱裏,就是個豬油蒙心偷竊首飾的賊。”


    慕卿丹鳳眼一轉,曼聲道:“既然證據確鑿,就更簡單了。”


    “偷竊宮中財物本是大罪,娘娘心善,想饒你一命,那麽”慕卿斷然喝道,“押去東廠,將他兩隻爪子給咱家砍掉,若是僥幸不不死,就扔出宮外,免得髒了宮中的地界。”


    慕卿身後,立即便有太監凶神惡煞地過來,將還跪在地上磕頭的太監拖走,那一聲聲的哭嚎,滲得梁丹朱身上都起了細細的冷汗。


    他轉回身,還是那幅溫文帶笑的模樣,用商量的口吻對梁丹朱道:“娘娘覺得,臣處決得如何?”


    梁丹朱從座上站起來,她的手還微微有些顫抖,但依然強自鎮定。


    “掌印自個兒處置完了,現在倒來問我的意見。”


    慕卿含笑看著她,道:“臣為娘娘分憂。”


    那太監的哀嚎聲離得很遠了,慕卿直起身來,在正殿中掃了一眼,永寧宮曾為太後和皇後宮殿,宮室不必說,自然是大方雍容,精致華貴,一應陳設也是頂好的。


    宮室的四角宮燈懸著,惶惶的明亮,將慕卿的眉眼照得凜凜卻流麗。他依舊是一遞一聲,說得和緩:“陛下下了旨意,褫奪娘娘封號,將娘娘禁止在永寧宮。臣瞧著,娘娘宮中卻還同從前一樣,到底沒了封號,丟了中宮,不能同之前相比了。”


    永寧宮的掌事太監看了看上首臉色變幻不定的梁丹朱,終究還是走到慕卿身後。


    “奴婢聽掌印的吩咐。”


    梁丹朱看著慕卿,定定地,死死地。


    “你在做什麽?”


    他溫文爾雅地笑:“臣隻是讓這宮室,配得上娘娘的身份。”


    大宣朝綿延數百年,對於不受寵的主子,宮人是最知道如何磋磨的,一點一絲下來,便能叫人悄無聲息的不成人樣。慕卿一步一步走到上首,梁丹朱麵上失了血色,卻仍不肯服輸,執著地盯著他,仿佛眼神是利箭,要叫他萬箭穿孔。


    畢竟是年輕的孩子,閱曆謀略比不上在此間侵淫數年的人,她有手段,但還是太稚嫩。


    慕卿收起了臉上的笑,居高臨下地看著梁丹朱。這時候,他才顯露了一點他本來的樣貌,冷漠,是常年積雪的山巔,萬事萬物也並不能將其融化。


    “你將算盤打在殿下身上時就應該想到的。”


    他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會把你弄死,信不信?”


    -


    小太監呈上幹淨的絹帕,慕卿接過,細致地將十指擦拭完,那方巾帕輕飄飄地落在永寧宮的地上。


    隨堂太監跟在慕卿身邊,謹慎地問道:“大人,那個太監兩隻手都被砍了下來,還活著。”


    “那就把兩條腿也砍下來,梁丹朱想要那個太監出宮,連腿都沒了,咱家看他如何出宮。”


    “若是再想出宮,為他點個天燈,也算是全了他出宮的念頭了。”


    身前的掌印,這樣輕描淡寫地說道。


    隨堂太監低下頭應諾,跟著掌印時間久了,聽到這樣的刑罰,心底難免還是會顫兩下。何謂點天燈,將人放到油缸中浸泡,然後拴在木杆上,從底往下點燃,便是點天燈了。這刑罰由古至今,還變出了不少花樣,東廠中還有將人整張皮剝下,做成燈籠上天,也叫點天燈。


    “廢後那邊,讓她慢慢熬著,熬到油盡燈枯,時日久了,一位廢後的生死,也不是那麽值得關注。”


    “永寧宮那頭,我不想聽到有任何消息走漏。”


    隨堂太監連連稱是。


    那日護國寺,梁丹朱能調來武藝不凡的人,證明她在上京,並不是一無所有。若不是他早有準備,淑妃那一胎,可能真就保不住。梁同知的胞妹,多防著一手,總歸是有備無患。


    -


    臘八那一日,來得悄無聲息。扶歡在毓秀宮養病,病中時日,最不知年歲,沒有旁的瑣事打擾,隻一心一意養病,若不是宮中嬤嬤在前一日說了幾句,幾乎要將這個節日忘記。


    但不論如何,是不能忘記的,太後早已定下了宮宴。扶歡雖是大病初愈,少不得也要在宴席上坐上一會兒,以全太後的麵子。太後想要宮裏熱熱鬧鬧,不受廢後的影響,宮裏就須得熱鬧起來。


    扶歡也被裝扮起來,翟服衣冠,俱不能少。伺候首飾的宮女問道:“殿下今日想戴什麽冠子?”


    妝奩中的冠子都是華美的,扶歡看向左後位那頂白玉冠,是今歲慕卿送她的生辰禮。那頂冠子著實華美有巧思,和它相比,其餘的冠子都顯得略微笨拙俗氣了些。


    雖說大宴上的衣裳首飾,稍一重複便有眼尖的人瞧出來,打量是否家境不善,才會將衣裳首飾重複穿戴。但扶歡是公主,再如何,也不會打量皇室的家境,且今年洪災戰亂,本就是要推行簡樸,扶歡未多加思索,便點了那頂白玉冠。


    宮宴到了晚間才開始,此前宮中已賜下臘八粥,分往各個宮室和朝中大臣。扶歡自然也得了,是管事親自送來的,還有一串吉祥話,扶歡被那個管事逗得發笑,賞了許多銀稞子給他。


    待管事走後,她道:“自福慶走後,好像再未預見如此有趣的人了。”


    想起福慶,便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扶歡將毓秀宮小廚房熬製的八寶粥分出一盞,叫宮中的太監帶到禦馬監給福慶。


    宮宴快開始時,太監回來複命,卻說在禦馬監未見到福慶。


    “聽那頭的掌事太監說,好似有公幹被派出宮辦事,有段時間沒見到了。”


    到底是十二監裏僅屈居司禮監之下的處所,事務繁多,扶歡隻是遺憾,不知曉福慶能否在今日喝上一碗臘八粥。


    後來宮燈齊齊在瓊林苑,晴晚扶著扶歡進入宮宴,福慶的下落情形,也隻能是如一片清風,了過無痕了。


    第62章 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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