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聲道:“好了。”


    扶歡微微低下頭,冠子仍穩穩地在她頭上。她提著裙擺,向後退了幾步,對著慕卿轉了一圈。


    “我很喜歡廠臣的冠子,很漂亮。”


    她今日穿著靛青的翟裙,隻有衣襟和寬袖上繡著金紅的邊繡。翟裙是禮服,層層疊疊套在扶歡身上,更顯得她身體單薄,體態伶仃。


    裙擺隨著她的腳步轉起來,慕卿恍惚想到毓秀宮中冬日常在的綠梅,清絕孤美。


    “臣的賀禮能博殿下一聲誇讚,於臣來說,再好不過了。”


    他很喜歡扶歡身上有他所贈的東西,這會讓他覺得,柔德長公主一直一直以來,就是屬於他的。


    即便是錯覺,也讓人歡喜到顫抖。


    扶歡按下裙擺,垂眸笑著,她將所有的歡欣,都放在了這無聲的笑裏。


    四下裏安靜下來,這樣的安靜,現在看來,也是溫暖美好的。


    不過今夜這光景,以後大約也是過一日少一日罷了。


    “廠臣從西北夤夜而來述職,應是累極了,我不多留廠臣——”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慕卿輕聲打斷了。


    “殿下當日給臣的金銀,臣全數托給了董大人,如今江南的粥棚,有殿下的一份功勞。”


    “當日殿下的吩咐,臣有做到。”


    “欺瞞了殿下,是臣的不是。”他在扶歡麵前,慕卿恭謹地垂首跪地,清雋秀竹一般的脖頸,柔順地朝她低下,他說,“望殿下恕罪。”


    大約是因為他們在這邊說話,隨行的宮人都退遠了距離,為慕卿照亮宮道的宮人手中那一盞盞明亮的宮燈重又變得晦暗不明。


    “你是遵皇兄的旨意前去西北,自然不能讓他人知曉你的真正目的。”她道,“況且你從未騙我。”


    隻是隱瞞了一些事實。


    扶歡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向慕卿伸出手。帝姬這雙手養尊處優,稍重一些的物件都沒拿過,十指纖纖,比之頭上的白玉冠還要在白上幾分。即便在夜色燈火下,也能看得分明。


    “我饒恕你。”她這麽說,尾音帶了點輕躍的笑意。


    慕卿抬眼,他見到扶歡的那段眉眼,春花照水,從未有過改變。慕卿斂下眼,襴袍裏的手伸出來,輕輕地扣在扶歡手上。


    他的手很涼,扶歡想,連掌心的也沒有一絲熱意,仿佛數九寒天的冰,不會有被陽光照暖的一日。她想過慕卿會不著痕跡避開她的手,在她麵前,慕卿向來都恪守規矩。


    除了那一次,湖上蓮葉,他以為她睡著了的那一次。


    但是他輕柔地扣住了她的手,沒有用很多的力氣,不多不少,恰恰正好的一點,仿若鴻羽停在她手上一般。


    他起身時,過大的玄色袖擺遮住了兩人輕扣的手,這樣看來,好像什麽都沒做一樣。


    如此距離近了,扶歡又聞到了慕卿身上的沉水香。他應該很喜歡這味檀香,在宮中遇見他時,常常都能聞到。隻是這一次,沉水香的味道很淡,慕卿將手放下,那袖擺擦過扶歡的手腕所帶起的微風,才讓這味檀香若有似無地飄進扶歡的鼻尖。


    “多謝殿下。”


    他輕聲道謝,不知這謝字是為了扶歡的那句饒恕你,還是她向他伸出的手,亦或是,兩者都有。


    瓊林苑那方向,鑼鼓聲響似乎更大了些,熱鬧的氣息伴著通明的燈火,擋也擋不住。戲子的唱聲從那邊悠悠地傳來,仿佛也帶著花團錦簇,盛盛繁華之景。


    扶歡看過去,忽而說道:“慕卿,皇兄不久前下了聖旨,為我選了梁深做駙馬,你知道嗎?”


    身旁的人久久沒有聲響,扶歡回過頭,正好撞到慕卿的視線裏,沉沉的,像是一灘濃墨,無論怎麽掙紮也掙脫不開來。


    慕卿闔了下眼,才曼聲道:“回京的路上已經聽聞,長公主殿下的駙馬,當朝探花,清貴世家,是一樁人人豔羨的好姻緣。”


    扶歡說:“你也這麽認為嗎?”


    她身旁的掌印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像是嗤笑,又像是不屑一顧,是一種極輕蔑的態度。


    “我從未這樣覺得。”


    “手無一兩權,隻有清高的一股氣。他配不上殿下。”


    扶歡眨了眨眼,忽然低頭:“可是般配與否,不是你我能說的。”


    她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換上了笑臉:“撇開那些不好的,這也算是一件喜事了。往後我有自己的公主府,出宮就不用再瞞著皇兄和太後,偷偷摸摸溜出去,也不必麻煩廠臣四處找我了……”


    扶歡說著這些,像是要說服自己一般,隻是越到最後,聲音越輕,直至最後一字,完全沒有了聲音。


    她看著慕卿,忽然很想很想,抱一抱他。


    可很想很想,也不能夠。


    而慕卿微微低下了頭,那雙丹鳳眼的弧度在夜色下詭譎得顯得豔色生輝。


    “殿下記得在行宮時,臣對殿下說的話嗎?”


    “令殿下不開心的事,就是不對的事。臣會為殿下分憂。”


    一字一句,是甜蜜溫柔的蠱惑。


    可是聖旨,是禦筆朱批,不可違抗的。無論如何,慕卿也改變不了。


    但即便是這樣,他願意對她這麽說,即使是謊言,扶歡也很開心。她垂眸,像在行宮中那樣,輕輕地攥住了慕卿的衣袖,小聲道:“廠臣,你幫幫我。”


    這一刻,她願意在溫柔的假象裏沉湎。


    那是他的珍寶,他的殿下,是他在淤泥中,唯一渴望的神明。


    慕卿閉上眼,那蔓延的戾氣與惡意,幾乎要燒灼他的心髒。


    再忍忍,他對自己道,那些礙眼的人,很快就不複存在了。


    ***


    宋妃在長公主生辰宴上被診出有孕的消息在一夜之間就傳遍了後宮,對於太後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喜事。皇帝膝下長久無子,這幾乎成了懸在太後心上的一塊心病。如今這塊心病終於可以了結,當晚太後就打破了自己佛前的修行,到了宋清韻的鍾粹宮。


    對於宋清韻所有的不滿意,在子嗣麵前,都是可以讓步的。


    隻是很奇怪,皇帝卻並沒有像太後那般熱切,宋清韻有孕的消息過了整整一日,皇帝才到她的宮裏,但也隻是坐了一坐,沒過多久便出來了。


    雖然如此,鍾粹宮的賞賜一日並一日,都沒有停下過。


    慕卿帶著皇帝的又一撥賞賜,來到了宋清韻麵前。


    有孕的這些時日以來,宋清韻看著仿佛更柔和了一些,連臉上那些過於冷豔的線條與五官,都輕柔了下來。


    她月份小,現在肚子還不顯,見到慕卿,笑著應起。


    “掌印。”宋清韻摸著自己的肚子,很欣喜,像是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對慕卿道,“我有孩子了。”


    第48章 淑妃


    送禮的宮人流水般進到鍾粹宮, 將賞賜一並交給鍾粹宮的大宮女後,又沉默著,流水般退出去。


    慕卿拱起手, 對宋清韻道:“恭喜娘娘,誕育皇子。”


    宋清韻的手一直放在肚子上, 輕柔地撫摸著還未顯懷的肚子。她聽到慕卿這話,反射性地抬起眼。鍾粹宮的布置一向精致華麗, 名貴的紗帳櫥窗,難尋的古畫陶瓷,都被皇帝拿來裝點鍾粹宮。


    她是後宮中唯一盛寵的嬪妃, 有這樣的布置理所當然, 毫不出格。


    但宋清韻不以為意, 在她眼中, 這就是一個巨大的囚籠, 囚得她幾乎要窒息。


    此時這座囚籠裏,宮人如往常一樣,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皇帝來時, 他不允許宮人靠近, 而皇帝走後,宋清韻也不允許這些宮人離她近一步。


    再靠近一點,那些被掩蓋在皇帝盛寵下的秘密就會被揭開, 露出不堪的內在來。


    她的聲音不由得變小了。輕聲地,不確定地道:“還不知曉裏麵是皇子還是公主。”


    仿佛是她的話有十足好笑的地方, 慕卿唇間溢出一絲笑,掌印太監此時顯得過分殷紅的唇角微微上揚,他低下頭,往宋清韻處湊近了幾分, 仿佛暗夜中出現的鬼魅。


    “娘娘還盼望生下的是公主嗎?”


    這樣的慕卿太詭異,宋清韻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兩步,退完之後才發覺自己沒有回答慕卿的話,隻能不住地搖頭。


    慕卿直起身,方才那通身的鬼魅這一瞬間被他全然收了起來,又是凜凜如山尖雪般不可靠近,不可觸碰。


    “娘娘生下的一定是位皇子。”他冷淡地,一字一句說道,偏偏每個字重若千鈞,讓人生不起反抗的念頭。


    宋清韻的手慢慢捂緊了肚子,在這一個瞬間,她本能地察覺到了一種危險。


    隻是慕卿接下來的話,有讓她將這種危險的直覺暫時拋棄了。


    “若隻生下一位公主,又如何能撼動得了皇後的位置。”


    她在心中默道,慕卿所說不假,一位公主的分量太輕,隻有是皇子,陛下唯一的皇子,後位上坐的人才有可能是她。


    她想得太過沉入,連嘴唇被咬破都沒有察覺。


    慕卿遞過來一方巾帕。


    宋清韻恍然驚覺,她擦掉了唇上的血。她並不覺得痛,比起見到皇帝的疼痛,隻是區區破皮,顯得太輕微了。可是這麽一想,竟覺得前一次被那軟鞭抽打時已經過去很久,竟有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掌印,你說得對。”她低下頭,溫柔地看著自己的肚子,“他一定是個可愛的小皇子。”


    她再也不要過那種生活,昏暗沒有天日。


    ***


    一切似乎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起來,胡虜被打退關外。短期內不會再進犯,江南水患也有了有效的的治水成果,而且扶歡的生辰宴上,宋清韻被診出有孕。明明季節是蕭瑟的秋季,現在看來卻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春季。


    倒真像是老天爺弄錯了氣候。


    太後的心情肉眼可見地好起來,甚至開始時不時地請扶歡過來慈寧宮,親自指點她的女紅繡品。


    “當時入選後宮時,我也帶了自己在閨閣中繡製的繡品,期盼能贈予先皇。奈何世事無常,還是沒能叫先皇看見這些繡品。”


    太後把鏨花護甲套脫下,拿起繡針一一指向扶歡描的花樣子:“這些都是中規中矩的模樣,不過古來新婚,繡樣都是鴛鴦石榴,並蒂桂圓,到底寓意好。”


    “民間的待嫁娘,喜被喜枕都是自己縫製,我們皇家倒不需要親手縫製這些,但有一二件自己縫製的繡品,也叫駙馬看到你的誠心。”


    扶歡垂著眼,太後說一句,她便乖乖地應一句諾,不再生出半點事端來。


    太後重又把鏨花的甲套戴上,招手叫扶歡到自己身邊來。


    扶歡走過去,在太後下首坐了。


    “扶歡。”這次太後沒有稱她的封號,真真地喚了她的名。


    扶歡抿了抿唇,朝太後抬起頭時已然換上了恬靜的麵容,她應了一聲母後。


    太後的手放在她手上,甲套冰冷,那甲套觸到她的皮膚上有種遲來的尖銳的疼痛,但是太後的掌心卻有種不同以往的,幹燥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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