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為公主獵的,一定同娘娘那的一樣好。”


    慕卿在還未走進皇帝的屋舍時就聽到哀戚的哭泣聲,但這聲音也短,沒過多久就歇了下去。後來他就見到被侍衛托走的青衣太監,嘴被死死地捂住,因為皇帝聽不得哭聲,再讓他哭下去,被托下去的恐怕不止他一人了。


    路總管小跑著過來接他,一見到慕卿的麵,那腰就深深地彎下去。


    “大人,可算見到您了。”


    慕卿抬手,路總管當即噤了聲。室內的燈火將人影影綽綽地映到窗紗上,全都是一個個跪伏在地的模樣,還能隱約聽到皇帝的聲音,怒意未消。


    皇帝越來越暴躁了,慕卿想著,抬腳進到裏麵。


    第30章 圍獵


    裏麵不出所料是一片狼藉, 杯盤碗盞都碎了一地,仔細看,地上的碎瓷片處還有淋淋的血跡。服侍的宮人跪了一地, 就連宋妃也不能免,脫釵跪於地上。


    皇帝麵色沉沉, 眼裏是壓不住的暴戾,仿若已經煮沸的油鍋, 再往裏麵加一滴水就會爆裂沸騰。但還好,慕卿不是一滴水,他是凜冽的冰, 能將沸騰的油鍋歸於平靜。


    當皇帝聽到門外的動靜, 已是不虞, 但見是慕卿, 才頓了頓, 讓自己一寸一寸冷靜下來。再開口時,皇帝的聲音已趨於平靜。


    “慕卿。”他喚了一聲慕卿的名字。


    慕卿微微垂首,態度恭敬謙順, 他應道:“臣在。”


    皇帝閉了閉眼, 轉而親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宋清韻,沒有暴戾情緒的皇帝麵容清俊雅致,似翩翩公子。他撫去宋清韻臉上的淚痕, 柔聲向她安慰解釋:“朕一時控製不住情緒,被嚇壞了吧。”


    宋清韻輕輕點頭, 而後搖頭。她臉上雖有淚痕,但是在皇帝溫柔看她時已緩緩有了笑意。


    皇帝攬著她,那臂膀好似給了她堅實的支撐,宋清韻眼波柔軟, 一脈清泉一般,她輕聲對皇帝道:“本來是很怕的,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但是因為是今上,清韻又不怕了。”


    這樣的話顯然很得皇帝的歡心,他對懷中的女子多加安撫,語聲柔和,就如同一般的少年郎一樣,費盡甜言蜜語的心思,隻為換心上人一笑。待到宋清韻終於被安撫下來,好似將之前的記憶都一並淡忘了一樣,皇帝才命人送她歸去。


    宋清韻重新戴上發釵,玉帶鸞羽,羅袖輕衫,還是原來的宋妃娘娘。宮女扶著她,慢慢朝外走去。慕卿側身,為宋清韻讓出一條坦道來。


    宋妃微微頓住,她的視線輕輕落在慕卿身上,但也如同清風,一掃即過,隻是頷首道謝後才離去。


    屋子裏麵的人終於走了個幹淨,隻留下皇帝和慕卿。


    皇帝方才安慰宋清韻溫柔輕和褪了個幹淨,留在臉上的竟是疲憊與難以掩飾住的驚惶。


    “慕卿。”他攥住了慕卿的手,像極了溺水的人攥住唯一的浮木,“朕最近,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皇帝的語速越來越快:“方才,隻是有個小太監打碎了燈盞,朕卻像被打碎了冷靜一般,感覺耳畔都是碎裂的聲響。朕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隻想讓周圍安靜下來。”


    “朕當時想的是,那些人太吵了,死人就不會吵了。”


    慕卿聽著皇帝的話,神情是不變的謙和,沒有驟然緊縮的眉頭和嚴肅的神色,讓人覺得,皇帝口中所說的異常,並不是如此嚴重,這讓皇帝的心也慢慢放下一些。


    “朝中近日事多,陛下日日為國事憂慮費心,想來應是疲倦憂慮產生的情緒失控。”慕卿緩聲道,“便連臣,諸事纏身時也會難以抑製情緒,打罵下人。”


    “陛下若不放心,明日叫禦醫過來診治,左不過這些緣由。”


    他最信重的掌印太監衣上發間有淺淺的沉水香的味道,這味道安寧沉靜,皇帝的心緒也如同這沉水香一般,安寧了下來。他甚至還有心情打趣起慕卿:“怪道慕卿外頭的名聲不好,原是由此而來。”


    慕卿笑了笑,極是溫潤清雅的模樣:“如此,還望陛下賞臣一個恩典,請太醫也為臣開個方子,治臣的病症。”


    皇帝也笑起來,笑聲舒朗開闊,連聲道允了。


    -


    第二日起時並不著急走,還要在此地修整,約莫到午後才會啟程,聽聞是欽天監說今日有雨,到午後才會停歇,因此就拖延了行程。


    扶歡推開窗,外麵的天氣陰沉沉的,看著是要下雨的模樣。後來果真下了雨,雨點不大,扶歡坐在廊簷下,伸出手來,雨絲被風裹著,飄到她手上,細細的一道,一瞬的功夫,痕跡就消失不見了。


    這大半天的時間要如何打發過去,晴晚翻開箱籠,給扶歡尋出了話本。自然,是背著嬤嬤的。其實扶歡年紀愈大,嬤嬤們已經不大能管住她,隻是有些事,能不被嬤嬤嘮叨也是好的。


    不過扶歡的話本才拿到手中,就聽到前院傳來動靜。小宮女過來通稟,說是陛下派遣太醫,為公主請平安脈。


    不年不節,不前不後的時間,皇帝派太醫過來,聽起來是有幾分奇怪。但到底是皇帝的好意,扶歡略略整理了衣裳後,宣太醫進來。隨著太醫進來的還有皇帝跟前的太監,太監舌燦蓮花,在向扶歡請安問好時就將皇帝的用意一並道出來。


    原是怕公主初離皇宮,水土不服,才特地派了太醫過來診脈。


    皇兄難得有這樣一番細膩心思,令扶歡感動,她在太醫請脈後對晴晚道,我要繡一隻香囊,送給皇兄。


    身為帝姬,雖不被要求精通針線,但針織女紅也需略懂一二,扶歡也曾為她的兄長們繡過荷包扇墜等小物件,隻是等燕重殷登基後,她就很少繡了。皇帝的貼身衣飾自有後宮妃嬪縫繡,她送上去,隻怕會被占了她們的位置而暗地被人詬病。而五哥,若是她送去繡製的物件,是否會被皇兄懷疑別有用心,對他不滿。


    天家的親情,總是帶著用意和算計。


    不過此時不一樣,出行在外皇兄對她如此關照,扶歡自然要用心回報。


    於是扶歡便揀了絲線,挑選布料縫製香囊。


    這是不繁重的活計,但依然需要精心,僅是繪製花樣就費了許久的功夫,窗外的雨停了,扶歡才敲定香囊上的花樣。


    午後半晌,雨停後,果然傳來啟程的消息。今日的這場雨下得不大,用紛紛細雨來形容是完全可以的,出到驛站外,隻是覺得這場雨濕潤了天氣。送給燕重殷的香囊終於在到達西蘭圍場前完成,扶歡原想親手送給皇帝,但是不湊巧,被路總管恭謹地在門外攔下了。


    路總管賠著笑臉,對扶歡道:“陛下正和宋妃娘娘一道,殿下您看?”


    路總管下半截話未盡,扶歡已了然地止住步伐。


    “皇兄同宋妃娘娘在一起,我便不多加打攪了。”扶歡將香囊給到路總管,“這是我為皇兄繡製的香囊,路總管待皇兄閑暇時替我呈上去吧。”


    那時蜀錦縫製的香囊,扶歡用絲線在上頭精心縫製了芙蕖遊魚,,芙蕖當中,遊魚躲在淺綠蜀錦的一角。


    路總管滿口答應,笑嗬嗬地接下扶歡的香囊,一遍遍應道奴婢定將香囊親手交於皇上。


    到達西蘭圍場那日,是一個日光晴朗的好天氣,皇帝開心於今日上天給的好天氣,當下便下聖諭,今日獵得獵物最多的人,便可得流雲和田玉如意,另有金帛若幹。這柄流雲和田玉如意,聽聞是由一整塊和田玉雕刻而成,玉質細膩,是皇帝新得的珍品,不時拿來把玩。扶歡曾見過一次,仿佛整個屋舍內都被它著涼了,如此的通透明亮。


    圍獵的彩頭,彩頭是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得皇帝青眼,更何況,這次皇帝還拿出了不俗的珍品賞賜。所以這次圍獵,至少表麵上,是群情激奮,勢要爭奪首功。


    扶歡也趁著這個興頭,揚鞭策馬往茂密的叢林裏去。她今日著寶藍的騎裝,長發高高挽起,束成利落的馬尾,這樣一打扮,金枝玉葉的公主倒有了幾分英姿颯爽的意味。但是扶歡知道,僅僅隻是麵上能看。


    若要她挽弓疾馳,是萬萬不行的。


    即便圍獵,扶歡的身後也跟著許多人,是保護她的侍衛,如同永遠也甩不掉的影子,若即若離,總是隔著一定的距離在她身後。西蘭圍場雖是皇家圍場,皇帝來臨之前,對於大型猛獸,圍場肯定驅逐過,現在留在圍場內的,定是能夠狩獵的溫馴動物。但世上沒有絕對一說,在前朝還出過熊瞎子傷人的消息,所以護衛再怎麽多也是不為過的。


    但總歸還是不舒服的。


    扶歡讓座下的馬跑得更快了些,心底留存一點希望,希望能甩掉那些影子們。身後的護衛仿佛也明白了公主所想,離她稍微遠了些,再過一會,仿佛都不見了蹤影。隻是仔細看過去,仍能在樹梢陰影裏窺見一點湛藍袍角的端倪。


    不是不見了,而是藏起來了。


    扶歡也感激他們的躲藏,至少現在,她看起來是一個人了。


    好像真的自由了。


    扶歡鬆了韁繩,隨便馬帶自己到哪裏。從鬱鬱蔥蔥的茂林往上望過去,天空被樹葉枝條切割成大大小小零碎的形狀。倏忽一瞬間,上頭還有鳥雀飛過,扶歡怔了一瞬,隨後拿起她的牛角笑弓,朝著鳥雀的方向挽箭射過去。


    箭矢從弦上出去的一瞬,扶歡就知曉自己是射不中的。但是底下的人卻興高采烈地撿回來一隻鳥雀,上麵的箭矢與扶歡射出去的那支一模一樣。


    他笑容滿麵地恭喜扶歡。


    扶歡不想破壞他們的用心,便對他道一聲辛苦。


    接下來她沒有再射箭,就是信馬由韁地四處漫遊,西蘭圍場的景致很好,濃蔭深翠,雀鳥啼啾,連呼吸的空氣都是清新的。扶歡坐在馬背上慢慢地走,她覺得這樣走一天也是快樂的。


    遠處一片蒼翠中,卻迎來了一線明黃。


    這世上,隻有一人能用這種顏色。


    扶歡不能調轉馬頭,隻能迎了上去。越到近前,那明黃旗幟下看到的人聲色就越發清晰,一片叫嚷聲中,皇帝身邊,著朱紅曳撒的慕卿舉起了弓箭。


    日光在他眉間鋪展,可是消融不了其中的霜雪冷冽,他神色清冷,唇線鋒利似刀刃,扶歡到皇帝麵前時,慕卿的手中的箭恰好射了出去。


    第31章 狐狸


    箭勢淩厲, 並不同於扶歡的花拳繡腿,那箭射出去後,還能隱隱聽到遠處一聲哀哀嘶鳴, 應該是確實射中了獵物的。在慕卿箭射出去的一刹那,就有侍衛跑過去拾取獵物。不多久, 那侍衛便拖著一頭鹿回來。


    當頭的第一聲好字是皇帝喊出來的,緊接著, 跟隨皇帝的官員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好聲。扶歡偏過頭,正好慕卿此時也轉過身,那冷冽似霜雪的神情此刻化成了脈脈春水, 慕卿放下弓箭, 朝著扶歡溫爾笑了笑。


    初春枝頭綻放的胭脂桃花, 也不過如此了。


    扶歡彎起眉眼, 用口型也對他說了一聲好字。


    那頭鹿是慕卿這天所獵到的唯一一頭大型的獵物, 除此之外就是再普通不過的鳥雀兔狐。那一日,獵物最豐盛的是皇帝,需得七八個太監肩挑手抗才能搬回去。皇帝的笑意這日就沒從臉上消下去過。


    不過那柄流雲和田玉如意還是被皇帝賞了人, 他自是知曉今日為何他有如此多的獵物, 那些隨駕的大臣們,沒有一個會不識眼色同皇帝爭搶。既然臣下讓他高興,皇帝自也會嘉賞臣下的用心。


    受到賞賜的是禦史大夫家的二公子。詩書清貴人家出生的兒郎, 武藝難得不錯。扶歡見到他從皇帝那接過玉如意,是風姿秀美, 和雅明淨的模樣,這樣的人,垂眸回話俱是斯文秀雅,難以想象也會挽弓射箭。


    太監念到他的名字, 是叫做梁深。


    隨扶歡一同出來的宮女已經偷偷紅了臉,卻還是不住地往梁深那探頭望去。扶歡悄悄在晴晚耳邊道:“梁公子真是俊秀,是也不是?”


    晴晚霍然紅了臉龐脖頸,又羞又惱,隻因打趣的是扶歡,才囁嚅著說道:“俊秀不俊秀的,奴婢不知曉。”


    但梁深生得是真的好看,在那些大臣中,對比更是鮮明,恐怕也隻有慕卿,能與他相較了。


    她輕聲道:“我覺得是十分俊秀,想多看幾眼。”


    聽到扶歡如此說話,那幾個宮女才放下心來,不必擔心殿下會因此責罰她們。宮裏的宮女,在出宮之前,一生中能見到的男人恐怕也隻有皇帝一人,但是許多人,連皇帝也見不到,日日看到的不是太監便是同她們一樣的宮女。


    梁深不是扶歡最值得在意的,到晚間回到行帳時,慕卿派了小太監同她說,他為她獵到了一隻狐狸。小太監還道慕卿此時正在皇上處,待將那小狐狸處理好了,會親自送來給扶歡。


    但扶歡卻是等不及了,她帶著禮物提前收到的興奮感,讓小太監帶她先去看那隻狐狸。


    慕卿的帷帳離皇帝明黃的禦帳不遠,他要預備著隨時等皇帝的傳召,帷帳離皇帝遠了不行。一路行來,司禮監的人俱是噤聲朝扶歡行禮,不過他們之前議論的三兩語還是被扶歡聽到。


    “掌印大人如今是越來越受陛下重視,就這麽一時片刻批閱奏章的功夫,陛下也不放大人回去。”


    “嘿,你可是嫉妒了,你若有大人這般好的本事,陛下也離不了你。”


    那兩個說閑話的太監見過扶歡過來,紛紛下跪。領路的小太監越過他們,徑直走向慕卿的帷帳,掀開了帳簾。扶歡自他們身邊走過,可那兩句閑話不是風過無痕,到底還是泛起了漣漪。


    司禮監代皇帝掌印秉筆,本是權力極大的職位,非皇帝最親近最信任的人才可勝任。慕卿便是這樣的人。但如今禦覽奏折也寸步不離,皇帝的信重是不是太過了。


    前朝不是沒出過權宦操縱朝堂,斷送江山的例子,俱是因為皇帝昏庸,將手中的權柄一步步送到宦者手上,致使朝中沒有萬歲,隻有九千歲。


    扶歡搖了搖頭,慕卿不是那般為私利謀害忠良,禍亂社稷之人。她雖也聽過慕卿的惡名,說他排除異己,手段狠辣,扶歡於政治一事說不上通透,但也能明了,他人口中的異己,大概是皇帝眼中的異己。


    沒有皇兄的首肯,慕卿的權力再大也不能將朝廷大員下到昭獄。


    隻要皇兄心中有分寸,前朝的事不會發生在如今。


    小太監在帷帳外,喚了一聲殿下。


    扶歡從神思中抽離出來,隨著小太監上前。司禮監掌印的帷帳,守備森嚴,即便扶歡是公主,輕易也不能進去。她在帷帳前,腳步頓住了。


    “狐狸是在廠臣的帷帳中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宦為我點朱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月與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月與你並收藏權宦為我點朱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