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身體不適,兒臣便不多打攪,前幾日見母後也說起夜裏睡得不安穩,還望姑姑轉告母後,太醫院的平安脈還需多請,照太醫開的方子好好調理,兒臣盼著母後身體康健。”


    扶歡一句一句的場麵話說完,裝作完全不知曉內情的模樣回去。而後到了下半晌,宮裏就傳出這道旨意。


    這樣突如其來,又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這道旨意,想不令人討論都難。扶歡禦下從不嚴苛,她是性格溫柔和善的人,毓秀宮貼身伺候的宮人大多都是從小伴她長大,所以晴晚也會拿宮中的事同她說道。


    “聽聞宋小姐進宮前,興寧侯府的人來退了婚約,似乎是測出來八字不吉。”晴晚為扶歡拿了顏料,一麵調朱砂一麵同她說。


    八字不吉是最慣常用來推脫婚事的借口,結兩姓之好,看重品格家世,八字比之它們,分量輕得許多。可在三書六禮中,它又是一道主要步驟,所以拿八字當借口,既名正言順,又不會讓兩家下不了台。


    晴晚調好了朱砂,端正地放在扶歡手邊:“這位宋姑娘,當真是一位厲害的姑娘。”


    晴晚和扶歡在賞花宴那日就見到了宋清韻與皇帝幽會,現在這道懿旨又下來,其中隱情雖不可窺到,但僅憑猜猜想想也能把真相還原成七八分。


    扶歡在畫西府海棠,晴晚調的朱砂正好為海棠的花瓣添上漂亮的嫣紅。隻是扶歡今日的手不太穩,畫筆收鋒時沒刹住,,朱砂添到了花瓣外,那一抹紅倒像是海棠哭了一樣。


    她收回筆,隨手將畫紙翻折成一團,放在案邊。隻是添了一瓣的色彩,毀了也不覺得心疼。


    “我有些不明白,應該是皇兄讓母後下懿旨接宋小姐入宮,可好像現在人人都說是宋小姐使手段引得皇兄鬼迷心竅。”


    扶歡重新鋪開畫紙,又一次細細描繪起海棠來。


    “若是皇兄堅定,千般手段也奈何不了他。”


    兩方的錯處,隻指責一方太有失偏頗,況且在扶歡心中,皇兄明知宋清韻已有婚約,還同她糾纏,本就是不對。這世道對女子不寬容,皇帝又掌握著最頂端的權力,他若對人起了興趣,那人該如何麵對皇帝,拒絕與接受都是兩難。


    扶歡將自己代入到宋清韻的境地,也想不出一個兩全的方法來。


    今日的海棠圖終於畫好,扶歡覺得自己畫得挺好,就讓宮人拿下去,裱上來後就掛在書房,而畫廢的畫紙,自然有宮人收拾。


    毓秀宮的太監將扶歡的紙筆歸置好,剩下的是揉皺的畫紙,他將畫紙一一平展開,撫平褶皺,再細細疊起來。值上的差事做完後,太監離開毓秀宮,奔著司禮監去,將小心收著的畫紙呈給隨堂太監。


    呈上後也不敢走,他在司禮監外站著,果然沒過多長時間,隨堂太監便叫他進去。


    這兒是所有太監都想來的地方,他沒有錯眼地四處打量,緊跟在隨堂太監身後進了內堂。內堂的獸腳鎏金博山爐內燃著沉水香,這種香氣不濃重,但長久,幽幽的仿佛會一輩子浸入肌理。


    內堂的書案上擺著層層疊疊的奏折,司禮監代皇帝批紅掌印,朝臣呈上的奏折,都會先到司禮監裏走上一遭,司禮監則會按照輕重緩急將這些奏折分門別類,緊急重要無法做主的,上到禦前,而那些被認作是不需要呈上禦前的,則會壓在司禮監。


    著深紅曳撒的慕卿沒有看那些奏折,他幹淨的指節扣在畫紙上,那畫紙有被揉折的褶皺,他在細細撫平。


    太監在案前跪下,見到案前的博山爐,造型做工與毓秀宮的一模一樣。


    室內安靜得隻有手指撫摸紙麵細微的摩擦聲,也是柔軟的。慕卿的聲音從上頭落下來,他問:“公主今日都做了些什麽?”清冽的,還是像一捧雪水。


    這樣的問話太監回答過多次了,早已不再像第一回 那樣戰戰兢兢。他一字一句仔細說來:“殿下今日晨起用了一個奶包子,一小碗梗米粥,而後去慈寧宮請安,似乎是太後那邊身體不適,殿下回來得很早,略坐坐便去上翰林院大人的課,午時回毓秀宮的用膳,下半晌一直在書房練畫……”


    太監說得很細,扶歡在毓秀宮做的一切,都事無巨細地一一道來,他知曉若說得不仔細,麵前的這位大人會一點一絲地揪著細問,若是再答不出來,他也就沒有待在毓秀宮的必要了。


    太監耳邊那溫柔的摩挲聲漸漸停止了,那位大人一遞一聲道:“公主畫了多久,可有畫得滿意的?”


    他依舊垂著頭回答,手心裏有細細的汗,回道:“下半晌一直在作畫,奴婢來之前才擱筆,最後畫完的海棠殿下很喜歡,說要掛在書房中。”


    慕卿笑了笑,這笑聲沒有一絲陰冷詭譎的味道,比冬日暖陽還要溫和許多。


    “殿下總是這樣,喜歡的,喜愛的,要時時放在眼前看到才覺得安心。”


    今日他待得並不算久,回到毓秀宮還能趕上晚膳,走出司禮監時,太監在衣上擦幹淨手心裏的汗,心中說,今日算是過去了。明明已經回過許多次話,見了這位掌印大人不止一麵,明明掌印沒有疾言厲色,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溫和平靜,每一次他還是會覺得有一把無形的刀抵在身後。


    一言不慎,他就會被那把刀刺得鮮血淋漓。


    慕卿看了那幅作廢的畫很久,他已經用指腹撫摸過每一道線條,也觸碰到那抹被揮出去的紅。他俯下身,在那點紅上輕輕觸碰,用唇膜拜。


    “扶歡……”他無聲地纏綿地念著這個名字,眼尾綴著繾綣的笑意。


    慕卿重新拿出一張畫紙,他不用再看,也能完美地描摹出一份殘缺的海棠,花瓣上每一道柔軟的線條,輕顫的墨點,還有海棠花上被添上的殘紅。乍然看過去,左右兩幅畫幾乎一模一樣,除了一幅畫紙整潔,一幅畫紙褶皺。


    隻是慕卿似乎還是不滿意,他對著花瓣上的紅仔細對比,發覺最後落筆的痕跡還是不像,筆跡稍稍鋒利了些。


    他撕碎了臨摹的畫,一次一次地畫圖修改,終於有一副,讓他覺得尚可比擬。


    他打開匣子,裏麵是滿滿一疊字帖與畫紙,或有殘缺,或有完整,筆跡婉約清秀,可以看出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筆下,慕卿將那副畫放入其中。這樣的匣子,他有許多個。


    而這樣的描摹,他也做過無數次。


    以假亂真,就好似扶歡在他身邊,寫字作畫,間或一抬眉,喚他廠臣。


    這樣的幻想,足以令人瘋狂。


    第24章 二更


    宋清韻提著裙擺拾級而上, 孔雀織錦的料子,質地比不上蜀錦柔軟,因為這上麵埋著金絲, 在陽光下會有淺淺的金光反射,因這一點, 它就比蜀錦昂貴許多。進宮後一直在她身邊伺候的宮女素心為她打著紙傘,避免日光直直地照射到她身上。


    守在毓芯湖邊的路總管見她來了, 並沒有阻攔她,反而上前走了幾步迎上來:臉上的笑容親切:“宋姑娘總算來了,來, 奴婢送你進去。”


    宋清韻朝路總管矜持地點頭, 不同路總管的熱絡, 她的神色淡淡的, 語氣不過分冷淡, 是恰到好處的疏離客氣:“有勞路總管。”


    路總管那份親切的,熱絡的笑不改,引著宋清韻往湖心亭走去。近日來都是很好的天氣, 所以毓芯湖是宮中最好的去處。湖水清涼, 一眼看過去碧波萬頃,在湖麵還有粼粼的光波伴著比銀盤還大的,翠綠的荷葉, 毓芯湖是個極美的地方了。略微有點遺憾的是,還沒到芙蕖盛放的時候, 這漫天漫地的碧藍淺綠終歸是單調了點。


    皇帝坐在湖心亭,近身伺候也就兩人,見到被路總管帶進來的宋清韻,他揚眉笑了起來:“清韻。”燕重殷招手, 語調透著柔和:“來,到朕這兒來。”


    宋清韻壓下裙擺,她有一張不施脂粉卻依然清麗婉約的臉,在陽光正正好的時候,微微上揚,亭下廊柱的陰影隻掃到一邊,明暗交錯,更有一種模糊邊界褪去棱角的美。宋清韻含著笑意,眉宇仍帶有羞怯,輕輕道了一聲陛下。


    她朝皇帝納完福後,蓮步輕移,坐到了皇帝身邊。


    仿若像個陷入隱秘愛戀的姑娘,宋清韻隻是稍微接觸到一點皇帝的視線,兩頰便像染上胭脂一樣紅。這樣本就清麗的容顏,愈加活色生香起來。坐下之後,她又輕輕地,如同呢喃一般叫了一聲陛下,尾音好似帶上了鉤子,要將人的心勾走。


    皇帝的手動了動,而後他看向左右的人。原本在他身邊伺候的兩個太監還有路總管見到皇帝的眼神,俱都知情識趣地默默退下,唯有那個為宋清韻撐傘的宮女仍站在宋清韻身後。


    素心垂著眼,好似沒有注意到皇帝一樣。


    還未走遠的路總管又走上來,在素心耳邊訓斥:“瞎了眼不是,主子讓我們退下。”


    素心平淡地抬眼,她對著路總管道:“太後囑咐奴婢貼身伺候宋姑娘。”


    搬出太後來,不大不小地剛好噎了路總管一回。


    身前皇帝平靜的聲音傳來:“這麽說來,你是隻知有太後,不知有朕了。”


    這罪名太大,即便再怎麽冷靜,這麽一頂帽子扣下來,素心也隻能跪下來:“奴婢絕沒有這個意思,太後擔憂宋姑娘剛入宮不識規矩,囑咐奴婢貼身伺候,以免衝撞帝王。”


    皇帝明黃的皂靴慢慢地踱到她眼前,他分辨不出喜怒的聲音在素心頭頂落下:“那朕說,現在是你衝撞了朕,又該如何?”


    慕卿到澄心殿時,四周伺候的宮人寂寂無聲,仿佛死了一般,金磚地上折子筆墨還有碎瓷片灑了一地,將原本潔淨的地麵弄得汙糟一片。路總管在旁提心吊膽,生怕皇帝一不開心,他們這些禦前的人腦袋都得落地,於是甫一見到慕卿,當下就喜上眉梢了。


    慕掌印來了,陛下的氣就消了一半。


    慕卿撿起地上的奏折,同路總管還有其他伺候的宮人說:“你們下去吧。”


    皇帝坐在書案前,沒說話也沒應答,臉上餘怒未消。宮人們看了皇帝和慕卿一眼,便都漸次退了下去。


    慕卿將奏折放在禦案前,而後朝皇帝行禮,隻是還沒彎下腰,便被皇帝拉住了。


    “朕早有言,你我二人私下時不必行禮,慕卿是朕最為倚重的愛卿。”


    麵對慕卿時,皇帝才能勉強將臉上的怒氣壓下去。


    慕卿順勢站起來,他仔細看了看皇帝,溫聲道:“陛下怎的發了這樣大的火,若是方便請告訴臣,臣雖不才,也想為陛下分憂一二。”


    慕卿的這番話,叩開了皇帝的開關。慕卿是他親自要過來的太監,自少年時期一直到現在,甚至可以稱他為一聲大伴。從少年伊始,每一件重大事項,都是慕卿為他參謀,甚至連這個皇位,若是沒有慕卿,他必不能這樣順順利利拿下來。


    因此,燕重殷對他,甚至有連自己也不知曉的濡慕之情。皇子自幼親緣單薄,大宣皇子從生下來,便交由不是親生母親的妃嬪撫養,除非是皇後所出,其他妃嬪位份再高,也不能撫養皇子,為的是防母妃溺愛。皇子生到六歲,便不能住在妃嬪處,東六所有專門為皇子所建,直到出宮建府,皇子便是一直住在那。


    這樣子的環境下,皇子身邊最為親近的人,便隻能是服侍他的宮人。


    所以燕重殷對慕卿,比對他的母後還要來的親厚。


    皇帝雖然一想到太後的事就氣極,但剛剛才發作了一通,況且慕卿又在,將那漫上來的怒氣強行壓了下去。


    “朕日前親自去往慈寧宮同太後商議,要納清韻為妃,太後答應得好好的,現在清韻進宮來,朕隻是同她說說話,太後派來的宮女就不錯眼地盯著,竟是防賊一樣。”


    “再過幾日,聖旨下了之後,就是朕的妃嬪,眼下卻要這樣。”


    “且那個宮女,仗著是太後派來的,連朕也不放在眼裏。”


    所以宋清韻還是次要的,皇帝這次最氣惱的是,是他的權力受到了侵犯。越是在權力頂端的人,越是在乎手上的權力,哪怕是受到些微動搖,也會令他怒不可遏。


    慕卿沒有立即回應皇帝的話,他沉思了一會,才慢慢說道。


    “太後是陛下生母,天下母親,無一不是為著子女思慮,這般吩咐也是擔憂在下封號之前出事。雖然太後手段,委實強硬了些。”


    說到此處,慕卿不知想起什麽,微微皺起眉。


    “隻是太後此般,未免傷到了陛下的麵子。陛下畢竟是皇上,大宣朝的主人。”


    皇帝本在惱恨中,但聽到慕卿最後一句,恍然福至心靈。他對慕卿道:“慕卿,你方才最後一句,再說與我聽聽。”


    慕卿含著笑,一字一字再慢慢說道:“陛下是皇上,是大宣朝的主人。”


    你立於眾人之頂,若是真想做什麽,誰又能攔住你呢?


    燕重殷顯然已經想明白,礙於孝道,太後是母,侍奉母親膝下,聽聞母親教誨,是孝道,不可違背。但天地君親師,君永遠重於父母。


    皇帝終於笑了起來,很是暢快的模樣:“太後太後,說到底隻是太後。”


    慕卿臉上的笑意未收,淺淡地浮在表麵上。自進來他便是這個模樣,皇帝的震怒和歡欣都沒有影響他絲毫,好像帝王的喜怒全在他掌握之中一樣。


    -


    扶歡在期盼了許久之後,終於等到了春獵的消息,聽說就定在下月初,去往西山的皇家圍場。那兒離上京不遠,若是快馬加鞭,一日之間便可來回上京與圍場。但久未出皇宮,能出去就是一件極高興的事。


    晴晚也是高興:“這日子選得好,若是再晚了些,天就要真正熱起來,到那時去圍獵,那些獵物怕都是要熱得躲起來。”


    隨著春獵的消息,一並來的還有太後下的懿旨,被接進宮的梁丹朱和宋清韻都被皇帝納入後宮,梁丹朱為後,宋清韻為妃。


    封後的大典扶歡也在,皇後著深青褘衣,其上有十二行五彩翟紋,攏起的寬袖邊上配著紅底雲龍。她捧著皇後金印,朝皇帝深深叩首。梁丹朱婉約娟秀的臉上,也有一日是凝重肅穆的。


    扶歡見到她的皇兄親手扶梁丹朱起身,年輕的帝王,扶起他的妻子,眼裏也是脈脈情深。梁丹朱起身後,他微低下頭,在她耳邊傾身說了什麽,側目間也有情深意重的味道。


    扶歡那時就對晴晚說:“若隻是這樣看,皇兄對待皇嫂,是真正的情意深重,恩愛有加。”


    可是皇帝,他可以對後宮的任何一人,都情意深重,恩愛有加。


    封後大典過後,扶歡的心思就全在春獵上,以往不是特別歡喜的校場,這幾日也嚐嚐去。屆時到了西山,也像試試騎馬圍獵的滋味。她定是獵不中動物的,但是過過幹癮,也是好的。


    所以此時她的騎術需得練起來,到那時也好不被別人笑話。


    隻是扶歡到底不擅長,以往沒有常練,現在臨時抱佛腳,到現在也不敢放心大膽地讓馬繞著獵場跑起來,需得禦馬的太監在邊上才能放心。


    她對自己也是恨鐵不成鋼,於是到了這一日,在踩著上馬時上馬後,扶歡便不叫禦馬太監跟著了。她提著韁繩,自己慢慢跑起來。其實慢慢跑起來後,並沒有那麽可怕,那些膽怯的心理,在迎麵拂過來的風中好似都吹散了。


    扶歡的膽子大了起來,手上的韁繩她再稍微用勁一揮,想讓馬跑得稍微快一些。可是她的馬好似沒能懂她的意思,依舊不緊不慢地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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