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監一通陰陽怪氣地安慰,沒有減輕半分西六所的哭聲,他看起來也無心安慰這些即將為皇帝殉葬的嬪妃,他招招手,後麵十幾個捧著簇新白綾的太監上前,一例俱都是凶神惡煞的模樣。


    這十幾個模樣高大的太監往前一站,那些悲戚的哭聲往回收斂了許多。領頭的太監扯出一張笑臉來,手往身後的殿內一伸。


    “娘娘們請吧,左右聖旨已經下了,金口玉言,大家互留個體麵,不要逼著咱家動粗,可好?”


    扶歡惶惶地回頭,看向晴晚,那太監的聲音不小,一字一句說得清晰。她的聲音輕輕的,問晴晚:“她們,都要被賜死,為了陪父皇嗎?”


    晴晚的臉色更白,連嘴唇都在發抖。


    “殿下。”她的聲音在發顫,“大約是這樣的,這些人,都要殉葬。”


    殉葬,是一個多陌生的詞匯。扶歡生長至今,都未曾接觸過,可是仔細想想,又仿佛覺得也並不陌生。大宣朝自建議伊始,就有妃嬪殉葬的舊例,隻是一朝一代下來,妃嬪的人數減少了許多,但既無子嗣,娘家又無勢力的,終歸逃脫不了殉葬一命。


    扶歡怔怔地,又往後退了一步,卻沒想到那些嬪妃中,竟有一個在太監的包圍中衝了出來。她卻沒料到扶歡在門口,撞在了扶歡跟前。


    那女子抬起頭,隻看了扶歡一眼後,忽然就抓住了扶歡的裙擺。


    “殿下,公主殿下,您救救我吧,”那原是個秀麗清婉的女子,此時鬢發散亂,淚痕斑斑,憔悴了好幾分。


    晴晚雖然被之前那一幕嚇得不清,但在扶歡被扯住裙擺的時候,即刻反應了過來。她上前一步,收起臉上的蒼白不安,嗬斥道:“還不鬆手,您雖然有位份,但強拉著殿下成什麽體統?”


    扶歡被她扯得彎下腰,一雙眼正正好對上她的。她的眼裏在此時失去了恐慌與脆弱,秀婉的眼亮得驚人,裏頭是全然渴望的生機,恍若在跌下懸崖時,狠狠地抓住了可以救命的藤條。


    女子手上的力氣大得狠,晴晚一時半會竟然扯下不她的手。


    她瞧也不瞧晴晚,也不管身後追來的太監,隻一心一意地看著扶歡。


    “殿下,公主殿下,您救救我。”


    反反複複,她隻有這一句話。


    扶歡張開唇,想要說什麽,那女子猛然被人一腳踹在心窩,狼狽地倒在地上。


    慕卿收回腳,海青色的織錦袍服上,正中的坐蟒隱在青黑的天色下,瞧著格外凶神惡煞。可他的人又分明不是這種模樣,細雋的五官,青山朗峰臥在眉眼,連開口都是清嘉的聲音。


    “諭旨既然已下,怎麽還磨磨蹭蹭處理不幹淨,竟還讓人跑出來,冒犯到殿下跟前。”


    慕卿的聲調還算柔和,並不疾言厲色,仿佛剛才往人心窩子踹了一腳的人與他並不相幹,可追來的太監分明聽清了他話裏的句句機鋒。


    方才尚還氣勢煊赫的太監抖抖索索地跪下:“殿下息怒,是奴才沒辦好差事,驚擾了殿下,望殿下給奴才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他嘴裏喊著殿下,話卻是朝著慕卿說的。


    這位年輕的司禮監秉筆,待到齊王即位,就能脫去秉筆這個名頭,成為司禮監掌印。這皇城之下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在這個時候觸了他的黴頭,可不是該死。


    早有人用白綾捂住那女人的口鼻,拖了下去,即將殉葬的嬪妃,確實也用不上尊敬了。


    “等等。”原先一直沉默的扶歡忽然出聲,朝著那兩個拖人的太監。他們忙斂手,垂首跪在地上等扶歡吩咐。


    那女子經過這一番折騰早已筋疲力盡,可是她的眼裏那股灼人的生機還沒有泯滅,朝著扶歡看去。


    扶歡的裙擺有很深的褶皺,女子扯得很用力,幾乎要將她裙上的布料撕扯下來一塊。她的臉色很白,幾乎與身上的孝服一個顏色,脆弱得仿佛被人一碰就能破碎。但是天家的帝姬,到底是沒那麽脆弱的,她自有韌性,如同現在,眼角雖然哭得發紅,問起話來仍是穩當。


    “方才你們所說的諭旨,是父皇定下的,還是五哥哥下旨的?”


    那頭還沒站起來的太監朝著扶歡磕頭:“稟殿下,是先皇的旨意。不然雖有舊例,奴才們怎敢大膽動各位娘娘。”


    父皇的旨意,便是大過天了,他龍馭賓天,先頭的遺旨誰也動不得。


    扶歡垂下眼,忽然有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凍得她渾身都要哆嗦起來,不光光是為那些嬪妃。


    “夜裏風大,大行皇帝的喪儀,殿下若是受寒,齊王殿下定要怪罪臣不盡心伺候殿下。”慕卿的聲音柔和,稍稍把臂,朝著外頭的方向。外頭不知何時已然停著一頂鸞轎,靜靜地候著。


    慕卿親自來扶扶歡,修長潔淨的五指,在海青色的琵琶袖下,越發顯得如玉積雪一般,是一種明澈的美。扶歡沒有見到,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那太監還站在原地,彎腰恭送他們,而除了他,那位剛剛死死抓著她的裙擺企望求得一線生機的人已經不見了。


    是被拖下去了,拖到後頭的殿裏麵了。


    後頭高大幽深的宮殿裏,靜悄悄的,是死一般的寂靜。想是出了剛才的事,那些人不敢再不盡心,要將差事辦得妥帖漂亮。


    扶歡被慕卿扶著坐到鸞轎裏,忽而抬起頭,看著在轎子外邊躬身掀起轎簾的慕卿:“秉筆怎麽這時候來了西六所。”


    慕卿有一雙雋永的眼,眼睫濃重,當它壓下時,便會顯得深斂,低垂著眼看人時,有一種細致的況味。慕卿的聲調溫和,在春寒的夜裏沒有沾上一絲冷氣:“齊王殿下遣臣來,看看大行皇帝身後的差事辦得如何。”


    原來如此,若是她沒有過來,慕卿恐怕就是看著那些妃嬪裹上白綾的人。


    她閉起眼,也不看慕卿了,隻倦怠地道了一句:“不必看著我了,皇兄的差事要緊。”


    “今日公主受驚,殿下若是知道臣讓公主一人回去,怕是要責怪臣辦事不力。”


    “我並不是一人。”扶歡道。晴晚,隨行的宮人,還有那些抬轎的太監,有那麽多人。


    慕卿蹙了蹙眉,這讓他壓下眼底絲絲縷縷的戾氣。他依舊用那種柔和的聲調,輕言道:“但是他們都沒有護住公主。”


    第15章 殿下好眠


    扶歡做了好幾夜的噩夢,她沒有真正見到西六所那些嬪妃身後的模樣,可是腦中卻自行給她補全了畫麵,一條條白綾裹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是徹夜不能安眠的畫麵。


    第二日扶歡就燒了起來,額頭上滾燙的一片,連帶著臉上都顯得嫣紅。她沒有聲張,隻叫晴晚去太醫院要了治風寒的草藥過來,煎了一碗喝下。父皇還在停靈,她這時候病了不像話。


    英華殿還是一樣,梵音陣陣,裏頭白幔染上了點點黃灰色的痕跡,是香灰還是焚紙的殘留,已然分辨不清。晴晚憂心她,發著熱,再在英華殿裏跪上一天,隻怕第二日就要倒下。


    扶歡自己卻覺得沒什麽,隻是額頭發熱,並不覺得難受。


    今日殿裏除了站班的宮女太監,還有誦經的和尚,守在靈前的也隻有扶歡。燕重殷守了一夜,已去偏殿休息,本來應該還有三皇兄,隻是父皇在時圈禁了他,去了之後,輪到燕重殷即將即位,也沒有放這位皇兄出來。


    甚至連靈前祭拜也不肯讓他來上一趟。


    宮女捧來了一卷金剛經,扶歡接過,垂眸誦讀。她的父皇在簀床上,用白綢裹著,扶歡看不清麵貌,隻能看到簀床上臃腫地隆起。待大斂過後,就要進到帝陵裏,從此是真正的陰陽兩隔。


    手上的經卷濕潤了一塊,扶歡拿帕子抹了抹眼,再次低聲頌念起來。隻是在一卷頌完之後,有了一點空當,想起了昨日的那些妃嬪。她們不比皇帝,孤身在宮裏,便是殉葬後也是沒有人能在她們的靈前誦經。


    按理說她本來不該同情,甚至那些嬪妃殉葬,她應該感到高興。為父皇殉葬,陪葬帝陵,是終身的榮耀,她也不必擔心父皇在地下孤獨,有那麽多人伺候父皇,便是到了地下,也是舒適的。


    父皇尊貴了一生,死後的尊榮不能沒有。


    可是扶歡卻缺失了那塊情緒,甚至覺得難過。


    人死燈滅,何必為了一人要結束那麽多條人命,即便那人是她的父皇。可是這麽想著,又覺得自己不孝到了極點。


    扶歡閉了閉眼,將一卷經書翻過。


    或許,她會那麽的不平,那麽的難受,是想到了自己。


    雖說是公主,但是她同那些嬪妃實質上又有什麽不同呢,身上的榮辱都係於帝王家。今日受脅迫的是他們,那麽明日受脅迫的會不會是自己?


    梵音在耳邊流水般淌過,日頭漸漸偏低,連英華殿內飄散的白紙都沾染上昏黃的色澤。扶歡摸了摸額頭,還是有點熱,但與早起時相差不多,想是這病症不會壞下去,應該會慢慢好起來。


    守靈極耗力氣,國喪期間不能食葷腥,膳食都素淡的很,若是身子不康健的人,這麽一場結結實實地守下來,隻怕身子會出大狀況。但是這宮中誰會叫這些主子倒下來,規矩死板,人卻不能死板。


    晴晚一方帕子裏包著糕點,都是禦膳房精心做出來的小食,她悄悄遞到扶歡眼下,小聲道:“殿下用點吧,日頭才偏下,還有好長一段時候。”


    扶歡搖了搖頭,道:“收起來吧,我沒有胃口。”


    她屬實沒有胃口,這一日跪下來,雖然累點,但也不是不能撐住。況且這一遭,是為人子女的最後一點孝心了。


    扶歡不動,晴晚沒有辦法,隻能把那一帕子糕點收起來。


    誦經的時候,時間流淌得不知不覺,扶歡再翻過一卷,英華殿裏已經燃起了蠟燭。白色的蠟燭,個個都有小臂那麽粗細,一氣地點亮了,照得整座殿堂如白晝一般,一時竟也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時候。也許隻有越來越重的寒氣才能讓人感知到時間吧。


    英華殿的誦經聲不絕,殿裏的和尚哪敢怠慢,一日一日誦經下來,盼佑大行皇帝前路平坦。有一片素白的衣角在她身側行過,扶歡以為是她的五皇兄,可那人對她躬身行禮,用一把清嘉的嗓子喚她殿下。


    慕卿的聲音不重,但在這綿綿的梵音中,卻能讓她聽得清晰。


    “時辰到了,臣來送殿下去歇息。”


    扶歡看了看這英華殿,往日那麽空曠的宮殿,進來了那許多的宮人,還有誦經的和尚,倒也覺得有幾分擁擠了。


    她點點頭,慕卿親自扶著扶歡起來。跪久了,不能猛地一下站起來,那樣會頭暈目眩,反倒會一頭栽倒下去。慕卿輕聲讓她慢點,扶歡也是緩緩地起來,可是即便這樣了,起來是眼前幾乎是一片全然的黑,仿佛在下一刻,她就要暈厥過去。


    慕卿見到她臉色不對,身子還輕微地晃了兩下,他原先托著扶歡的手臂力道實了幾分。幾層錦繡下,那一截手臂卻是伶仃的細弱。他的眼睫壓下來,裏頭沉斂了一片濃黑。


    “殿下?”扶歡聽到慕卿的聲音,那聲音如果不加上感情,是單寒的質地,此刻卻染上了幾分憂心。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仿佛沒有察覺到自己身上的異樣,垂眼道:“走吧。”


    此時的宮燈也是素色的,白得透明,沒有一點花紋在,前頭的小太監拿著這宮燈,明明的亮光映照在這夜色下。慕卿扶著她,靜默無聲地走在這甬道裏。他靛青色的琵琶袖在素服下,仿佛將這素色的衣袖也襯得顏色更深重了點,可是他的手,卻還是一樣的色澤,甚至比身上的素服更白。


    扶歡想,好像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過慕卿,他這樣扶著自己走路,竟也感覺到了陌生。


    確實是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好幾年前,齊王就要了慕卿過去,她的毓秀宮就再也不是慕卿做掌事太監了,後來慕卿入了司禮監,她和慕卿才偶有見麵,但仔細數來,也不過寥寥幾次,一隻手就能數得盡了。


    這般想法在腦中盤桓了一會,就散去了。


    英華殿離扶歡的毓秀宮不遠,隻是幾步路的功夫,扶歡就見到毓秀宮的門楣。她收回手,頷首叫了慕卿的名字。


    “慕卿。”這個兩個字唇舌念出來,是微笑的模樣,扶歡沒有察覺,隻是頷首,道多謝。


    她身後帶著宮人,進去了毓秀宮。慕卿在原地,深深地,深深地垂下頭。


    “殿下好眠。”他道。


    後一日守靈前,毓秀宮先是到了一位太醫,是常為扶歡請平安脈的周太醫。


    “慕秉筆擔心殿下玉體違和,請臣為殿下請脈。”


    扶歡抬手道:“我無事,父皇大殮後再請太醫診脈也可。”


    隻是昨夜又是一場噩夢,扶歡看起來著實疲憊,不過守靈了這麽多天,誰又能是一副安好的樣子。公主不願看脈,周太醫無法,隻能應是。


    去往英華殿的路上,扶歡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額頭,好像是沒有昨日那麽熱了。


    比之先皇喪儀更重要的,便是下一任皇帝的登基。國不可一日無君,正德帝的最後一道聖旨,便是讓齊王繼位,因而大殮過後,棺槨移往帝陵,皇帝的登基大典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


    那是春日正盛的時候,紅牆上的桃花枝早綴滿了沉甸甸的花,是一種不合時宜的美豔。


    扶歡在毓秀宮中,她將人全都打發幹淨,獨留自己在長廊上,看紅牆綠瓦,還有這盛盛的桃花。


    在濃綠樹蔭下,還有一架秋千,是大行皇帝在扶歡幼時為她搭建的,那個時候,扶歡的母妃還在。


    廊廡下,她將雙膝並起,把頭埋在膝蓋中。


    父皇也走了,現在,她是不是真正算得上孤家寡人了。


    毓秀宮在此時顯得靜謐,宮人不在她跟前,隻有風動葉拂的簌簌聲,還有——扶歡抬起眼,見到慕卿站在她麵前。


    大行皇帝的孝期還在,便是新帝登基,宮中人身上的那身孝服也脫不去。慕卿是個很奇怪的人,旁的太監,哪怕再有權勢,終年侍奉人的那種卑躬屈膝感始終如影隨形。但是慕卿沒有,即便他低頭彎腰為她拾起散落的裙擺,也有鬆竹般的韌性。


    扶歡就這樣坐著,看了一眼慕卿後又垂下眼,道:“我吩咐過不許打攪。”


    慕卿頷首,向扶歡行禮:“臣莽撞而來,望殿下恕罪。”


    扶歡沒有出聲,她依舊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在長廊下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在那麽大的毓秀宮裏,她其實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扶歡這樣靜默,沒有叫慕卿起來,慕卿竟也就這麽跪著,不為自己辯解一二句。


    這宮殿又恢複了剛剛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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