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納蘭爾玦   他記在心裏,一直都記得。……


    納蘭爾玦第一次喚納蘭長寧阿姐, 是在一個冬日裏。


    那是近十年來,大戎最冷的冬月。


    小小的隻堪堪能夠到婆子小腿的納蘭爾玦被抱去了納蘭長寧的公主殿。


    還未進殿門,爾玦便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溫婉女子裹了裘袍靠坐在殿外木椅之上。


    而他們要尋的人, 正閑閑坐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 俯身趴在那女子膝上。


    冬月裏涼風襲襲,兩人皆穿的很厚, 長寧一身紅衣似火,與這殿外的裝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納蘭爾玦認得她身側那華服女子,那是他父王最寵的妃子,餘昭華。


    她膝頭趴著的小姑娘,自然就是他的阿姐, 大戎長公主,納蘭長寧了。


    拽緊了身旁婆子的袖子,納蘭爾玦手心沁出了絲絲汗意,這個阿姐長的不像大戎的小姑娘,雖然也是十分漂亮, 但不知怎得, 他看到這個阿姐總是很害怕。


    那婆子似乎察覺了納蘭爾玦的心思, 拍了拍他的手, 低下頭溫聲道:“小王子別怕,那就是你的阿姐, 長寧公主。”


    眨了眨眼睛, 納蘭爾玦強咽下了一口口水, 向前方走了兩步,行至納蘭長寧和餘昭華麵前,跪下行了一禮。


    “爾玦給阿姐和餘妃請安。”


    大概是納蘭爾玦實在是太緊張了罷,行完禮起身時, 靴子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衣角,竟直直向著前方撲了過去。


    眼前就是玉石階,這一摔必定破了相,納蘭爾玦害怕極了,嚇得不知所措的閉上了雙眼。


    這時,手腕上傳來了一絲溫暖,納蘭爾玦被人扯住了衣袖順著力道一拉,是納蘭長寧起了身,一隻手拉起了爾玦,另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衣領。


    小小的身子被人提了起來,懸在了半空,爾玦雙腳離了地,在反抗似的悠悠蕩著。


    看到爾玦這副窘況,大紅色披風下騎裝小姑娘忍不住輕笑出聲:“你這個小娃娃,怎麽如此的笨。”


    彼時,納蘭爾玦不過三四歲的年紀,但長寧也不過才七歲,他不滿的撅了撅嘴:“哼。”


    看在她剛才救了自己的份上,爾玦隻是輕輕一哼,並未頂嘴。


    多年後,納蘭爾玦依然會同納蘭長寧開玩笑道:“那時你扯著我的衣角將我提起來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會因此而懼怕你?”


    長寧眉間光影重重,笑得眉毛都彎了下來,道:“怎麽會,我知道你膽子大的很。”


    頓了頓,她的眸子轉了個方向看著很遠的地方,似是回憶般淡淡道:“父王曾經對我說過,我們納蘭家的兒女們,都是草原上最勇敢的,他不會騙我,我知道。”


    本想著順利行完了禮就可以跟著婆子一起回宮,卻沒成想納蘭長寧因著爾玦那一“哼”不高興了,伸手便朝著他的胳膊上用力一掐,挑眉高聲問道:“你剛才在哼什麽?敢不敢再哼一遍 * ?”


    納蘭長寧這一掐可是真用了力,爾玦的胳膊疼的直哆嗦,哪裏還敢回她的話,一下子就哇的哭了出來。


    那婆子也嚇壞了,一個是王上最疼的小公主,一個是王後嫡出的小王子,哪個也是她惹不起的啊。


    婆子急得直跺腳,也不知道該先勸哪一個,先哄哪一個好像都不太好。


    好在本來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的餘昭華在這時起了身,拉過了麵前的納蘭長寧,嚴肅道:“阿寧,這是你的阿弟,不可這樣欺負他,知道嗎?”


    餘昭華身子不好,平日裏待在棲霞宮,常常幾月幾月不出門,今日難得來了公主殿看納蘭長寧,長寧自然不會惹她生氣,聽到餘昭華這樣講,對納蘭爾玦氣也消了大半。


    納蘭長寧是極喜歡她這個母妃的。


    不止是納蘭長寧喜歡餘昭華,爾玦也喜歡這個溫柔的女子,他記得有一次自己因為生病哭鬧睡不著覺的時候,奶娘不知該怎麽辦,匆忙之下去通知母後,母後忙於朝政以為他隻是小病,忍忍就會好起來,想了個理由推脫不來看他。


    奶娘急得沒了辦法,隻好去棲霞宮尋了餘昭華,餘昭華那時身子依然不太好,聽說是生納蘭長寧時落下的病症,走幾步就會微喘,卻沒猶豫,匆匆來他的宮裏照顧他。


    那天晚上,她守了爾玦一夜,直到白日太陽升起的時候,爾玦的身子也不再那麽滾燙,她才肯離去。


    後來,每次爾玦夢魘,奶娘總會去喊餘昭華,餘昭華脾氣極好,待他溫柔又有耐心。


    爾玦常常想,若是餘昭華是自己的娘親,就好了。


    見自己惹了長寧不開心,納蘭爾玦也抽噎了起來,不敢哭的太大聲怕引來了旁人,又怕餘昭華因著長寧也生自己的氣,納蘭爾玦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怯怯的看向餘昭華。


    餘昭華哄好了長寧,轉過身給了那婆子一個眼神,那婆子也放下了心,感激的看著她。


    餘昭華剛安撫好長寧,就蹲下身,抱起了納蘭爾玦,拍了拍他的背,輕聲哄道:“爾玦乖,不哭了啊。”


    一旁的長寧看到這一幕不高興了,父王疼愛她,母妃卻好像更喜歡自己這個阿弟,撅了撅嘴,長寧帶了哭腔,道:“母妃偏心,怎麽隻抱他,不抱阿寧。”


    聞言,被餘昭華抱 * 在懷中的納蘭爾玦停住了哭泣,吸了吸鼻子低頭看著下方的長寧,朝她伸出了小手。


    這個阿姐,如今看著,比方才好像多了幾分可愛。


    後來,再回想起那時的場景,納蘭爾玦總會淺淺一笑。


    公主殿前的一番吵鬧,納蘭爾玦也並不知道自己日後會成為長寧放在心裏一直保護的那個人。


    餘昭華喜歡孩子,爾玦常常來棲霞宮尋她,難免幾次三番會碰到納蘭長寧,爾玦心裏有點怵自己這個阿姐,每次在棲霞宮撞到長寧,總是會低頭恭恭敬敬先行禮。


    一日,爾玦按慣例來給餘昭華請安,餘昭華抱過納蘭爾玦,手指不小心拂過他的衣角,驀然皺起了眉頭,疑惑道,這衣服的針腳怎麽做的如此粗糙?


    她抱了爾玦坐在一旁,拿了針線一針一陣的給眼前這個長的粉嫩粉嫩的小娃娃縫起了衣裳。


    納蘭爾玦靜靜的坐在小凳子上認真的盯著她,沒有說話。


    縫了一會兒,餘昭華揉了揉眼睛,抬了眸子看了看身旁小小的人兒,端過了書案上的糕點給他。


    爾玦搖了搖頭,乖巧的伸出手拿了一塊遞到餘昭華嘴旁:“母妃先吃。”


    昏暗的燈光下,小小的人兒隨了納蘭長寧,抬了眸子看著餘昭華,甜甜的叫著母妃。


    餘昭華聽到納蘭爾玦這樣喊自己,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喚自己。


    半晌,她才抱起爾玦,親了親他的小臉蛋,高興的開口道:“爾玦真乖,下次母妃給你做新的衣裳。”


    爾玦環著餘昭華的脖子吃吃的笑,小小的嘴巴動了動:“母妃,給爾玦講個故事吧,爾玦想聽母妃講故事。”


    “好。”華服女子將懷中的小男孩抱得緊了些,輕聲哄著。


    “燕子母親生了一隻小燕子,到了秋天,它們一家要搬去新的地方過冬,小燕子長的弱不禁風…”


    女子聲音低低的,爾玦聽得昏昏欲睡,不一會兒就閉上了雙眼,嘴巴一動一動的打起了呼。


    就在這時候,殿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是爾玦的父王回來了。


    他踩了夜色進門,方一進門,就看到餘昭華抱了納蘭爾玦放在床榻上,輕輕的哄著。


    納蘭尋閬抬了眸子凝著餘昭華笑道:“這孩子,就喜歡粘著你,我看比起王後,他倒是更喜歡你一點。”


    餘昭華看著榻上呼呼大睡的納蘭爾玦,也跟著抿了唇笑:“是爾玦可愛,我也喜歡同他待在一起。”


    說完,餘昭華好像想 * 起了什麽,側過頭,對著納蘭尋閬低聲道:“方才我看這個孩子衣角的針眼有些粗,想給他補一補,你猜我扯下他的衣角看到了什麽?”


    “好好的孩子,被這粗糙的針腳硌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你這個做父王的平日裏也不看著點,王後那邊不管,你也不在意。”餘昭華邊說邊瞪了納蘭尋閬一眼,沒好氣道。


    納蘭尋閬向前快步走了幾步,掀開小爾玦的衣角,果然如餘昭華所言,爾玦的身上確實被衣服硌出了一些痕跡。


    他沉了臉色,冷聲中還帶了一絲自責道:“定是我平日裏不常去看爾玦,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都以為我不喜這個孩子,說起來,這都怪我。”


    後來,納蘭爾玦再也沒穿過針腳不好的衣服,每次婆子送了衣服來,都會交給餘昭華親自過目。


    直到…


    直到餘昭華的病情越發糟糕,身子越發的不好。


    直到那一日,納蘭爾玦趴在門口,瞧著長寧跪在餘昭華的榻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他聽到了她們兩個人的話,臨去之際,餘昭華都不忘讓長寧照拂這個阿弟。


    她知道,納蘭尋閬更喜歡長寧,但隻要長寧記著爾玦,爾玦在這宮中就能平安的長大。


    不然依著王後的脾氣,若是哪一日為了權勢,王後也會毫不猶豫的放棄自己這個兒子。


    納蘭爾玦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玉石地麵上,他沒有抽涕出聲,因為餘昭華同他講過,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輕易流淚。


    母妃的話,他記在心裏,一直都記得。


    可爾玦心中卻藏了一件大事,那日王後來宮中看他,他偷聽到了王後同婆子的對話。


    原來,讓餘昭華越發虛弱的藥是王後派人在裏麵加了東西,他不敢相信,他的母後竟然是這樣的人。


    本想找機會提醒長寧和餘昭華,可他沒想到餘昭華中毒已深,已經再無良藥可醫。


    都怪他。


    未等納蘭爾玦自責,長寧已經從榻邊站了起來,走至爾玦麵前,她的身子挺得筆直,擦幹了眼角的淚痕,長寧強忍下心中的悲痛,道:“阿弟,咱們走。”


    她向小小的爾玦伸出手,他微微發愣,卻堅定的將自己的小手搭了上去。


    兩隻小手牽在一起,溫暖自長寧的手心傳到了爾玦的手掌內,那時起,他便下定了決心,待他長大後, * 也要護長寧一世安康,讓她也可以無憂的過完餘下的後半生。


    哪怕,哪怕要付出任何的代價。


    再之後,納蘭爾玦偶然發現了桑遠川的秘密,他瞞著大家演了一出好戲,自以為騙過了所有人,卻騙不過自己。


    故意用刀子傷了長寧的那天夜裏,他點了滿屋子的燭光,在棲霞宮跪了一整個晚上。


    寒風吹著他的臉龐,有刺痛的感覺,他卻感受不到冷意,因為他的心比這夜裏的風更冷。


    整整七天,每當他閉上眼,都會想起兒時餘昭華溫柔看著自己的那雙眸子,和入睡時輕輕拍著他的那雙手。


    她輕聲喚他:“爾玦。”


    納蘭爾玦更不能輕易原諒自己了。


    他恨不能替長寧受傷,那是自小照顧他的阿姐,他心中的痛比長寧更甚。


    桑遠川依舊不停的在爾玦耳邊說著長寧的壞話,爾玦假意奉承,心裏想的卻全是長寧待自己的好。


    老師告訴爾玦,長寧囚了他的母後是為了獨掌這大戎的權利。


    爾玦知道,並不是這樣的,是王後的種種事跡讓阿姐不得不出手,是王後失德,這些年為了權勢做了太多草菅人命的事。


    是長寧救了大戎千千萬萬百姓的性命,否則,大戎的後果不堪設想。


    老師告訴爾玦,隻要納蘭長寧在的一日,他就永遠不會成為大戎真正的王,這大戎背後的掌權人其實一直都是長寧。


    爾玦卻知道,他的阿姐從不在意權勢地位這些身外之物,她所求的從來都是平安二字。


    她在意的人能夠平安喜樂,她的阿弟能夠平安喜樂。


    何況,若沒有長寧,這大戎早就隨著父王的離開變得分崩離析,何談什麽喜樂。


    他要這權勢有何用,他做這大戎的王又有何用?


    若是阿姐想要,這江山,他願意拱手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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