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也是,即便是在那腥穢汙濁的魔牢中,她也未有過多少怨言。


    分明她自己也承認了--“曾經恩愛不再,夫妻之名形同虛設”,可當他問及她是否後悔為容連出戰時,她的最後一句,卻這樣說道:


    “我與子修,相識年少,曾共赴生死,許白首之約,縱使……他深情不再,我亦落子無悔,然則自此而始,我和容辭,都自由了。”


    當的她被魔氣侵蝕得遍體鱗傷,屈膝靠在牆邊,呼吸極弱,嗓音沙啞微沉,但眸光卻是那般明亮,溫和而明亮,夾雜著淡藍色的淚珠,自滿麵汙血中蜿蜒而下,仿佛最後的星光,直至徹徹底底湮滅隕落。


    那似乎……是他前世今生唯一一次見她流淚吧?


    霍玨眉頭狠狠一蹙,若非她親眼所見容辭為另一個人披荊斬棘不顧一切,她是不是還會抱有一絲渺茫的期望?


    真是個又固執又死板的老女人。


    “玨玨,你也知道,元矜這人本就長情,所以才讓你來解救她嘛,不然白白便宜了容辭那個瘋批。”


    霍玨逐漸斂神,斜眸睨向見縫插針的紙人:“看來你們天道著實被容辭坑得不輕,本君倒是好奇,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雲七訕笑兩聲:“這個嘛,天機不可泄露。”


    霍玨從金榻上豁然站起,重新拿捏住紙人:“少同本君來這套,今日你若是不說,本君便將你捏個粉碎。”


    紙人驚懼得話都說不利索:“玨玨,你,你毀滅天道規則,是要遭天譴的!”


    “你省省吧,雲恒倒也罷了,好歹人家是萬千規則之化身,可你不過區區半縷分則,也好意思驚動天譴?你什麽段位自己心裏沒點兒數麽?”


    紙人欲哭無淚:“玨玨,我真不能說,說了我就灰飛煙滅啦!”


    少年挑唇,正準備再嚇唬嚇唬紙人時,前方禁製驟開,屋中兩道身影相繼而出。


    “子修,娘和星兒快到容連城外了,我們現在便去迎接吧。”元矜心情雀躍,眼角眉梢也跟著染上些許笑意。


    這是她出關後第一次見家人,全然沒了往日的矜持,高興得如同小孩子一般。


    說起來她也有百多載沒回過秦陽了,當年魔族動亂,她和容辭連同幾大門派竭力守護,除卻為了守住容連,也是給秦陽一個保障,畢竟倘若中陸失守,誰知下一步會不會唇寒齒亡?


    那時容辭雖意氣風發,可終究並沒有位及尊坐,故而他們一刻也不敢懈怠,戰火紛飛幾十年,他們便死撐了幾十年,直至最後關頭,她舍命護法,容辭冒死飛升,方才徹底擊退邪魔。


    如今天下已太平百年,終歸盛世不易,他們日後必當更加珍惜,而她身為子女,也應當多陪陪家人才對。


    “阿衿,母親還未過關卡,咱們不必著急。”容辭見她這般愉悅,心中莫名平靜不少,眉目漸漸疏朗開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顏。


    “我知道,可我想早些去,”元矜仰頭看向他,雙目似繁星璀璨:“我已經等不及想見到他們了。”


    容辭墨眸清淺,唇角含笑:“好,都依你。”


    一旁狐狸見到這場麵,嫌惡地撇了撇嘴,複又想起上一世眼前這瘋批風輕雲淡手撕他神魄的情形,不由全身毛發豎立,使勁抖了抖身子,如夢初醒般跟上已經走遠的兩人。


    這邊元矜倒是顧不上小狐狸,拉著容辭來到山腳下,一心直奔城門,卻發現底下不遠處似有弟子起了爭執,陣仗還不小,圍了一圈又一圈看熱鬧的閑人,其中最亮眼的莫過於江一岑了,容連大師兄無人不曉,一襲玄色長衣,貴氣十足,身邊環繞之人數不勝數。


    容辭同樣望向下方,眉心漸漸蹙攏:“寧兒?”


    乍又聽到這個稱呼,元矜不自覺眼皮一跳。


    莫姑娘也在?


    她再次往那邊看去,果然就在江一岑的旁側,人群中現出一個桃粉小點,並不如前者起眼,需得細細觀察才能發現,不過容辭對徒弟自然比旁人熟悉,一眼認出倒也不足為奇。


    “子修,內門弟子間有些爭執實屬尋常,況且有江師侄在,應當出不了什麽大亂子,我們還是先去城門吧。”元矜停頓片刻,開口提議道。


    她也不知底下究竟發生何事,但看架勢並不激烈,更沒有惡化的跡象。年輕人小打小鬧無可厚非,當然最要緊的是她此刻隻盼著快些去城外見到娘和星兒,其他事若非十分重要,暫且放一放也無妨。


    隻不過……容辭似乎有些遲疑。


    他正凝眉俯瞰下頭,不知思索著什麽。


    元矜偏首,恰對上一張清絕側顏。


    她恍惚想起許多年前那個細雨淅瀝的午後,他抿唇坐立半晌,終是下定決心開口問她:“姑娘以為……在下如何?”


    她思慮片刻,答:“仙上靜坐如畫,站立如鬆,鬢眉如剪,星眸如夜,以小仙平生所見,公子容貌氣度,世間無人能出其二……”


    不得不承認,無論過去多少年,她的子修依舊是如此風華絕代。


    當褪去從前那些青澀懵懂,少年意氣,如今的他亦愈顯深沉,叫人止不住膜拜追隨。


    世人將他捧上神壇,他便承擔著更多責任,高山之巔的尊貴淡漠,成就了眾生敬仰的容辭仙尊,他的光環與魅力一如既往,曆久彌新,吸引著無數人前仆後繼。


    可為什麽,就在方才那一瞬間,她竟覺得眼前的麵容是這樣模糊……不,不是模糊,是遙遠。


    仿佛被冥冥中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生生分割開來,他愈行愈遠,而她仍舊等在原地,兩人隔著時光的長河,一頭一尾,站立兩端,隻能各自遙望彼岸之人。


    “阿衿,我們走吧。”不知過了多久,身旁終於傳來清冷的回音,祥雲應聲而起,容連峰瞬間被甩在身後,成了個小黑點。


    一路上再未有過多言語,他們很快來到城門處,因青雲大會開辦在即,前方設置了關卡,尋常人不得隨意進出,不過容辭身為城主,底下的人自然都認得,紛紛拜首作揖。


    即將見到親人的喜悅蓋過一切,元衿不斷眺首遠望,滿心想著母親和星兒如今的模樣,忍不住興致勃勃問身旁之人:


    “子修,你說娘會不會給我多帶幾株藍姬過來,星兒是不是長成大孩子了?”


    容辭似才斂神般看向她,唇角隨即咧開一抹淺笑,微微點頭:“或許吧。”


    如此不走心的回答,元矜自然聽得出端倪,事實上自離開宗峰後他便開始晃神了,或者說是心不在焉。


    元矜張了張嘴,雖說那日和談後,容辭待她更加悉心,她也正試圖放下疑慮,但她總覺得,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她不禁又憶起之前他們師徒間的異狀,一瞬間心中似有什麽念頭瘋狂生長,幾欲脫口而出。


    然她遲疑半晌,終究沒有說出口。


    元矜抿唇,一顆雀躍的心也漸漸沉斂下來,不再與他問這問那,隻靜靜站在一旁,等待遠方親人的到來。


    兩人就這般在沉默中度過了將近半個鍾頭,關卡外終於閃現三道身影!


    元矜眼前一亮,幾乎瞬間便認出那是娘親和星兒,還有一個看上去三四歲的小女孩兒,被娘和星兒一人牽一隻手,邁著小步子往這邊跑來。


    “娘!”元矜立刻迎上前去,守著關卡的弟子見狀連忙放行,任由幾人穿越陣法而入。


    “阿姐!”母親還未有動作,便見星兒飛奔著跑過來,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麽多年過去,星兒也從以前的小小少年長成了如今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隻不過還是那般小孩子心性,抱著她便不肯撒手。


    “好了星兒,沒見你阿姐氣都喘不過來了麽,還不快鬆開。”明殷夫人臉上笑開了花,她雖在修仙界中已屬高齡,容貌卻依舊年輕,風韻猶存,與幾個孩子看起來就像姐弟一般。


    元星這才戀戀不舍地放手:“阿姐,這些年我們都很想你。”


    “阿姐也想你們,”元矜笑顏燦爛,看向明殷夫人,眼睛一酸:“娘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麽漂亮。”


    明殷夫人年輕時便是秦陽赫赫有名的美人,眼界頗高,性子也潑辣,即便當時身為秦陽少主的元胤,也是追了許久才抱得佳人歸。


    元矜對自家爹娘的風流韻事可謂了如指掌,在她心裏,娘永遠是最美的女子。


    “母親。”清沉的聲音忽而響起,容辭從後走出,對著明殷夫人微微躬身,很是客氣地見了個禮。


    明殷這才瞧見容辭,笑容瞬時收斂,卻也極為得體回了個禮:“尊上。”


    雖明麵上說乘龍快婿,但人家到底是中陸第一宗門之首,位及七品七階的雲天仙尊,正所謂仙階有別,再加上矜兒閉關百年,而自那件事後,這位尊上也有近十年未曾踏足秦陽,他們自然不好擺出多麽熟絡的模樣。


    元矜左右看了看,顯然也察覺到了雙方不同尋常的氛圍,她悄然垂眼,目光轉而投向娘手中牽著的小朋友。


    小家夥紮著兩條細細的麻辮,臉上肉呼呼的,小嘴粉嘟嘟,黑溜溜的圓眼睛正一眨不眨望著她。


    “哎呦,瞧我這記性,”明殷撫上小家夥頭頂一陣□□:“矜兒,這是你新添的妹妹,名喚元鵲。”


    說完又看向小家夥,一臉寵溺道:“鵲兒,你不是日日念叨大姐姐麽,還不快喊人。”


    小元鵲似是如夢初醒般,一下掙開明殷的手,邁著小短腿“蹬蹬蹬”朝元矜跑來,甜甜糯糯喊道:“大姐姐……”


    元矜被撲了個滿懷,一下抱住小人兒,無不驚喜道:“想不到爹娘福氣這般深厚……”


    與此同時又難免想到當年失去的那個孩子,一時間感慨萬千,就連容辭也眉心隱動,眸光慢慢柔軟下來。


    明殷一眼便看出自家女兒在想些什麽,心中暗歎一聲,上前輕拍她後背:“放心吧,都會好起來的,年輕人有的是機會。”


    元矜一瞬間哭笑不得:“娘,哪兒有您這麽安慰人的。”


    明殷夫人美目一瞪:“怎麽啦,我說得不對麽?”


    元矜趕緊順著她:“行行行,您說得都對,這裏不是敘舊的地方,咱們先回去吧。”


    她說著側首望向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容辭:“子修,我們走吧。”


    容辭略微點頭,甫一揮袖,幾人便都淩空而起,眨眼飛在雲端了。


    元星第一次站在天空俯瞰中陸,看什麽都覺著新奇,一路上指著下頭的風景不停嘰嘰喳喳,與抱在元矜懷裏的小元鵲一樣鬧騰。


    兄妹倆玩鬧著,一行人很快抵達宗門,容辭向下瞟了一眼,隻見來時那處的人群仍未散去,吵吵嚷嚷的也不知在爭些什麽,其中那桃粉衣服的小姑娘位置更為顯眼,站在人前與他人對峙。


    容辭周身氣蘊愈顯清寒,素衣飄然淩空,恰如皚皚白雪。


    元矜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俯身放下小元鵲,走至他身邊:


    “你若不放心,便下去瞧瞧吧,娘和弟妹這邊我來安排就可以了。”


    容辭轉身,蹙眉扣住她:“母親遠道而來,我怎能半途而別。”


    元矜卻是搖頭,抽出自己的手,淡色道:“你既如此放心不下,便親自去處理吧。”


    否則心事重重,強留又有什麽意思?


    話落不待容辭反應,便揮袖放出妄空綾,與他腳下白雲一分為二。


    容辭孤身長立於雲巔,眼瞧著她越退越遠,她卻是衝著他笑,甚至擺擺手,就像當年無數次他們告別時,她總會對他說:


    “你放心出戰,容連一切有我。”


    那時的他們前路未卜,把每一次分離都當做訣別,可從未有一刻,如同今日這般讓他感到真真切切的悲涼。


    仿佛經此一去,便當真注定他們的背道而馳,往後亦永無圓滿。


    所以阿衿啊,你為何要放開我……


    薄影定定僵在原地,他蒼白手指一點點撫上自己胸口,四周澎湃的氣流翛忽間消失不見。


    半晌,隻餘一道白光向下而去了。


    第25章 明殷夫人的吐槽


    容連峰素來號稱第一仙門, 便是因其內弟子眾多,絕學無數,培養出一個又一個強者的緣故。


    也正因如此, 每年都有許多孩子被收入宗門,其中不乏天賦異稟者,仙家世族子弟紛紛以能入容連拜師為榮, 即便拜不了師,暫且做個外門弟子也是極好的,曆年來通過青雲大會出人頭地的還少麽?


    由此可見,容連峰中必是魚龍混雜, 各自出身品階不同,立場自然也就不同,故而平日裏小打小鬧的不在少數,每逢青雲大會尤是如此, 當然, 管控也就更為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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