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為何突然過問阿衿之事?


    麵對容辭的疑問,陵蕪卻無謂地攤攤手:“今日來時,恰好聽到貴派弟子談及白月光出關徒弟替身之類的言論,一時好奇,便問一問咯。”


    他看好戲似的勾了勾嘴角,一副等著瞧笑話的模樣。


    容辭麵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薄唇冷冷吐出四字:“無稽之談。”


    “是麽,”陵蕪挑挑眉,雙手環胸:“無風不起浪,小仙倒覺得不盡然。”


    容辭臉色更冷了些,這些天事務繁瑣,他竟不知宗門內已是流言四起,也難怪寧兒這孩子愈發叛逆,是該擇個日子好好整頓整頓了。


    陵蕪眼瞅著那人越來越危險的神情,識相地不再出言調侃,抵拳輕咳一聲,正色道:“尊上,令徒的傷勢雖不至於危及性命,但若毒性常年不解,於修行亦是不妥,再者……”


    陵蕪瞟了眼床上雙目緊閉的女孩兒,繼續道:“令徒心結鬱氣,長此以往恐會傷了根基,尊上最好管管門派中那股歪風邪氣。”


    自容辭當年順手救過他一命後,他便成了容連峰的“禦用仙醫”,這小姑娘他倒也見過幾次,一派乖巧機靈的模樣,在仙尊的庇佑下早早修成了仙體,後來更是服用容辭曆經萬險,從十重秘境中奪出的異寶靈珠,自此洗筋伐髓,徹底改善體質,一躍而成天資卓絕之輩,傳說中的純陰之體,可謂前途無量。


    小姑娘既有幸拜得容辭為師,又千嬌萬寵了這麽多年,乍一聽聞這番言論,心中定然是不好受的,依照話本中的套路,替身那必定是萬分悲慘委屈,各種被白月光奪去光環了。


    如此說來,他倒更要看看那位仙尊夫人究竟生得哪般模樣。


    “寧兒不是替身,阿衿亦非白月光。”容辭沉頓半晌,隻擠出了這麽一句話來。


    他近日著實煩心得很,不僅事務繁多,更是被莫名其妙的夢境困擾。事實上,此前他連替身白月光這些詞匯都不得而知,直到拾春梗著脖子解釋一通後才明白其間諷刺之意,簡直荒謬至極。


    “師兄你這話就不對了,寧寧當然不是替身,但嫂嫂若非白月光,那誰是白月光啊。”


    這邊話音方落,門外便傳來一聲脆響,緊接著赫然走進兩人,正是他們將將談論的阿衿,以及拾春的未婚妻蘇顏顏。


    容辭麵色微變,沒有理會蘇顏顏,卻是望向一旁逆光而來的元矜,然而當觸及她淡色瞳眸的一瞬間,一種無以言說的悲哀忽然蔓延至全身各處,仿佛穿透了過去與未來,跨越了前世與今生,他便注定在她如此平靜的目光之下與她擦肩而過,陌路而終。


    可這忽如其來的悸動不過頃刻間又蕩然無存了,隻餘下細綿如絲的……心痛。


    元矜先是與陵蕪互見過一禮,而後對著容辭問道:“莫姑娘傷勢很嚴重麽?”


    容辭這才徹底回過神來,不動聲色瞟了眼大咧挑釁的蘇顏顏,嗓音沉淡:“寧兒所中並非魔毒。”


    他話語一如既往地短略,說完後殿中一陣靜默,就連蘇顏顏也隻是悄悄翻了個白眼,暗自腹誹師兄實至名歸的“高冷”。


    “額……小姑娘傷勢倒算不上嚴重,隻不過若不能揪出縱毒之人,恐怕很難根除。”


    大抵是見殿中太過沉寂,陵蕪出聲替容辭解釋了一通,化解了一室尷尬。


    要說這傳聞中的元矜仙子果然言行得體,氣質極為高雅,倒也不似那種心機叵測之人,然則知人知麵不知心,她這般姿態是否故意佯裝的就無人知曉了,畢竟裝白蓮也是話本裏的慣用手段。


    “真君,當真如此棘手?”蘇顏顏脫口問出聲來,方才在殿外時聽得不甚清楚,隻知此事難解,沒想到竟是個連陵蕪真君都難住的怪毒。


    “不錯。”


    “咳咳咳……”床邊突然傳來幾聲咳嗽,莫寧幽幽轉醒,她虛弱地撐開眼皮,眼珠圍著四周繞了一圈,當看到並排站著的容辭和元矜時,嘴角意味不明地扯了扯。


    容辭幾步上前,麵容覆上幾分關切:“寧兒,好些了麽。”


    莫寧轉過頭:“好多了,謝師尊關心。”


    蘇顏顏瞅著那消瘦的小臉,愈發心疼了:“寧寧,你放心,師兄定會找出解毒的法子,這陣子想吃什麽盡管說,嬸嬸給你買,噢對了……”蘇顏顏靈機一動:“這回啊,你師娘還特意準備了禮物要送給你呢!”


    說完便朝著元矜擠眉弄眼,元矜心領神會,稍一攤手,一個鑲著金花的紫玉葫蘆便呈現在眾人眼前。


    “怎麽樣,你心心念念的紫金玉葫蘆,高興吧!”


    莫寧掃過那葫蘆一眼,目光在元矜和容辭之間逡巡片刻,忽然眉眼彎彎,一臉乖巧道:“謝謝師、娘。”


    任誰都聽得出,那“師娘”二字咬音偏重,像是尋常尾音,又似乎別有深意。


    而這幾人中最沉峻的莫過於容辭了,他抿著唇,一雙修眉無聲緊凝,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在那些似有似無的回憶裏,寧兒直至墜崖前夕,亦從未喚過阿衿一聲“師娘”。


    但此刻,一直倔強不肯開口的寧兒,卻輕易將這兩字喊出來了。


    “不必客氣,權當補上的見麵之禮。”元矜暫且略過那奇怪的語氣,將葫蘆放置在一旁的桌案上,又轉向身後的陵蕪道:“真君辛勞,我與顏顏特地備了些佟香樓的酒肉……”


    這回不待她說完,陵蕪便笑眯眯地接過仍冒著熱氣的紙袋:“夫人客氣。”


    容辭亦微微斂神:“阿衿,勞你費心了。”


    正在這時,一團敏捷的紅影驟然闖進,一下躥至元矜身旁,緊緊挨著她腿邊,咬住裙裾不放。


    容辭眸光驟凜:“是你。”


    小狐崽沒有搭理他,對元矜搖了搖它蓬鬆的紅尾,好不容易舍得張開嘴巴,仰頭軟軟糯糯呼喚:“主人~”


    陵蕪反應極快,一眼便看出其中有異:“尊上認得這頭狐狸?”


    容辭目色漸深,好半晌後才沉聲開口:“寧兒正是為它所傷。”


    陵蕪臉上表情頓時變得精彩起來,再看元矜時便是一副恍然大悟果然如此的模樣,慢悠悠放下手中散著淡淡香味的紙袋:“夫人當真是個好主人”。


    原本方才他還在感歎這女人不錯,卻不料又是個假月光。


    “真君莫要胡言,”蘇顏顏何等八卦之人,自然明白陵蕪的弦外之音:“嫂嫂不認識這狐崽,是它胡亂跳出來非要認嫂嫂做主人的。”


    “是麽。”陵蕪嗤笑,一頭通靈的幼獸有多難馴,無需他多做爭辯。他自認練就一雙睛睛火眼,這種把戲話本中見多了。


    元矜眉心微蹙,隻抬眸向容辭道:“我同它不熟。”


    陵蕪挑眼:“不熟?也就是之前認識了?”


    容辭一言未發,深黑雙眸定定望著她,顯然,這話也正是他想問的。


    元矜沉默片刻,目光卻始終與那人對視:“早前碰巧遇見過一次。”


    “那可真是太巧了。”陵蕪笑意無不諷然。


    容辭終於錯開與她相交的目光,略微偏首:“真君莫要失了分寸。”


    這時一直靜靜躺在床榻上的莫寧輕嗤出了聲,看吧,這就是師徒虐文裏的狗男主,她的好師尊。白月光一回來,就各種偏向白月光,相比之下她這個徒兒算什麽,一個擋災的替身罷了。


    莫寧表示,這倒黴催的女主,不愧為虐文標配。


    隻是不知那狐崽怎麽回事,如何同白月光扯上的關係?


    “嗷嗚!”小狐崽陡然尖嘯了一聲,原來是容辭使出術法欲將其捉拿,裹挾著寒氣的冰刃一根根射向元矜腳邊,將小狐圍了個水泄不通,然而恰在此時,看似毫無法力的狐崽一躍而起,幾個飛躥間便向外逃逸不見了蹤影。


    容辭容色極冷,什麽話也沒說,隻一眨眼,便化作光束向狐崽追去了。


    陵蕪瞧著這一幕,連連笑道:“這倒真是一出好戲。”


    元矜默然斂眸,輕輕提起裙擺,越過麵前橫亙的冰淩走至他身旁……一言不發地將落在地上、尚且包裹著酒肉的紙袋子盡數收回,朝他淡淡頷首:


    “告辭。”


    “你,這……”陵蕪顯然沒料到她會有這樣奇異的舉動,一時竟啞然無言。


    蘇顏顏亦是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顧不上與陵蕪理論,連忙追著元矜出去:“嫂嫂,等等我……”


    “嫂嫂,你別多心,師兄素來便是如此,這些年寡言少語,對誰都冷冰冰的,你都不知道我以前多害怕他……”蘇顏顏追出大殿,跟在後頭嘰嘰喳喳個不停。


    元矜腳步並未有任何遲頓,她背影纖直,將將跨出殿門,便迎上天邊耀目夕陽,不由略抬起頭,那紅得近乎刺目的色彩,亦如當年仙魔大戰時彌散的漫天血霞。


    她慢慢伸手,遮至眉前,餘暉透過指縫一點點流瀉進瞳眸深處,折射出明暗交錯處輕歎的紅唇:


    “大抵,這百年的時光,的確是有些長了……”


    第9章 生氣倒不至於,終歸有些不……


    元矜獨自回到水吟居,及時查探自己的心脈。


    百年前那場仙魔大戰,她幾乎是傾盡所有靈力替容辭護法,此舉傷及根本,以致精血枯竭,即便經過這麽久的閉關休養,到底沒能完全複原,故而自出關以來,她心脈便一直虛弱不穩。


    不過好在問題不大,尚有足夠的時間慢慢療養修補。


    元矜唇瓣微抿,雙手合緊交疊,默念心決,調動源源不斷的靈水,將心脈柔柔包裹起來,滋護其不受外力侵蝕。


    約莫持續了兩個時辰,靈水漸漸消散,心脈反而愈合了些許。


    元矜睜開眼,雖然損耗不少靈力,麵上卻絲毫不見倦怠之色,隻待體內水靈自行循環修補,就能恢複如常,這便是水係功法的好處了。


    雲天大陸中擁有天賦之人並不多見,甚至稱得上鳳毛麟角,試想共通天地自然之力,是何等巨大的能量?故而即便容連峰號稱天下第一宗,其內天賦者亦屈指可數,無論仙魔妖冥,天賦皆是可念而不可求的存在。


    當年容辭以冰係聞名四海,一手寒光訣縱橫天下,至今仍為世人津津樂道,可見天賦者是如何受人崇仰。


    若說容辭善於冰,那麽元矜的天賦便在於水,自幼主修防護之法--一則自我防禦,再則替人護法。


    因此,她的體內蘊藏著特殊的水靈之力,且品階越高,靈力越強,外可操控三千弱水,內可滋養血脈心田,如此循環往複,永不枯竭。


    這也是她百年前耗盡精血尚能存留一息的原因,若換做旁人,早便氣絕身亡了。


    這水靈之力用處絕妙,可慢慢修複曾經受損的元神體魄,較之相比,容辭托人送來的那些上品仙丹倒不怎麽能派上用場了。


    想到這裏,元矜複斂下眼,輕輕一揮手,圓桌上陡然現出一份尚未拆封的酒肉,正是方才陵蕪丟棄下的。


    看得出來,陵蕪真君對她頗有些意見,許是因為流言,許是因為誤會,不過無論由於何種緣故,他當場冷嘲熱諷給她難堪卻是不爭的事實,既然如此,她也就沒必要對這樣一個排斥她的人有多熱絡了。


    然話說回來,比起陵蕪,真正令她寒心的卻是容辭。


    其實這原本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扯謊一張嘴,於修仙之人而言,真真假假哪樣沒經曆過?事後她自會尋出足以令人信服的證據。


    然而她與容辭夫妻數載,同生共死,原以為彼此之間已經足夠信任與了解,其中默契無需多言,可遺憾的是,現今事實顯然並非如此。


    任誰也能察覺出容辭當時的默然與沉冷,整個人寒冽如冰,仿佛他從來便是這高不可攀的尊上,再找不出一絲絲記憶中白衣少年的身影。


    時間果然是改變一個人的利刃,竟能在同一張麵容上刻畫出如此截然不同的神彩。


    元矜緩緩呼出一口氣,回想這百年的時光,著實久遠到……她有些陌生了。


    “嫂嫂……”


    正在這時,外頭陡然傳來一陣喚聲,元矜即刻回神,起身將將開門,便對上蘇顏顏那張明豔的臉,她關切地向前一步:“嫂嫂,我方才見你麵色不是很好,怎麽樣,沒事吧?”


    元矜溫笑著搖搖頭:“多謝關心,老毛病罷了,不足為慮。”


    蘇顏顏仔細瞧了瞧,發現嫂嫂這會兒的臉色的確好上許多,一顆忐忑的心總算平複下來。


    她追出瑤光殿時,便察覺嫂嫂神情有異,心想嫂嫂定然是被師兄和陵蕪氣著了,原想多安慰幾句,哪知嫂嫂眨眼就消失了在原地,她隻好回殿中與陵蕪那廝互相陰陽怪氣了一番,又好生哄了哄寧寧,替她設下一層結界後才堪堪趕來水吟居。


    要說師兄也真是的,就算心疼寧寧也不該那般對待嫂嫂啊,分明狐崽就在嫂嫂腳邊,師兄竟一聲不吭便射出冰棱,萬一傷著嫂嫂可怎麽辦?這知情的隻道師兄一時情急失了分寸,不知情的還以為仙尊夫婦名存實亡,即將分道揚鑣呢!


    哼,反正若換做容拾春敢作出這般行徑,管他什麽狗屁理由,她早就炸出容連了,虧得嫂嫂好涵養,現下居然還能心平氣和地笑出來。


    “嫂嫂,師兄追捕那頭野狐去了,待他回峰便會來看你的,”蘇顏顏拉過元矜的手,邊寬慰邊斟酌著道:


    “師兄這些年大概冷清慣了,最不善言辭,嫂嫂若是生氣,大可以說出來,千萬莫要憋壞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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