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蓁和徐蘅去了外公家,這是她倆夏天最多的去處。至於安歌,一來她倆沒叫她一起,二來老太太從不肯去安家做客,所以安娜邀請安歌時,被安歌婉拒了。


    沒辦法,老太太因為女兒另嫁的緣故不好意思麵對前女婿。雖然安家有足夠的客房,但那是別人的家。


    不過,安歌算了算時間。


    常規狀態下大家默認如此,可這年代不方便有不方便的好處,親友互相幫忙,慢慢關係就熱乎了。秋天安家有件大事,快了。


    第三十九章 一個女兒三個賊


    飯好了,徐蓁姐妹倆也回來了。


    徐重和徐正則,一個三餐基本在食堂解決,另一個中班接夜班。


    就差安景雲遲遲沒到家。


    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這年頭也沒辦法即時聯係,老太太讓孩子們先吃飯,大人可以等,孩子餓不起。


    安歌吃完飯到大院門口張望。果然,不出所料,安景雲是被人“攔截”了,徐正則的兩個姐姐。


    大姑姑蹲在地上,悶頭抽煙,從頭發到衣服鞋子,猛一看像個中老年男性。開口說話的嗓音也像男的,沙啞粗豪,翻來覆去就是同一句話,“孩子太多,沒辦法。”


    對安景雲“慷慨激昂”的是小姑姑,“景雲,你和三弟享了這麽多年的福,現在又要跟爸去住新房子。你們吃肉,也給我們喝點湯。”


    小姑姑說得來勁的時候,大姑姑爆發出一陣劇咳,完了狠狠吐了口痰,落在小姑姑的腳邊。


    “誒你-你這人!”小姑姑滿臉的嫌棄,站遠了一些,“肺結核要傳染的,注意點,我三個兒子呢!”


    大姑姑又咳了兩聲,啞啞地解釋道,“病灶已經鈣化。”她站起身伸出穿著解放鞋的腳,踏在痰上重重輾幾下,“行了。”


    安景雲沉默地低著頭。


    唉安歌想起來了,大姑姑嫁了個抽煙喝酒賭錢的肺結核,染上了四種病,嗓子就是被煙熏壞的;小姑姑小算盤特別精,到老還經常摸到奶奶房裏偷錢,以至於發生了九十歲老娘拿著拐杖打七十多歲女兒的事。大姑姑生了七個兒子,小姑姑生了三個,兩人以此為傲,時常嘲笑弟媳婦生了三個賠錢貨。


    “馬上要開學,孩子們的學費還不知道在哪裏,你拿爸的工資貼娘家我們也不說了,反正爸能忍。還是那句話,你們花了大頭,手縫裏也漏點我們用用。”


    安景雲疲憊地說,“剛才不是看過賬本,月初大姐姐你家老二住院,醫藥費用了三十二塊九毛,吃飯用了十一塊兩毛;二姐姐你家老人做壽,送了二十塊。”


    小姑姑輕蔑地哼道,“爸每個月給你一百多,三弟工資四十八塊,你工資四十二塊,我們這點算什麽?又不是月月有事,難道沒點積蓄,你怎麽當的家?”


    安景雲從隨身的黑挎包裏掏出個小本子,“上個月大姐夫來借了一百塊,二姐姐你家孩子們放暑假出門玩,正則做舅舅的,給了他們每人十塊零用。再上個月……”


    小姑姑打斷道,“那是我們連累你們嘍?老三媳婦,你是生了三個女兒的人,摸摸良心,我們過得不好誰的錯?還不是做父母的沒幫我們找好對象!現在我們用爸爸一點工資,有什麽不行?再說你和正則工資都高,養的又是三個姑娘,能花什麽錢?幫我們一把也是應該的吧?你有錢治老二那個傻瓜……”


    這回被打斷話的是她。


    滔滔不絕的長論還沒說完,小姑姑突然發現有人向她奔來-徐老太舉了根晾衣杆,肥胖的身子以不相稱的速度迅速移動,“打死你個討債鬼!”


    小姑姑拔腿就跑,一溜煙消失在街道盡頭。


    趕走二女兒,徐老太轉身對動作比較慢的大女兒喝道,“滾!癆病鬼不要出來害人,見一次打一次!”


    大姑姑又是一陣猛咳,徐老太用衣叉戳在她背上肩上,“滾!”


    大姑姑慢騰騰地走了。


    對安景雲,徐老太也沒有好聲氣,“睬她們幹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叫她們上衙門找你公爹去!”


    就是因為她們做得出,真的會在徐重工作的地方當眾哭訴,安景雲才拿她們沒辦法。人言可畏,讓別人看笑話,對公爹的影響也不好。但同樣沒法跟婆婆講道理,安景雲隻好含含糊糊應了聲。


    院門口三個小腦袋,徐老太朝她們翻了個白眼,“沒用的東西,看見你媽被人攔著,就該上去幫忙打走她們。”


    安景雲心裏一暖,準是老大去搬了救兵。她伸出手想摸摸老大的短發,誰知老小提醒道,“媽媽,你最好洗過手再碰姐姐,小心病菌。”


    安景雲一頓,收回了手,“不幹不淨不容易生病。”


    徐蓁不滿地說,“就你講究。”徐蘅也趕緊向安景雲告狀,“就是,中午時還說我口水噴到她身上了。”


    安景雲感覺自己的腦袋裏有好幾個聲音嗡嗡嗡,強撐著往裏走。小女兒還不依不饒,拉著她去洗臉洗手,叮囑必須打肥皂。


    大姑姐肺結核的每次治療檢查非叫她陪著,病灶鈣化是真的,也就是徐老太不信。安景雲心想,小女兒這點上還真是像奶奶,自己的命看得特別重。


    她一邊衝去泡沫一邊在心裏歎了口氣,一時趕走那兩個是容易的,問題是那兩個軟硬兼施,不榨出油絕不罷休。


    果然過了幾天,徐重悄悄問她,現在家裏能否湊點錢出來。


    兩個女兒找到局裏,哭了半天說孩子太多日子不好過。又提起從小父親在外打仗,重男輕女的媽不把她倆當回事,胡亂定了親,現在人到中年百事哀。


    徐重知道為了二孫女的看病,兒子兒媳開支不小;兩個女兒又經常來打秋風,所以說的時候很是歉意,“等月初發工資,這次無論誰來借錢,我也不借了。”


    安景雲暗暗歎氣,同樣的話徐重和徐正則說過何止十遍八遍,但難啊,家家都難,下個月初仍然會有難得過不下去的人來借錢。然而還能怎麽樣,她點點頭,“我去想辦法。”


    三個女兒開學的學費,絕不能動;老太太那裏買菜的錢也不能拖,這個月老太太已經貼了的;煤球快用光了,水費電費房租;……


    安景雲左算右算,收入和支出總差著道口子,赤字。


    按下葫蘆起了瓢。要不厚著臉皮跟老太太把安歌的稿費挪來用一下?聽徐蓁說,隔三岔五有匯款單,加起來金額不小。想到這裏安景雲腦海突然浮起安歌的眼神,那眼神帶著點洞悉,簡直不像孩子,讓人心裏不舒服。


    不行。她在心裏劃掉這個打算,想來想去,也就隻能回娘家跟親爹求助。


    安景雲苦笑了一下,果然養大女兒都成賊,嫁了人胳膊肘都往外拐。


    安家老宅的安友倫還不知道被惦記上了,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聽到院外有人叫。


    “安老伯-電話!”


    他匆匆戴上老花鏡,趕去公用電話那裏接聽。


    第四十章 明算賬


    先不提後話。


    那天安景雲見到五妹,還是很高興的。


    兩地相隔,衛采雲跟小王的一番磨折,安景雲在事後才知道。


    幾個妹妹,安信雲、安秀雲、衛慶雲都是自掃門前雪的性格,區別在於程度不同,隻有衛采雲既能幹又肯照顧家人。安景雲向來對她高看,連帶著對小王也招待周到,聽兩人說已經在招待所定了房間,連聲嗔怪他倆見外。


    安歌偎在衛采雲身邊,聽她們閑話家常。


    衛采雲走南闖北的機會多,習慣自行解決食宿,不像這個年代的大部分人。那會人出門前一般先找搭得上的關係,住在親戚、同學、老鄉家。接待的人雖然辛苦,卻也是發自內心的熱情,出門靠朋友,沒準哪天輪到自家。


    像安景雲是熱心人,家裏來過各種客人,織成一張大大的網。夢裏方明和沈晏的長子患上重病,她四處聯係治療,國際長途打了無數隻,居然請到美國專家治愈了孩子的惡疾。


    “他啊,喜歡吃,幹脆入這行了。”聊到小王,衛采雲嘴角含笑。她跟小王的目光一碰既收,各自臉上浮起紅暈。


    帶著年輕女孩嬌柔的五阿姨,甜得向空氣散發著糖分。安景雲替她高興,找出一隻南瓜打算做餅,給他倆當點心吃。


    小王搶過刨皮的活,把南瓜切成寸長的塊,按安景雲的指點放水放糖煮成糊,然後跟糯米粉和在一起揉成團。豆沙餡是現成的,安景雲幾下就能做出一隻團子,按扁後放在幹淨紗布上,沒多久一隻隻排列整齊,逗得徐蘅直咽口水。


    見小王動作麻利,安景雲也不跟他客氣,指揮他換了隻煤球。新換上去的煤球燒旺後架上油鍋,等油沸騰的時候可以下南瓜團子,煎到整隻呈金色就挾出鍋。所有油煎過的團子最後一起放進鍋,加水煮沸後開蓋翻個身,淋點溫水,再次沸騰就可以出鍋吃了。


    又是油又是糖,外脆裏糯,能不好吃嗎?


    安景雲挑樣子好的裝滿飯盒,給衛采雲和小王明天路上吃,又拿碟子裝了四隻給婆婆,另外的是全家當晚的夜宵。


    老太太晚上不肯再吃東西,笑眯眯看著她們吃。安歌年紀小,也不敢多吃,分出半隻給徐蘅,徐蘅扭捏了一下,接過去吃得飛快。


    見安景雲熱情的樣子,小王的心裏也是暖洋洋。為了他沒找正式工作,衛淑真給他看臉色,甚至揚言要重新考慮他和衛采雲的婚事。


    他委屈地說,“我當了三個月廚工,好不容易二廚願意教我,放棄豈不可惜。姆媽覺得不像正經工作,我想廚師也是門技術,做好了能夠自己開店,幫人做也能糊口。”


    安歌知道外婆的心結。


    早逝的老太爺是大族子弟,大學生,老太太讀過兩年大學,外公更不用說,外婆做過洋行文員,不說希望女兒嫁入高門,至少女婿能夠有旱澇保收的工作。像打零工這種,又是服務性質的,她還沒轉過彎接受。不過小王在美食上可能真是有些天分,後來居然開了連鎖餐飲。老鄰居有時來講酸話,“你們阿五以前談過的對象成了大老板,還生了兩個兒子。”


    “姆媽麽年紀大了,不要管她講啥,順著她噢噢噢就行,你們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安景雲安慰道。當年她和徐正則的婚事,衛淑真也反對過,怕女兒插隊時結婚,以後再也回不了城。


    衛采雲是知道的,忍不住笑著說,“幸虧大阿姐堅持嫁給大姐夫,才有可愛的孩子們。”


    “你姐夫不如小王多了。”安景雲一半謙虛,一半也是實情。


    婚前沒住一起,隻覺得徐正則活潑能幹又好心。婚後才發現活潑的人朋友多,朋友多了交際也多,喝酒下棋釣魚全是節目。能幹是能幹,今天幫別人修水管,明天應求去架電線,好不容易靠裝電視機掙出兩隻電視機,又被叫停了。好心更是一大問題,月月工資全被人借走。要說去討回,窮的人也是真窮,滿屋子老老小小隻指望一個人的工資,哪有能夠還錢的日子。


    她歎著氣說,“結婚還是實惠為上。像你二姐夫,裏裏外外全是他忙活,跑腿更是他。”


    被安景雲說著了。


    過了幾天,一個晚上李勇滿頭汗衝進院子,“大阿姐,爹爹有事找你和姐夫。”


    安友倫接了個電話,剛才換了衣服鞋子想過來找安景雲和徐正則。


    大晚上的安信雲和李勇怎麽能放心。好不容易被安信雲勸住,由李勇接安景雲過去。


    “什麽事?”


    李勇在水龍頭下洗了一把臉,免得滿頭滿脖子的汗,味道衝人,“不清楚,他不肯說,就是長籲短歎,坐立不安,沒吃晚飯,連娜娜跟他說話他都沒心思聽。”


    看來事情不小,安景雲連忙跟李勇出門。


    第二天早上徐正則夜班回家,發現妻子沒去上班。


    “有事跟你說。”安景雲悄悄看了看外頭,院子裏該上班的都去上班了。再有老太太跟孩子們坐在過道裏,不怕被人聽了壁腳。


    “二叔昨天跟爸爸聯係上了。”


    徐正則一驚,“真的?”


    安友倫有個弟弟,安德倫,前些年出奔海外,再無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為此,安友倫吃足苦頭,受了好幾年牢獄之災,而且安德倫跑掉的時候帶走了家裏尚存的所有錢。


    爸爸被關押,媽媽另外有家,未成年的景雲和信雲姐妹倆險些餓死,沒少罵過這個害人精。


    安景雲點點頭,“真的。”她壓低聲音,“他說想回來探親。”


    戀愛時安景雲把家庭情況跟徐正則說過,讓他考慮被連累的後果,所以不消多說徐正則就明白了,皺著眉頭問,“爸爸原諒他嗎?”


    “可不是。”安景雲感慨道,“老頭子哭了,飯也吃不下。不過事情畢竟過去了,那時候……誰都不容易,二叔也是九死一生。爸爸的意思,想問問咱爸,現在可以見麵嗎?萬一……”萬一不允許,那他們真是再被害慘一回。


    確實是大事,得謹慎對待,但徐重才出發去省城上學習班。徐正則想了想,“我跑一趟,這事得當麵說,不能透出風聲。等爸向組織請示,看是不是能見麵。”


    徐正則向安友倫了解完電話的內容,風塵仆仆趕往省城。


    等他走後安景雲突然意識到,二叔又害了她一回。安友倫心緒不寧,她怎麽好意思開口借錢,那就隻有一個辦法了。


    聽完後,老太太搖頭-錢是安歌的,要商量也得和正主商量。


    安景雲原來說不出口,現在講了一遍心反而定了:父母在,無私財。小女兒吃的用的都是家裏的,出點力也是應該。何況安歌仍然在給原來的晚報寫稿,匯款單卻沒到家裏,不用說那部分錢是衛采雲在收著,大概就是防止被她收走。


    這孩子怎麽那麽多心眼。老二老三,一個過於蠢笨,另一個又過於精明,隻有老大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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