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采雲緩過手,頓時覺得毛毛真是小可憐。作孽伐?六歲不到的孩子,成天陪著老人。


    不管安歌反對,她派衛晟雲帶外甥女去動物園散心。


    安歌撅起嘴,“阿舅肯定會帶上嗲妹妹阿姨,到時我是電燈泡,還是大頭的那種。”她現在是個四頭身,額發梳了三七開,大家有時也叫她“大頭”,除了毛毛、小咪咪之外的又一昵稱。


    衛晟雲好笑,彎腰看家裏的小寶貝,“這麽不信任阿舅?你小時候我也幫你把屎把尿,有了文化就不要阿舅了?”


    安歌還沒來得及反駁,眼一花頭一暈,已經上了衛晟雲的肩頭。


    他一手扶住她的背,一手抓住她的兩隻腳,“帶你去看大象。獅子老虎嗚嗚叫,好玩。”


    別說,跟舅舅出門,和跟老太太出門是兩回事。


    舅舅年輕力壯,好奇心強,什麽都有勁,什麽都願意去試試。


    被年輕人帶著玩,是痛快的。


    大概良心發現,他還給安歌買了夾心冰淇淋。外頭一層殼是鮮亮的橘色,桔子味棒冰,裏麵是冰淇淋。


    安歌一邊吃一邊嫌棄,“浪費錢,全是色素。”


    衛晟雲一手抱住她,另一手刮刮她的小鼻子,“沒良心的小鬼,阿舅自己都不舍得吃。”


    安歌想了想,送到他嘴邊,叮囑道,“咬下角,不許碰我咬過的地方。”


    衛晟雲知道她的潔癖,小心地咬了口,笑眯眯地說,“毛毛吃。”又忍不住要逗她,“稿費借阿舅結婚好嗎?”


    安歌扭過頭不理他。


    衛晟雲笑了會,牢牢捧著她去看駱駝吃草。


    溫馴的駱駝半坐半臥,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嚼著一把草。


    有種逆來順受的治愈,安歌想。


    據說部隊虐待新人的行為,是讓新人打消“為什麽是我”的念頭。為什麽不能是你?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不幸,有錢有勢的也有生老病死,善良人得到的回報可能是蛇咬。這樣,等新人上了戰場,能接受缺胳膊斷腿甚至丟了命的極端情況。


    她看得出神,衛晟雲也不催,掏出條手帕幫她抹掉額頭鼻尖的汗珠,又擦擦嘴角的冰淇淋。


    回去的路上,公交車晃蕩中安歌起了睡意。


    衛晟雲抱著她,讓她可以睡得舒服些。


    “阿舅,你怎麽那麽喜歡舅媽?”


    安歌抬頭看舅舅,正好他也低頭看她,俊眉朗目,衛家人都一付好長相。


    “不知道啊,就是想到她心裏高興,見到她就想笑,跟她在一起就不覺得時間慢。”


    “可她不喜歡我們啊-”


    “毛毛,沒有誰會討到所有人的喜歡。”衛晟雲說得心平氣和,安歌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共鳴聲,心頭火起,“你喜歡是你的事,別用家人的錢!”


    衛晟雲摸摸她的頭發,“我沒辦法啊。沒有學曆,也不會看別人臉色,太重的活又不想幹。”他沉沉地看向窗外,“世界是在變,可我不知道怎麽辦……”


    “念書,換份工作。”安歌不客氣地說。


    “念不進。毛毛,我不像你,我看見字就覺得頭痛。中國字識得不多,外國字更加不想識。”他嘴角彎起懷念地笑道,“小學的老師說我是猴子屁股,三分鍾也坐不定。每天放學,她關我晚學,讓我寫完兩頁毛筆字才準走。有次我拖得太晚,她三個女兒找到學校,說爸爸出差,家裏沒燒飯,她們餓得不行,把燒菜的糖吃光了。”


    好老師。


    “後來呢?”


    衛晟雲搖頭,“睡吧。”


    後來,老師被剃掉半邊頭發,中午趁人不注意,跳江淹死了。


    隔了多年,有次衛晟雲在馬路上遇到老師的大女兒。他一眼認出她,可沒打招呼,遠遠看著。她抱著個小嬰兒,臉上含著笑,應該是幸福的。


    “命裏注定,阿舅生來是無用的人……”他說得很輕,差不多是歎息了。


    安歌看著他光潔的下巴。到老,衛晟雲也是個幹淨的老頭子,身上收拾得清清爽爽,無用地英俊了一輩子。


    風穿過公交車的窗,安歌沉思數秒就睡著了。關於大命題,“一個男人的窩囊是天性?是母親和姐妹的強勢造成的?或者,時代的錯誤?”再過三十年她也解不開,別提三十年前。


    衛晟雲抱著安歌推門進家。


    他怕吵醒孩子,手腳放得格外輕柔,剛踏上樓梯就聽到樓上的細語。


    老太太在跟女兒談心呢。


    “你擔心小王是第二個安友倫,我懂的。可是阿五喜歡,再說時代不同了,阿五撐得起整個家……”


    安友倫是安歌的外公。


    有八卦!


    衛晟雲低頭看懷裏,嘿,小家夥眼睛晶晶亮,這是聽到長輩的事起了好奇心?


    喲!看不出你是這樣的你,沒少聽壁角吧。


    安歌見到衛晟雲的表情就知道他要搞破壞,急忙豎起手指示意別出聲。


    可衛晟雲揚聲道,“姆媽,我們回來了。”


    好你個衛晟雲,故意的。


    安歌翻個白眼,擺出張冷漠臉。


    衛晟雲更壞的還在後麵,他跟衛采雲說了安歌偷聽的事,“家裏事多,估計毛毛上了心,簡直不像孩子了。還是應該跟她好好說說,心要放大,哪有過不去的坎。”


    就你心大!


    安歌愁得啊,怎麽這一個個都不聽勸呢。


    第十二章 外公


    老太太的話有沒有作用?


    有。


    安歌分析,外婆跟五阿姨在婚事上的分歧進入相持階段。


    外婆不反對不讚成,等時間證明自己才對。


    五阿姨不分手也不秀恩愛,等待時機成熟。


    倒是舅舅那邊有了進展。衛淑真大手筆,在黑市把錢換成外匯券,偷偷塞給她老單位的工會主席,租到“鴛鴦樓”的一間房。


    鴛鴦樓是拿舊廠房改的,每間十一平方左右。衛晟雲拿到的那間房條件特別好,有個兩平方的衛生間。是蹲廁,拎桶熱水就能站在蹲廁上洗澡。


    嗲妹妹那邊見衛家誠心,想辦法置了口單眼灶擺在門口,湊成煤衛獨用。


    連衛淑真也有些怡然自得了。


    全市人均住房麵積四平方以下的困難戶四十多萬戶,因無房沒辦法結婚的青年也有四十萬。最大的未婚青年快五十,按年紀排,衛晟雲估計猴年馬月才能分到房。


    幸虧退休前她在單位是多年先進工作者,否則哪怕豁出臉麵,這種好事也是爭不到的。


    衛家有喜事,小王跟著忙進忙出,量好尺寸,用硬紙板做了各種家具模型排列組合,最終放進新房的家具有“三十六隻腳”,除了床之外還有衣櫥、餐桌和沙發。


    閃亮一片鄰居的老花眼,都讚衛家婚事準備得周全。


    安景雲借出差也跑來看了看,滿意得不行,隻是舊話重提,明年一定要領安歌回去。


    因為有言在先,學校同意徐蘅入學,但今年招生工作已經完成,所以明年秋天再入學。而且對這個特殊的孩子來說,再過一年可能更方便跟上普通生的進度。


    “到時姐妹倆進一個班做同桌。”安景雲翻著剪貼本,“互相照應。”


    老太太做的,她把安歌發表的文章剪下來,收集在一起。


    學校聽說徐蘅還有個妹妹同時入學,也是鬆了口氣,再聽安景雲說小的那個發表過多篇文章,更是表示歡迎。連帶對徐蘅也高看一眼,有聰慧的妹妹,這孩子應該差不到哪,大概就是長相嚇人了些。


    三個裏麵兩個不錯,安景雲揪緊多年的心略為放鬆,“老大挺好,年年三好學生,就是貪玩,膽子又大,不盯著不行。”


    作業天天檢查,寫錯一個字,哪怕是半夜也要從被窩揪出來全部重抄。


    字跡不整齊,撕掉重做。


    這麽盯著,小學成績能不好嗎?


    幾年下來能不厭學嗎?


    一切以長女學習為重,不能影響學習,所以長女沒時間幫忙做家務、必須有單獨的房間做作業。成績越是每況愈下,越是花更多的精力去盯著,然後越是糊不上牆。


    而自己越是不忿區別對待,越是爭取,越是……討嫌。


    “長大了想做什麽?”安景雲笑眯眯地問小女兒。


    小女兒搖搖頭,一頭小卷毛跟著晃動,小奶音,“還沒想。”


    安景雲替她順了順圓領的邊,叮囑道,“多練字,將來爭取進文化館,那裏工作輕鬆。”


    嘿!


    夢裏初中畢業那年,安景雲把她塞進文化館做零工,在附屬的錄像廳打雜,看場收門票、倒水、打掃衛生。每天都是一場噩夢,亂七八糟的錄像帶,男人異樣的目光。大半個月後安歌生了場大病才得到安景雲的允許離開那裏-事業單位啊,如果表現好能擠進去,就是一隻金飯碗,“你啊,被老太太寵壞了,嬌氣!”


    衛晟雲的婚期定在國慶節。


    在那之前,衛淑真帶著安歌去了一次“鄉下”,給外公送喜帖。


    大包小包。


    薩其瑪,椰絲味的、芝麻味的,還有安歌最喜歡的那種又小又脆的。


    大白兔奶糖,芳芳巧克力,梨膏糖。


    大包裝的是衣服,衛采雲給每個外甥女都買了新秋裝。


    長途汽車轟轟開了三四個小時,安歌睡過去又睡過來,直到車進站所有人鬧哄哄地下車才醒。


    衛淑真牽著她,隨大流熟門熟路出了車站。


    白牆碧水,茂盛的法國梧桐,馬路上有不少被自行車輾得稀爛的紅金刺毛蟲。


    萬一掉一條在身上就“好玩”了!


    衛淑真皺了皺眉從包裏掏出把小陽傘,遮住自己和安歌,“鄉下就是邋遢。”


    沿著河邊走了二十多分鍾,衛淑真停下腳步,打量了下安歌。


    額前的卷毛被汗打濕了,貼在腦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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