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蘭走上前,接過丫頭手上的鳳頭冠子配在她端麗的發髻上,“前兩日姑娘生辰,爺卻領著那粉頭到玄妙觀去打醮,姑娘竟然還要見她?未免也太好性兒了些。按說那粉頭子與爺有殺夫之仇,怎麽還跟著爺出去?”


    “是我料錯了,”鏡中一張精致無暇的臉冷冰冰笑開,胭脂淡粉下頭透出一絲蒼白,“我以為她是個有情有義的,曉得方大人是叫咱們爺坑害了去,這輩子都不會再同爺有瓜葛。沒成想,人家轉頭就替自己謀劃起前程來了。”


    “呸!美得她,她想咱們爺的賬,也不瞧瞧自己是個什麽身份!姑娘您這回可千萬不能答應爺納她進門,別再充那個好人吃這個暗虧了。”


    “爺要娶,我還能攔著不成?況且是我能攔就攔得住的?”


    事無奈何,鈴蘭隻恨得跺腳,為她換了衣裳,一齊往廳上去。


    裏頭也正熱鬧,芷秋雲禾帶著丫頭,捧著一大堆的禮,幾匹料子不在話下,另還帶了個珊瑚盆景,紅得潤滑通透,就是蔣長薇這樣的富貴人家也難見。


    須臾桃良將珊瑚奉上,芷秋趁勢在下首賠笑告罪,“真是對不住奶奶,前兩日分明是奶奶的生辰,可我因家中有事被絆住了腳,實在脫不開身,誤了給奶奶賀壽。今日略備薄禮來補賀奶奶千秋,求奶奶寬恕我失禮之罪。”


    那蔣長薇拈著條帕子將裙拂正,眼神瑩瑩轉轉間瞥過雲禾,落在芷秋周到的笑臉上,“哪裏話,小小生辰,不說不敢驚動奶奶,還敢要奶奶賠罪?這禮我收下了,奶奶快不要自咎,咱們的是怎樣的關係?千萬別同那些人似的客套。”


    這裏剛上了茶果,趕巧沈從之剛從衙門歸家,門上聽見說芷秋雲禾來了,恨不得裝對翅膀飛來。這廂衣裳也不換,穿著補子袍就由廊下轉進來。


    一壁將烏紗帽摘給宗兒,一壁朝芷秋問禮,“嫂夫人來了。”


    匆匆一眼,就轉去雲禾身上,見她香肌瘦漸,脂粉倦勻,花枝懶簪,心裏喜歡,麵上淺笑,“雲禾姑娘也來了。”


    走到榻上,蔣長薇心兒冷淡,笑目提醒,“這倒好沒禮,我同奶奶姑娘們說話,你一個男人家走進來做什麽?還不到外頭吃飯去?”


    沈從之調目睞她一眼,不理會,還對雲禾芷秋二人笑著,“我與嫂夫人和雲禾姑娘是舊相識了,倒用不著講這些虛禮。二位吃過飯沒有?不如在家一道吃過?”


    說話間,雲禾對上他的眼,橫波一轉,又挪開。芷秋窺見蔣長薇黛眉微變,將這三個人的心思都望在眼下,預備著辭去,“吃過飯來的,家中還有一堆事情要忙,不好耽誤。我們這就去了,奶奶勿送,大人勿送。”


    榻上不過客套兩句,便叫來丫鬟送她們出去。沈從之留人的話兒懸在嘴邊,心眼兒一動,倒沒說出來。隻等人去頃刻,就說要往前頭吃飯去,誰知盡是扯謊,出了廊下就抄近道走到大門處。


    正趕上芷秋雲禾上車,他忙走去車前撩了簾子,“雲禾,借一步說話。”


    芷秋驚駭一霎,扭臉將雲禾望一望。雲禾歪著臉,高高在上的一副姿態,“有什麽話這裏說就好了啊。”


    沈從之急了,瞥一眼芷秋又望回她笑,“你真要我在這裏說?”


    似有無奈,雲禾到底叫他攙下車去,芷秋欲喊她,不想沈從之扭過頭來,“嫂夫人請先行回家,我這裏說完話,套了車送她回去。”


    又見雲禾點頭,芷秋沒了法子,隻得叫小廝王長平驅車而去。


    二人目送馬車的虛影片刻,直到沒了蹤跡,沈從之倏然拉著她的腕子往前頭一條巷子去,雲禾在後頭一行假意掙紮,一行趔趄著步子跟著他。


    長園裏頭一片富貴竹壓下牆來,虛掩著逼仄的巷子,驪珠一人在口子外站著,有些膽戰心驚,還好過往無人。


    沈從之將人拖到牆下,俯著臉看她半晌,招她一記白眼,“有什麽話就講啊,將人白白耗在這裏做什麽?”


    他被她刺習慣了,也不惱,歪著臉隔得近近地睇她,“上回我說我的話兒,你仔細考慮過了沒有?”


    “什麽話?”


    “跟我回家啊,”沈從之歪著嘴笑,補子袍的衣擺有意無意地往她月魄色的裙麵撞一撞,“嫁給我,你不吃虧的,多少銀子隨你使用。隻要你點頭應下,我現就讓人收拾出一處院子來,離她遠遠兒的,就咱們兩個住。等過一年回了京,我在家外頭置辦房子,不叫你到父母跟前立規矩,還是咱們兩個,就是正經夫妻一般,她們為難不了你的。”


    言訖,雲禾垂了下巴,像是在斟酌。他等不得,躬著腰歪著臉去撈她的眼色,“我發誓會待你好的,正房有的你都有,成嗎?”


    雲禾暗忖半晌,仰起臉來,“那你得答應我三件事情。”


    “你說,就是一百件我也依你!”


    她眼一轉,將牆上墜下來的玉田翠色收攏在目光中,“一麽,你得親自帶著禮樂到淺園來接我,還要八人抬的大嬌。”


    沈從之連連點頭,“這個有什麽問題?”


    “第二,”雲禾抿唇,每一絲風情都拿捏得極度精準,“我要帶著文哥哥的牌位一道過來,你不許管我給他上香祭拜。”


    頃刻間有像有一顆青梅碾爛在沈從之腹內,酸到了心肺。雲禾見他不答話,作勢要走,“那就罷了,咱們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的獨木橋。”


    “好好好!”沈從之將她一把拽回,抵到牆上去,“依你,第三呢?”


    “第三,雖說我與文哥哥沒有行夫妻之禮,可到底也做了二三年的夫妻。我也不要什麽斬衰三年之禮,我隻為他斬衰半年,這半年,不能同你行周公之禮。你可依?”


    沈從之搓得牙花子響,惡狠狠盯著她,“袁雲禾,你也欺人太甚了些,我沈從之要什麽女人沒有?你真當你是天仙下凡?”


    “你不依就算了,我又沒逼你,何苦將人排場一頓?罷了,我回家守我的孝去,不妨礙你。”說著又作勢要走。


    真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孽債,叫沈從之心裏狠得癢癢,麵上卻拿她無法,將手一掣,又給她拉了回來,“成!我依你行了吧?!”


    如此這般,雲禾望著他笑起來,像個得了道的狐狸精。令沈從之又恨又愛,俯下腦袋吻她。雲禾驚駭之餘,渾身泛起一陣雞皮疙瘩,拚命抵在他胸膛將他推一推,“放開我!”


    沈從之退開一寸,眼色微變,像是有什麽沉到了冷冰冰的湖水中。頃刻卻又惡劣地笑起來,“我應了你這麽多,親親你總不為過吧?”


    俄延一晌,他小心地貼去她唇上,像品擷一塊夢寐以求的蜜糖,盡管沒那麽甜,也是他苦心擘畫結出的碩果,他甘願一同吃下裏頭的酸澀,恨不得由裏到外吞下她。


    他吻得十分用力,雲禾一記吃痛,輕哼一聲,“嗯……”


    旋即悲風成陣,將這低吟送到遙遠的海麵,響在方文濡的心間與耳邊。


    床前芳屏如畫,繪著江南的綠瓦與細溪,而他倒在床上,緊闔著眼,微張著唇,噴出的呼吸裏描畫出雲禾的眉目,以及她眼下那顆小小的朱砂痣,這些都化為他手上的動力,令他學會賣力地在荒蕪的海麵取悅著自己。


    在海波的顛晃中,他靠著想象臨摹出雲禾若即若離的風情,也臨摹著醉倒在她滑膩膩的肌膚裏,雖然長著老繭的手有些不如人意,可也能勉強令他攀高到無我無塵的境地。


    旋即響起一陣敲門聲,伴著一個可惡的粗糙嗓音,“方大人、方大人!我們大哥叫你!”


    方文濡慌忙坐起來,摸了條帕子胡亂一揩,係好褲帶,拂正衣衫,再擦擦手,適才走出屏風去開門,“叫我做什麽?”


    門前立著個彪形大漢,將他衣襟朝前一拽,“自然是寫給衙門的信囖,你小子不會想賴吧?”看他麵色微紅,額上浮汗,這男人又將他放下,“你病了?”


    他忙咳嗽兩聲,應時應景,“啊,吹了點海風,有點著涼了。”


    這般說著,隨其繞船廊而去,行過樓船大大小小的艙房,走到前艙正廳裏。見那相裏遠坐一張書案上,前頭筆墨紙硯皆備了個齊全。


    一見他,那相裏遠便起身招呼,“方大人,我這裏起了稿,請照著抄下就是。”


    方文濡坐在案上,拈起他所寫的原件一瞧,東西倒不少,除了之前說的二十萬匹絲綢、三十萬瓷器、二十萬兩白銀外,還加了二十萬石糧食,十萬斤沉香。


    他提起筆搖首嗟笑,“相裏公真是瞧得起我,我不過是小小六品官,哪裏值這些東西?”


    “可你是新科狀元郎,還有經國之才,那就值。”


    “三年一位狀元郎,至於經國之才,更是無稽之談,不過是個祿蠹而已。”


    “噯,狀元公不必自謙。”相裏遠走到榻上坐下,吃著茶閑看他,“信寫完,就叫你那位閹人同僚去送,你瞧我多有誠意,放他一條性命,東西到了,也放你一條性命。”


    說話間,方文濡已抄錄完畢,拈著信箋吹了兩口氣,走來與其過目,“那晚生就先謝過相遠公。”


    那相裏遠將信瞧完,封了印交與左右,“找艘漁船送那閹人上岸,再將姮娥帶過來。”分派完,朝下首指了一座與方文濡,“這裏送上岸,大約二三日,衙門再請奏朝廷,等有回信,怎麽也得個把月,橫豎大人也是閑著,我倒有件事情想請托大人。”


    “請講。”


    恰逢門裏進來一位姑娘,十六七的年紀,穿著羅裙繡衫,紮了兩條粗粗的辮子搭在胸前,走起路來起起落落的活潑模樣,這般行到榻上,挽著相裏遠的胳膊晃一晃,“爹,你叫我?”


    “嗯。”相裏遠滿目慈愛,頃刻又凜冽地轉看方文濡,“這是小女相裏姮娥,今年十六,打小沒了娘,一直跟著我在海上漂泊。十幾條船上都是些粗人,識字的不多,以至她沒念過什麽書,眼下放著大人這麽位博學多才的先生在這裏,正好可以教她多認幾個字。不知這個忙,大人願不願意幫?”


    那相裏姮娥方才瞧見有生人在這裏,偷著眼將其一窺,見其雋美逸郎之相,溫文爾雅之姿,頓時紅了臉,將相裏遠搡一搡,“爹,他是誰啊?”


    “這位是岸上的一位大人,爹請他來做客,你跟著他多讀幾本書,你道可好啊?”


    “爹,我拜先生倒是可以,隻是人家還沒應下呢,您倒先問我。”


    父女倆雙雙將眼調向方文濡。方文濡當下心起一計,佯裝籌忖半晌,勉強應下,“晚生不過讀過幾本書,若是相裏公不嫌,我應下就是。”


    如此這般,收下了這位女學生。那相裏姮娥自幼海上漂泊,船上女眷十分稀少,常年與一班男人為伍,倒學得個爽利性子。


    下晌便坐在了方文濡艙裏的書案前,一壁取了塊磨慢悠悠研著,一壁偷眼瞧他,“先生,聽說你是位狀元郎?”


    “是。”方文濡略翻著相裏遠房中帶回來的一本《三字經》,定在一頁遞與她,“這上麵的字,你都認得哪些?”


    “這上頭倒是都認得,別的就沒有了。”


    “那我寫一首詩教你認。”


    說著換他坐下去,提筆默一闕李太白的《春夜洛城聞笛》,筆墨蛇形遊走間,靜得能聽見海浪拍著船軫的聲音。


    方文濡得空斜窺她一眼,見其滿麵天真爛漫,心有算計,喬做隨意與之攀談,“你自幼在船上長大,就沒下過岸去?”


    相裏姮娥站到窗前,看著紗窗外無邊無際的海麵,倏然有幾分惆悵,“偶時去過,與爹爹或是舅舅上岸去辦事,到集市裏一瞧,比海上熱鬧多了。我一直想住到岸上去,可爹爹說,我一個人去不了,得為我尋一個夫君,我與他一道住在岸上他才放心。”


    方文濡窺一眼她的背影,刻意將字寫得很慢,“岸上人多,你爹爹不放心你,自然要為你尋一位夫君。既然你去過案上,那我考考你,你在岸上都去過哪裏?能寫下哪些街市的名字?”


    “這個我能寫!”她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旋裙回來,驟一對上他的眼,有些羞赧地背著手,垂下睫毛捱步過來,提筆蘸墨,寫得十分生澀,“我就去過那麽幾次,當然記得,一條是鄞縣長明街,爹爹在那裏辦事。一條是福源街,爹爹辦完事情帶我去那裏采買料子首飾。”


    長明街離市舶司不過一條街巷,與這裏卻是兩個縣,少說也得好幾日的路程。若是辦尋常的事,大可在臨海的縣鎮,何苦千裏迢迢跑那麽遠?


    思及此,方文濡益發警覺市舶司裏有人通寇,可再不便多問,隻將手一招,和顏悅色地將她招到跟前,“我先給你念三遍,你再學著讀一遍。”


    言訖站起來,走到艙中吟誦著,“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抑揚頓挫的詩詞中,長久的思念已經令他完全不在意雲禾那些不光彩的過去,使她像一朵初開的水仙永恒嬌豔地盛開在他心上。


    他們分隔的時光已經快要與他們相聚的時光一樣長了,他想,倘若還有剩下的時光,他將全部用來愛她,沒有芥蒂與餘地。


    相裏姮娥用眼直追著他踱步的身影,在他淺淺的笑意中,她險些醉倒。他不用吟唱什麽詩歌,他悠揚的嗓音本身就是一闕詩,一支歌,是風不能散的馥鬱柔情與愛戀。


    春燕長去不肯歸,一線相思係江南。


    與海上強悍的風相比,江南則是美人的腰肢,婀娜多嬌。但波詭雲譎的朝局仍然像一場餘震擴散到這裏。


    這日陸瞻歸家,甫進院門,隻見黎阿則後頭奔來,懷中取出信遞與她,“幹爹,餘公公的書信。”


    一場風卷著竹葉紛紛,曲折的幽徑上,陸瞻倏然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來,隻怕龔興一黨的事情生出什麽變故,二人忙行至東廂書房。陸瞻將信擺在案上,冷眼盯看半晌,適才拆了看起來。


    一頁一頁閱覽間,黎阿則窺其麵色,小心走到跟前,“幹爹,可是局勢有什麽變故?”


    陸瞻將一遝信箋放下,把裏頭錯綜複雜的情狀簡潔歸納,“龔興下了大理寺獄,皇上令三法司匯審,定了他三大罪狀,可他願將族中盡數家財充公,又有六部二十八堂官、各省七十多地方官員聯袂上疏為其求情。皇上犯了難,要殺他,還不那麽容易。”


    “可龔興一黨幹犯國法,難不成還能就此作罷?”


    “不會,”陸瞻眼皮微沉,帶著一絲失望與疲倦,“罷官流放抄家都有可能,隻是可能不會要他們的性命。殺不殺他,皆是皇上一句話,但他兩朝元老,又是先帝的肱股之臣,我朝以孝治天下,殺他,皇上難免有些顧忌。”


    “那幹爹,該送的證據已經都送上去了,蘇州一幹犯官該說的也都說了,已經洞見症結了,倘或還都殺不了他,咱們還能有什麽辦法?”


    陸瞻在案上扣響幾個指頭,嘟嘟噠噠緩慢的節奏中,一雙濃眉蹙破時機,“上回緹騎來報韓舸染了疫病的事兒我看沒那麽簡單,他在蘇州同那些病人時常在一處也沒染上病,反倒在去京的路上染上疫疾。你傳我的話,叫兩個護送的緹騎與都察院的何大人將事情查一查,保不準,就是龔興他們的人做的。這個時候他若再有一條罪狀上去,那些為他求情的人,臉麵可就難保了。”


    傾倒的日晷裏,阿則片刻領會,噙來一抹笑意,“兒子這就去辦。”


    ▍作者有話說:


    方大人:媳婦不在身邊就很苦~


    沈從之:你媳婦在我身邊。


    第81章 吹破殘煙(三) [vip]


    往北的風帶著刺骨的玉砂奔襲向京, 途中瘦殺梅竹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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