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哥哥姐姐嗎?”


    “他們好漂亮……”


    “哇,那條鞭子好好看!”


    紅線回頭,見三人麵上愣神,卻也並無受驚之兆,便安下心,猶豫著要不要撤下結界,可不想,正當她決定抬手撤下結界時,林長樂回神猛反應了一陣,見麵前和頭頂圍了一堆密密麻麻卻又魂體通透的小鬼們,一下子沒喘上氣來,白眼一番,極幹脆地暈了過去。


    紅線:“……”


    是她失策了。


    小鬼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繼續嘰嘰喳喳:“哇,漂亮姐姐暈過去了!”


    “暈過去了!”


    “膽子好小,哈哈哈哈……”


    言燁雖看不見,卻迅速接受了現狀:“他們便就是方才襲擊我們的怨鬼?”


    紅線點頭:“是。”


    言燁站在原地未動,靜靜聽著通過體表的忘川水而不斷灌入耳中的童音,意味不明道:“你當真喜歡養孩子。”


    紅線:“啊?”


    言燁緩慢挪步,回頭,麵朝她,神情不定:“十多年前,聊北城中你離開,是否便就是覺得將我養大了,無趣了,便藏身此城中,尋來這些怨鬼孩子養?”


    第81章 惻隱   天道掌罰是該無情,可卻為何如此……


    紅線驚訝地瞳孔微微放大, 果然這瞎子和太子言燁是一人,他們總會在些不合時宜的時候,問她一些讓她難以作答之事。


    言燁視線無聚集, 他看不見她, 此時麵上的神情淡淡,仿似並不在意她將要說什麽, 但紅線看著, 總覺得不論自己待會兒如何作答,都不會讓他滿意。


    於是,紅線終於學乖,錯開視線將地上的林長樂扶起來,扯開話題道:“呀,地上涼,長樂可不能就此在地上躺一夜,著涼了就不好了。”


    妗月尚僵在門邊, 眼眶睜大, 失神地望著院外趴了一結界的鬼孩子們。紅線將林長樂扶上床走回來,走出房,抬手叉腰指著一結界的孩子們道:“下去!都去院外好好站著,哪個不聽話, 這回便罰他睡得更久些,其他小朋友都不許同他玩!”


    膽子小的, 紅線這句話一出,嚇得跐溜滑下了結界, 在院外好生生站好。膽子大的,卻開始同紅線胡攪蠻纏,嚶嚶裝哭撒氣嬌來, 但直到紅線照以往擰眉裝出一副發怒模樣,將他們一瞪,他們一個個哭聲一,比誰都快飄下結界,在院外排排站好。


    於是,待目光所及之處再不見半隻鬼孩子,妗月才漸漸回神,猛咳嗽一聲,用力撫著胸口喘氣。


    言燁以袖掩手,將她虛虛扶著。


    紅線走上前來。


    妗月到底還是凡人,方才房中聽紅線解釋,無甚實感,如今親眼見著如此多的孩童魂體,飄飄渺渺漫滿了一整座宅院,一時無法接受,這時候又見紅線往她走來,不由心慌後退了半步,麵上驚恐。


    紅線見她如此,實相地頓住腳,不再靠前,她著實說不了什麽能安撫人的話,便幹脆手一揮,先將結界撤下。


    宅外的孩子們乖乖巧巧,沒再接近這裏。


    “你們看,”紅線道,“他們其實同凡俗孩童一般,隻要將你們身上的活人氣息遮掩住,他們體內的怨氣便不會再暴動。”


    妗月其實不懂紅線的用詞,但她知曉這姑娘是在安撫她,自銀月教出來,這姑娘便一直在幫他們躲避追兵,她知她心地不錯,可眼下境遇聞所未聞,她心中的恐懼並非她想減少便能減少的。妗月不知該回應她什麽,便捏著言燁攙扶她的那隻手臂,挪動步子預備先回房。


    紅線見她動作,心知她還無法接受,便不再解釋,由著他二人往回走。不想正是這時,院外忽然響起一陣動靜。


    “你們都站在這做什麽?”


    隨後是一陣嘰嘰喳喳的小聲吵鬧。


    “紅線姐姐生氣了?”


    “不準你們進去?”


    “你們也不知道為什麽?”


    “好,你們別害怕,讓小離先進去看看。”


    緊接著,一道及腰高的小女孩魂體在院門處探出個頭,將宅內所站著的三人打量而過,而後看到紅線,她眼前一亮,便馬不停蹄地往這邊跑了過來,扒上紅線胳膊道:“姐姐,他們知錯了,姐姐莫要生氣,有小離看著,他們不會再惹亂了,姐姐莫要讓他們早早睡去。”


    屋門邊的妗月聞聲一僵,回房的步伐一頓。


    紅線見之,趕忙同小離豎指“噓”了一聲,將她藏在身後。


    妗月僵硬回頭,因忘川水的效力,她能明顯望見紅線身後藏著的一隻小鬼,魂體虛虛飄在空中,兩腳不曾落地。


    妗月一瞬間捏緊了言燁的胳膊,一口氣梗在喉嚨口,喘不上來。


    適時,小離疑惑地將腦袋從紅線身體一側探出來,望見了屋內的言燁同妗月,問道:“姐姐,他們是誰?”


    方才她一路跟紅線而來,卻在接近宅院時,被他們三人身上的活人氣息引出了身體中的怨氣,所言所行皆由怨氣所控,此時清醒,已然記不得方才院中之事,也不記得自己已見過了言燁。於是這時,甫一見到城中進了活人,她一時好奇,便撇下了紅線往他們身前走。


    紅線嚇得欲施法將她定住,卻不想她並未靠他們太近,走到門邊便已停步。她新奇地將他們二人望著,從言燁無所聚集的雙眼移向妗月,看出妗月身體的顫抖,於是問道:“嬸嬸,你是怕我嗎?”


    “莫怕莫怕,小離不會害嬸嬸。”她認真擺擺手,複小心問道,“嬸嬸同哥哥可是從北方而來?若是,小離可否問哥哥嬸嬸一句,你們一路而來,可有見著小離的爹爹和娘親?小離很想他們。”


    紅線一默。


    同時因這話,宅外一幹鬼孩子們全擠來宅門邊,一個個冒頭跳腳往宅內望:“是呀是呀,哥哥嬸嬸可見過我家爹爹?”


    “我家娘親。”


    “還有還有……”


    “我家姐姐也好久沒見著了,可見過我家的姐姐……”


    “……”


    如此七嘴八舌終於將妗月攪糊塗了,她麵上的吃驚漸漸掩蓋下恐懼,睜大了眼睛慢慢轉向紅線:“他們這是?”


    紅線歎一聲,一揮袖,一道仙氣將他們再次全部送出宅院,命他們不準進來,同時在宅內落下一道隔音術法,才同妗月解釋:“你方才在房中,不是問我,他們孩童之身,不知世事,為何怨念深至如此嗎?”


    紅線此話,妗月仿佛意識到什麽,瞳孔微微睜大。


    紅線看著她,一句話擊在她心間:“妗月,你出身銀月教,銀月教屬黑道一方,你早年隨銀月教一路從西南方而來,占城掠地,如此經曆,你當真不知,原先居於城中的那些原住民的下場嗎?”


    怨氣,因怨念而生,怨念,乃不屈、不甘之心,若人之一生由生至死平安無悔,何來怨念?


    亂世,活人不安,死去成鬼,心怨亦難平。


    城中怨鬼無數,乃是她這四年間從四處引來困在此處的,雖她不知他們確切怨恨什麽,但她知他們所怨,皆因此亂世所致。


    就比方說,她從北方城池帶回來的怨鬼小離,她出生時世間不平靜久矣,當時又恰是黑白兩道摩擦得最凶惡的時候,他們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大舉割據國土,令她們一家三口,全然死在她七歲那年。


    於那時而言,她農戶之家,家中不富裕,算不上幸福安康,但卻平安,若無大亂,本可安安穩穩度過一生,而不想,這亂世中,最不該奢求的,便就是平安二字。


    北方黑道的一個門派於黎明入城,燒殺搶掠直至薄暮,那日夕陽極美,火燒雲染紅了天邊,她所在的城中卻遭逢大亂,她爹娘將她藏在家中米缸裏,命她不要出來,而後鎖死了房門,一轉頭,卻被入城搶掠的“強盜們”砍死在門口。


    她爹娘死得幹脆,沒多少痛苦,或許正因此,他們未成怨鬼,受鬼差所引下入了黃泉,紅線如此多年便從未通過她的描述找見她的爹娘。


    而她卻不同,由門縫親眼目睹自己爹娘慘死,後因城中大火,她家房柱倒塌,死死壓住了她所藏身的米缸,於家中被活活燒死,以致怨氣太重而留在了現世。


    這城中所有孩子的經曆幾乎類似,凡人都言,孩童年歲淺,不知世事,不通愛恨,沒誰沒將孩子們的想法、體悟都放在心上,可隻有孩子們自己,或是曾經處於孩童時期的大人們才知,他們的心性未嚐不比聞識健全的大人們敏感,他們的體悟、想法同樣滿含情緒。


    或愛或恨,或怒或怨,皆由此來。


    凡鬼可由鬼差引渡,飲醒夢湯,過奈何橋,投輪回井,入下一生。而怨鬼所怨,醒夢湯除不盡,入不得輪回井,黃泉殿主們從沒對他們這一存在想出萬全之策,便隻能命鬼差們將他們沉入忘川河底,歲歲年年沉睡,不再醒來。


    而不湊巧,現今亂世,凡間新鬼不斷增多,黃泉鬼差有限,無力兼顧,幾大殿主便湊堆商量,頒下了一道鬼令,命黃泉數萬鬼差,引渡魂鬼之時,若遇怨鬼,能渡則渡,怨念至深無力回天者,就地誅殺。


    紅線心不大,自認非聖人,凡人的生死苦痛皆同她無關,凡間這四年,她幫鬼差引渡魂鬼,其實是有私心的,期望少君身上姻緣繩暴露之時,天宮念及她多年行善網開一麵,在抽她仙魂時下手輕些。


    可直到她首次見到一名鬼差當著她的麵,將一隻怨鬼散魂鞭魄灰飛煙滅之時,她才忽然間覺得,這世間的緣道法規或許哪裏錯了,天道掌罰是該無情,可卻為何如此無情?


    無情者成神這幾字,當真無誤?


    此規之下,這些生來不幸、死後不靜的怨鬼們,再無下一世的可能,如此,當真順應天道?


    於是,她再一次回到黃泉,找孟婆,告訴她自己的疑惑,可孟婆於忘川邊引渡魂鬼數十萬載,看過的人生遭遇不計其數,卻也給不出她一個解答。


    紅線便更迷惑了,但卻因此次回去,意外得知鬼差沉怨鬼入忘川河,便就是因忘川水能囊括世間萬物欲念……


    她動了歪心,悄悄來回黃泉取水,通過忘川水攔截下鬼差們的探查,才造就了西睦這座鬼之牢籠。


    聽至此,言燁的眉頭擰深,妗月心下啞然,一陣陣無力感從心底襲來,她不知該如何麵對麵前這女子同這一城的鬼孩子:“姑娘造就此城,可是有法子除去他們身上的怨念?”


    紅線搖頭:“沒有。”


    啞了半晌,妗月自知自己身處的位置並無立場言說紅線的所作所為,歎了一聲後,卻依舊道:“長此以往,並非良策。”


    這話孟婆也同她說過,她並非不知,隻是回神時,此城已成如今模樣,她再想回頭卻不可能了。


    紅線道:“在下知曉,隻是——暫且不論身為銀月教弟子的你,便隻說而今的你,若你此時身處我的位置,你會放手他們,任他們被鬼差們散盡魂魄嗎?”


    妗月忽地沉默,無言。


    “妗月,”紅線看著她道,“我記得,當年你是那般不喜小瞎子,如何後來卻接受了他,甚至在他被煉為藥人時,違抗林和澤的命令,帶他逃走?”


    妗月張了張嘴,不知她忽然提及此事是何意。


    “你是他養母,待他如親子,自是疼他愛他,不願他受萬般苦楚。而我,若你當真仔細問我為何救下這一城的怨鬼——”


    “我隻能說我也不知曉。”紅線回頭,望向宅門外安靜寂寥的街道,她抬手撤下隔音術法,孩子們小聲玩鬧的聲音緩緩滲了進來,看起來此次醒來,他們依舊無比開心。


    “我非凡人,也非這城中怨鬼的母親,本不該摻和你們和他們的事,可不想,待回神時,已深陷許多,掙不開,再逃不掉。我能瞧清你對小瞎子的心,卻瞧不清我自己的,我是當真不知我到底為何對他們動了惻隱,若你能看清我,望告知於我。”


    第82章 接受   “你們怨恨什麽?”


    如此, 除了昏睡過去的林長樂,在場二人都十分平靜地接受了城中怨鬼一事,紅線沒再特意為此宅設下結界, 隻額外叮囑了孩子們莫要驚擾此宅中人, 尤其是這幾人中年長的那位嬸嬸。


    紅線叮囑得認真,孩子們牢牢記在了心裏, 聽話地沒再靠近妗月, 卻在咋咋呼呼的林長樂醒來後,一股腦湧到她跟前,新奇地扯扯她袖擺或是偷偷摸她腰間的長鞭,若非林長樂身手敏捷,她最愛的這柄長鞭趴在小鬼們手裏輪過幾遭,進而不翼而飛了。


    林長樂被他們鬧得頭大,著實抓狂,揮舞著鞭子追趕他們, 然而長鞭穿透魂體, 每一鞭都未打在實處,傷不到小鬼們分毫。


    小鬼“哈哈”地笑鬧她,同時扮鬼臉戲弄她,於是這座宅院內時不時便上演起林長樂追著一群透明孩子原地兜圈的戲碼。


    這場麵看久了, 妗月也從一開始的無法接受,到現下能慢慢推開窗旁觀他們打鬧了。


    直到——


    這日言燁隨紅線出城, 二人皆不在城中,紅線為小鬼們紮的一團草球玩具, 被小鬼們玩鬧時不小心扔進了妗月房中,咕嚕嚕滾進屋內陰影處。


    小鬼們團團圍作一堆站在院中,一個個點著腳目不轉睛地望著房內, 卻無一人敢進來房中。


    床上的妗月被滾進房裏的草球吸引,緩慢挪下床來,扶著桌沿將草球拾起,回首便見一群孩子們正守在房門不遠處,一雙雙眼睛滴溜溜的,翹首以盼她手中的草球。


    於是妗月伸手,將草球往門外的方向遞,示意他們來拿,而孩子們見狀卻皆怯生生後退一步,不敢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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