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禮忽地沉默,不知閣主此問何意,隻答道:“亂。”


    居遠岱又問:“那若有一人欲在這亂世中披荊斬棘踩下黑白兩道掙出一個名頭,難否?”


    長禮回道:“自然難。”


    居遠岱回頭看他:“往日閣外來的線人消息都需經你手,你回想,據近年信中所言,這紅影從寂寂無名之輩走到如今名聲同我斂劍閣比肩,令他人遇之不敢妄動,用了多久?”


    因這問,長禮忽而想起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點,隨之心中一震,不敢相信:“四……僅四年!”


    居遠岱:“一個姑娘家,一人一劍,隻四年便從這亂世出頭,你當真以為她隻憑借了我斂劍閣的定風劍和一本劍譜嗎?”


    長禮心中震撼不停,艱難地張合唇道:“她……那她……”


    甚至他心裏都生出了恐懼。


    居遠岱眸色再次深沉:“若非身後有人相扶,那定然是這姑娘有過人之處。且不論她口中任長嵩之死一事是否真假,既然她來了我斂劍閣,那我們便不能再放任她隨黑白兩道而去,進這亂世攪弄風雨!”


    說罷,問劍樓內一陣寂靜,兩人心中卻皆不平靜。


    不久過後。


    “她那邊讓人時刻盯著。”居遠岱又道,“我現下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她方才道任長嵩之事時,曾提及藥人同藥人手稿,定風劍因此而死,此藥人必定不同尋常,派人下去查查,近來江湖中可曾出現藥人二字。”


    長禮按下心中驚駭,拱手恭敬道:“是。”


    紅線的突然登門,黑白兩道的線人同時收到了消息。這夜,黑道、白道、斂劍閣都不平靜,唯獨紅線自己樂得開懷,慶幸自己順利混進斂劍閣,半夜不睡,正躺在聞香閣中的床上卷著被子左右翻滾,猶豫著該不該立刻去找小瞎子相認。


    然而現下的時辰,外麵的彎月爬過了半窗,月色在天幕暈開,夜已濃深,凡間的凡人,大多都熟睡了。


    言燁自然也該睡了。


    而言燁都睡了,她爬牆進竹舍作甚?鬼魅般趴在床頭盯著他睡覺嗎?


    她有這麽無聊?


    第68章 久別   相識亦不識。


    竹舍外有棵大樹, 靠近牆邊,從這裏往竹舍裏望,整個竹舍一覽無餘。


    紅線爬上樹, 大致掃了眼竹舍中景象。


    此時凡間深夜, 元清睡在竹舍偏房,院中早沒了動靜, 隻餘下長了小半院的青竹, 鬱鬱蔥蔥將天際撒下的月華交錯割離,鋪碎了一地。


    紅線腳一蹬,輕易地翻進了竹舍,隨後在竹舍內站定,捏訣鑽進了言燁的臥房。


    初夏夜間清涼,屋裏的窗半開半掩,竹香乘涼風透進屋,盈滿了一室的香與雅。


    紗帳撩動間, 紅線能明顯看到床裏麵躺有一道人影, 他身上蓋著薄被,兩手規規矩矩放在身側,一點兒都不像他十歲那年那般沒有安全感的睡姿。


    從裏到外,他當真變了不少。


    紅線心中莫名一陣悵然, 她慢吞吞摸到床邊,燃起指尖靈光, 讓靈光隨指輕移,從眼前慢慢挪過。言燁床頭的這側紗幔, 便就隨著她指上的術法,被緩緩拉起。


    他那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漸漸從紗幔下顯露。


    紅線深記得他十歲時的警惕和敏感, 所以為防止被他察覺,她都刻意控製了呼吸,也沒敢將手伸過去直接往他麵上摸,待紗幔被拉到床柱固定,她才收回手,小心地蹲在床頭靜靜瞧他。


    仔細觀察過後,紅線沒從他臉上找到與少君和太子言燁的任何區別。他凡間這張稚童麵貌張開之後,五官確實立體了不少,精致得仿似被人刻意雕琢的一般。


    而且他現下這身氣質,變化得尤其翻天覆地,好似屋內正朦朦散開的竹香,有凜凜清冽的冰涼之感,又如玉色一般溫潤。


    隻不過,他一如往昔地不愛笑。他熟睡時的模樣同她白日見到的那時一般無二,兩瓣唇抿成了一條線,讓人看不出情緒。


    她離開他十多年,她不知她不在的這十餘年間他身上又經曆了什麽,但依照她對司命的印象,她不信這十餘年間,司命的筆下,能有仁慈二字出現。


    言燁整個幼年時期皆在銀月教中度過,司命不讓他回斂劍閣,目的便是讓他少年時經曆苦痛,比如煉製藥人之苦,比如目睹養母身死之痛……


    那既然司命在他幼年時不讓他回歸斂劍閣是為了讓他經曆“悲慘”命格,如今待他成年後放他回斂劍閣,定也不是心軟收筆。


    紅線不是司命,她沒當過人,沒經曆過人完完整整的一生,所以她不清楚也不了解,於現下的凡人言燁來說,命格悲慘地一路走至如今,還能怎麽繼續悲慘,去經曆苦痛。


    想到這,紅線忽而想到什麽,眉頭皺起,複雜的目光落到言燁的麵上。


    司命放言燁回斂劍閣,此舉何意?


    或者說,林和澤安排言燁進斂劍閣,目的何在?


    她於凡間江湖行走足四年,可從沒聽人提起銀月教滅教或林和澤已死一事。


    這樣想著,為萬無一失,紅線決定先確認一番,便探出了一隻手,放至言燁胸前半掌處,騰出仙力緩緩送入他體內。果然,她在他心髒位置發現了一隻細小的黑蟲,雖然此時黑蟲沉睡,臥在裏麵一動不動,但也依舊改變不了它現下仍還活著的事實。


    跟隨小瞎子待在銀月教中十年,她旁的沒學什麽,但知曉,蠱蟲這東西,隨主,主人死,這蠱蟲便活不了多久。言燁身體裏的這隻蠱蟲還活著,便說明,林和澤也定然還活著。


    那既然林和澤沒死,他又怎會如此輕易放手言燁回歸斂劍閣呢?


    林和澤乃銀月教教主,銀月教所屬黑道,言燁乃斂劍閣閣主之孫,斂劍閣非黑非白。


    紅線代入林和澤的角度一想,忽然間腦中有什麽清晰了。


    黑道、白道、斂劍閣三足鼎立之勢久矣,當年聊北城之事銀月教大敗,黑道沒有從中討到任何好處,三足之勢仍存,林和澤並未達到自己目的,也未撼動三足分毫……


    莫不是他此次欲故技重施,決定借言燁此世凡人身份,從斂劍閣這處下手,以斷一足,令江湖再亂?


    思及此,紅線神色一凜,她日前得到言燁消息,匆匆趕來,其間未思慮過多,也未有時間靜下心思考,言燁隨銀月教消失多年此次忽然出現是何原因,現下於此處梳理完其中環節,她這才熱騰不久的心又再次涼了下去。


    若她猜的沒錯,司命此番筆下的情節,怕是要引言燁弑親了。


    而這個親,便就是現任的斂劍閣閣主居遠岱,言燁此生的外祖父。


    林和澤想借言燁身份接近居遠岱,而後殺之,以亂江湖局勢。


    可居遠岱畢竟是言燁凡間現存的唯一血親,他當真下得去手?


    紅線不信,可她不敢賭。想清其中利害關係,紅線一下子就心神不寧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月老先前那番話雖令她心中澄明許多,但到底還是沒指點她該如何教導小瞎子,且月老又並非天道,月老默許她能插手少君凡間事,卻非天道默許,她頭頂上始終都還懸著個天罰,每次行事都十分束手束腳,生怕一道雷下來她就灰飛煙滅了。


    如此,紅線再沒心思趴人床頭幹這類無聊的偷窺之事了,她決定回去好好思量對策。於是,她將手中的仙力一斷,停止輸送,收回手站起身準備捏訣回去。


    可沒成想,從她心亂了的那刻開始,她的呼吸便同時亂了,床上的言燁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一雙瞎眼幽幽地睇著她,恰好在她起身的那刻,抬手一把將她手腕握住。


    紅線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拉得往下一跌,“砰”一聲趴回了床沿,隨後便是她一聲“嗷”的痛呼。


    紅線瞬間清醒,雙眼睜圓,僵硬地將腦袋一點一點抬起,她胸腔內的心,同時“砰砰砰”地跳了個沒完。


    “久、久、久別——”重逢後第一句話,她不知該說什麽,磕磕絆絆地連一個字都咬不清晰。


    而正當她兀自淩亂的時候,言燁先行開口了,他言語間是一如既往的寡淡:“元清?”


    元清?


    紅線腦子忽地卡頓,口中的話同時中斷。


    馬上她想起來,元清是今天白天跟在言燁身後那名少年的名字。


    他這是將她當作那少年了?


    莫名的,紅線鬆了一口氣。


    “天亮了?”言燁問道。


    紅線用空出的一隻手捏訣,擬現出元清的音色,強自鎮定地回道:“還未有。”


    言燁靜了片刻,仍舊捏著她手腕:“現下什麽時辰?”


    紅線透過半掩的窗望天,外麵夜色正濃,她看不出時辰,她隻記得自己離開聞香閣時是子時,而現下貌似並未過去多少,應還是子時。


    於是,紅線回他道:“眼下子時。”


    但同時,她不動聲色地掙了掙手腕,卻沒掙開他手掌,便再次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道:“師兄,手。”


    言燁一言不發,並未理她。


    紅線疑惑地用力地掙了掙,緊接著再次提醒道:“師兄,手。”


    言燁並未關注紅線的掙動,隻平淡道:“往日元清向來早睡,如何今夜子時還未安寢,來師兄寢房?”


    紅線也並非從前那般遇事就慌的性子,這凡間四年磨練下來,她心性沉穩不少,謊話更是隨口就來:“元清晚間起夜,見師兄窗戶未關,恐夜裏蚊蟲幹擾,便來為師兄關窗。”


    言燁淡淡一聲“嗯”以作回應,卻仍不見鬆手放開她。


    紅線奇怪,生怕他察覺不對,便捏起指上術法,想將他弄昏過去再說。


    不想,言燁緊捏著她好一會兒都不見放開,然而就在她昏睡術即將落到他身上時,他卻忽然地鬆開了手,而後閉上眼,平靜翻過身,麵朝床內,道:“那元清去關窗吧,關完早些回去安歇。”


    紅線被他這一番反應攪得沒反應過來,而待她回過神來,床上的言燁已沒了動靜。她隻好怔怔地收回手,兀自站在原地睜著眼睛又愣了半晌,才後知後覺走到窗邊關上窗,最後滿腦門的奇怪推門走出去。


    方才言燁的表現太過平常了,她極度不適應。


    或許正因為她方才用的是元清的身份,言燁平時對元清,許就是如此平常。


    紅線如此開導自己,一路愣愣地走回聞香閣。可她不知,某人在鬆開她後卻並未平靜。


    竹舍內。


    “元清。”


    “嗬……”


    他自嘲地嗬笑一聲,將方才捏住女子的手收至身前,手心鬆鬆攏了一攏。


    藥人之體,全身皆毒。


    她不懼他身上奇毒,又如何會是元清?


    空氣中極淡的香味,隨女子離開,而漸漸淡去。


    第69章 紅袖添糕   讀書費腦。


    翌日, 斂劍閣中各劍主、弟子日常照舊,紅線成為斂劍閣新任定風劍主一事,居遠岱隻是召齊全劍閣人提了一嘴, 並未大肆宣告。但即使他未宣告外界, 整個江湖也都不平靜了,底下暗潮湧動, 哪怕隨手在街上攔下一名身佩刀劍的江湖散人問一句, 都能得知那位遊走江湖四年、有名的散人紅影,在不日前入主了斂劍閣,成為斂劍閣新任定風劍一事。


    各大門派麵上照舊,日常往來對此事隻字不提,沒誰能猜到他們心裏都在想些什麽,隻有些少年意氣無門無派的江湖散人,未親眼見過紅線本事,對斂劍閣此次破格任命的劍主位有些不服, 登門挑釁。


    然而高居問劍樓頂的居遠岱, 聞言後隻是笑一聲,道此乃定風劍主私人恩怨,他劍閣中人不好插手,便手一揮, 命閣中眾劍主弟子退下,獨留下紅線一人處理。


    居遠岱這聲令下, 將紅線氣得不輕,她這些時日都在忙於思考如何應對言燁今後命格, 沒心思應對其他閑事,這群閑人這般上門攪和,她本以為背靠劍閣好乘涼, 沒想到他居遠岱堂堂閣主竟因此露麵,命一眾劍主弟子都別幫她!


    如此,紅線瞧著門外那群散人著實厭煩,實在沒心情規規矩矩地使劍招同他們打,幹脆直接借劍氣裹挾仙力,一個橫掃,將他們一幹全都打出門去,一次全部打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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