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長老點頭。


    轉而,他轉頭問一麵平靜的少年:“你呢?便就如此同意此計了?”


    少年道:“同意了。”


    “你!”聽到他這樣說,林和澤臨近爆發邊緣,盯著少年咬牙切齒。


    少年依舊麵色不改。


    終於,林和澤咽下了嘴裏即將脫口而出的怒罵,轉而下令道:“聊北城一戰大敗,我教於黑道一方顏麵掃地,他們損失極重,恐今後記仇報複我教,傳令下去,全教搬遷,退出禹城,擇選他城而居!”


    “另外,”他黑沉的目光再次落到下麵黑衣的少年身上,“此戰藥人涉罪甚大,即日起關入鐵牢,日日鞭刑,無功不得免!”


    第65章 黃泉中   “你認為人生在世四個字指的是……


    黃泉依舊是那個黃泉, 同天界一般時間流速,她在凡間度過十年,黃泉也才不過十日過去, 唯獨月老, 賴在這孟婆的三丈石台上醉了醒,醒了喝, 喝了又醉, 說什麽都不願離開這裏。


    於是紅線回來時,他依舊賴在這裏睡得不見天日,紅線搬不動這醉鬼,便同他一起,守在這望鄉台上,看無數來往黃泉的魂鬼,看他們形形色色的人生和感悟。然而愈看,她愈解不開自己這次從凡間帶回來的心結。


    “飲了它, 紅塵囂囂隨湯散, 前世今生不可留。”孟婆醒夢依舊是一身布裙,黑紗覆麵。她舀好一碗湯,遞到身前正排隊的一隻鬼手中,她眼尾細細上翹, 眉眼間是掩不住的慈和。


    那隻鬼掙紮著,麵上忽愁忽喜, 死前的一生在眼中輪番轉過了一回又一回,最終, 他所有的喜樂哀怨全部化作一滴淚,落入手中的醒夢湯。而後他抬手將之飲下,他麵上便再不複方才愁苦形容, 懵懵懂懂地將湯碗放下,沿著隊伍向前走,走向忘川,登上奈何橋。


    紅線見之不解,便問孟婆:“鬼君,何為醒夢湯?”


    孟婆一雙笑眼睇過去,不答反問道:“仙子認為,凡人與我們仙神之間,相差什麽?”


    紅線努力想了想,答道:“仙人以瓊露為食,凡人以五穀獸禽為食。仙人不懼萬載千年,仙生漫漫,凡人一生彈指一瞬,卻萬生輪回延綿。”


    紅線答完,看向孟婆,卻隻見她隻看著自己笑而不語,紅線不解,問道:“可是小仙答的不對?”


    孟婆搖了搖頭:“仙子所答,確是言之鑿鑿。可仙子於我望鄉台上待了數日,見過的魂鬼不計其數,難道仙子不認為人之所思所想、所滿載之情緒,才是同我們仙神最為不同之處嗎?”


    紅線搖頭不解。


    孟婆笑一聲,拿起一隻空碗,從一口大黑鍋裏舀出一勺湯倒進去,湯色渾濁發黃,然而當她將這碗湯交由她身前的一名女鬼時,霎時,渾濁湯色粼粼褪下,進而呈現出一種似青似白的幹淨顏色來。


    女鬼麵上帶笑,道謝過後接過孟婆贈湯,隨後情緒隨淚滴入湯中,她將其飲下,她麵上的笑便再也不複,同前方所有魂鬼一般,變成一副懵懂神色。


    紅線看完依舊不解。


    孟婆道:“她名蔣嫵,生前家境殷實,父母和樂,與所嫁夫君一生平靜安康,並且孕有一子。她這一生,當得平安順遂,是以壽終正寢時,她心中毫無怨悔。”


    “是個好命格。”紅線道。


    “可她不知,她前生乃是一名國之將軍,父母一家遭人所害,她一生征戰沙場,立下無數戰功,卻依舊於早年官場中遭人陷害致死。”孟婆又道,“她前生死時,怨氣衝天,心悔不甘,不願飲下醒夢湯,不願輪回再入世。”


    紅線啞然,將方才的讚歎咽下口中,歎氣一聲。可歎完,她依舊不明白孟婆同她說這女子的前世今生是意欲何為,便問道:“可這同鬼君口中的仙凡差別又有何幹係?”


    孟婆道:“仙者,便是放下二字,放下情,放下欲,放下悔與怨,方能成就大道,將之一幹全都放下,那才當以成神。便就是這放不下,古往今來的那道升神劫於眾仙來說,才算難過。”


    紅線聽至此,看著孟婆,她忽而想起自己身邊昏睡不醒的月老來,於是問道:“月老當年,便就是未曾放下嗎?”


    ——未曾放下你。


    孟婆但笑不語,聽出她言語間的揶揄:“仙子這趟回來,貌似心中鬱結,已然有放不下之事,那不若飲下我這一碗醒夢湯,前塵愁緒散盡,一幹全忘,就此放下?”


    紅線見她當真作勢要舀湯給她,嚇得連忙推辭:“莫莫莫,是小仙嘴笨,鬼君莫要讓我飲湯,如若我將前塵皆忘,怕也將我那唯一的一手活計編繩給忘了!”


    孟婆笑著將湯碗拿回來,不再打趣她。


    紅線推辭間,往日的活力回來了,她忽而注意起周遭,往後一望,見整個忘川河麵風平浪靜,一如她先前所見一般,便疑惑地再問起孟婆:“鬼君,我忽而想起,一連多日,忘川河平靜無波,黃泉中怎麽不見忘川神?”


    孟婆笑著回道:“她去尋該放下之事了。”


    說完,她便執起大勺,再次為來往黃泉的魂鬼們繼續派放起醒夢湯來。


    孟婆兀自忙去了,紅線無事可做,便就繼續觀魂鬼的一生和平靜的忘川河極少的潮起潮落。


    數日後,月老醒來,見她如此,坐起來醒了一會兒酒,然後問她這幅樣子是做什麽好事去了。


    紅線心中鬱結未散,幾日下來依舊開解不了自己,左右月老也不是外人,知道她將姻緣繩不小心綁在了少君身上後,估摸著最多也不過是生氣地罷黜掉她的仙位而已,反正她命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姻緣殿中萬年都是那點活計,她大不了不幹了,便破罐子破摔,將所有事情裏裏外外全部告訴了月老。


    她迫切想一刀斬斷自己心中的鬱結,也是孟婆口中的那種“放不下”。


    而不想,月老在聽完她所有的話,並未提出罷黜她仙位的事情,而是忽地愁緒上臉,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道:“是老夫不好,千萬年下來,未曾擔好一名仙君的職責,未留意過紅線你心中所想。”


    他像個老父親般開始責怪起自己。


    紅線滿臉莫名其妙,果斷罵他有病。月老果然還是個不正經的,她想解開自己心中鬱結,而不是讓他再生鬱結聽他責怪自己。


    紅線拂袖欲走,預備不再理他,不想他又拉著紅線坐下,問道:“紅線,你、少君、太子言燁和瞎子言燁之間之事暫且不提,老夫問你,你認為人生在世四個字指的是什麽?”


    又是問她認為。幾日前孟婆也曾問過“她認為”,可她不懂啊,他們腦中所思所想,永遠和她不同。


    於是紅線搖頭。


    月老見她懵懂,歎了一聲道:“便就是世事無常了。你認為他在受苦,或許他真的在受苦,但你認為他偏執入迷途,你可曾認真去了解過這個孩子的想法?”


    “他在你眼中是前世冷靜果決的太子,是言笑不苟的少君,是將來殺戾冷絕的藥人,可他當下,到底不過還是個孩子。無是非,無正邪,有的,也隻不過是旁人灌輸的‘生存之道’罷了。”


    紅線聽得出神,眼前複現起小瞎子從小到大的經曆,他確然同月老所言合上了。


    月老看著她這出神模樣,深歎一口氣,繼續道:“既然他無是非,那你便教他是非,既然他無正邪,那你便教他辨正邪。左右司命的那本命格簿子,也隻不過是司命為少君這一世所寫的一段人生走向,如何也決定不了少君自己的抉擇。紅線,你該知自己要做什麽。”


    一番話下來,紅線徹底了悟,連辭行都未有,她指上法訣靈光閃過,一瞬間消失在黃泉,再回到凡間。


    然而不想,她這次回來,凡間又大變,聊北城一如既往,由聞雨派鎮守,反而是禹城人去樓空,連帶著小瞎子也不見了。


    隨後紅線拎出幾隻當地的野鬼詢問,野鬼們隻說不知,說這城裏最後的那撥人,都是在七年前全部搬走的,而搬到哪去,他們一概不知。


    七年前,那便是她離開凡間的那一年。


    不久,紅線又從凡人口中得知當年之事,說是黑道一方大舉進攻聊北城時,是清閑劍沈立遠,當夜逃出聊北城,連夜前往最近的一座白道城池拉來的救兵,然後同聞雨派裏應外合趕走了黑道。


    紅線注意到他們話裏的一個關鍵:“聞雨派?當年城中的百姓和聞雨派不是已經中毒身亡了嗎?如何同白道裏應外合?”


    而不想同她講說的那人聞言一愣:“什麽中毒?姑娘怕不是信口胡謅?當年聞雨派同聊北城中一城百姓皆相安好,並無中毒之相,他們救完城中大火,便同白道一起,將湧入城中的黑道一方全然逼退至城外了啊。”


    紅線聽完,愣在當場。當年小瞎子滴血入井裏,可是她親眼所見,百姓傍晚打水回去煮食也是鑿鑿的事實,可為何當年聊北城中無一人中毒?


    恍惚,她想起一件事來,小瞎子在惡人穀穀底一年,廝殺時所濺出的血液不計其數,卻並未讓對方立時斃命當場,反而還是直到對方觸碰到他身體皮膚才中毒身亡。


    還有,林和澤在小瞎子身體裏放了一隻蠱蟲,蠱蟲乃活物,並非小瞎子一般百毒不侵,如何在爬經小瞎子的血液管道時仍舊一如往昔,靈活移竄?


    莫非——


    藥人全身皆毒,卻血液無毒!


    紅線恍悟,怪不得林和澤萬般希冀規劃藥人大軍,卻在煉成小瞎子後,忽然中斷了藥人的研製。原來藥人隻是膚上劇毒,隻要對方不碰觸藥人皮膚,藥人的劇毒體質便算無用。


    而小瞎子,也是定然是知曉這一點,才故意將毒粉打翻,提出以藥人血作毒的法子誆騙倆長老。


    嗬……


    林和澤啊林和澤,藥人全身皆毒,卻血液無毒,他費盡心思煉成的小瞎子,就像是一塊雞肋,食之無用棄之可惜。可他依舊不願相信,自欺欺人十數年,連教中一眾長老都一同欺騙。他終究,還是為了他設想的大業而魔障了啊。


    想完,紅線再不管林和澤,她現下一想到小瞎子,忽地心又一酸。


    他什麽都不說,卻把什麽都做了。而她,什麽都不知道。原來他並非同她所想那般無動於衷,置整城百姓生死於不顧……


    銀月教舉教搬遷,悄無聲息,紅線一路找尋,隻偶有幾次江湖流言,說曾見過一名背上背著長刀黑衣少年出現,她才追過去,而當她追到之時,當地又不見銀月教影子。


    於是銀月教搬,紅線追,如此之下紅線百無聊賴,便拿著當年村中所得的虞樂楓所托付的定風劍與劍譜開始練了起來。


    期間數次路遇惡鬼,她都盡力幫他們驅散怨氣,而後引黃泉鬼差來渡魂,驅不散的,她不願見他們被沉進忘川河中日日年年不見天日,便就此瞞下,偷偷帶在身邊,慢慢除怨。


    如此,她一身劍法日益精進,竟也叫她在這江湖混出了點名堂,成為除斂劍閣外,第二大非黑非白的勢力。


    而正是這幾年,才讓她真真正正認識到這個亂世,悲哀的同時,身為仙人的她做不了任何事。


    漸漸,四年過去,她終於確定地查到了小瞎子的消息。


    隻不過這時,他的身份卻並非銀月教的藥人,而是斂劍閣剛找回來不久的閣主外孫,在一月前入了斂劍閣弟子譜,是斂劍閣弟子中光明正大的大師兄。


    第66章 入劍閣   紅線一眼就認出了他。


    接到消息, 紅線馬不停蹄飛往清陵,一回生二回熟,她這回不需像先前那般畏手畏腳, 直接拎著定風劍一腳踹開了斂劍閣大門, 堂而皇之闖進了斂劍閣。


    然而不想,守門的這屆弟子年紀小, 任長嵩消失二十多年, 定風劍二十多年不曾回歸斂劍閣,是以劍閣中這些小輩的,都不識得定風劍,見自家門派大門被一女子無故登門踩踏,皆氣性上頭,拔劍相向。


    “哪裏來的妖女,闖我斂劍閣,不要命了嗎?”


    紅線懶得同這些小家夥費口舌, 見他們劍已出鞘正對自己攻來, 隻好抬手用定風劍劍鞘將他們手中的長劍一一挑飛,而後運足她修習了四年的凡人真氣,衝斂劍閣閣內吼道:“定風劍在此,居閣主可願迎我這名送劍人入你斂劍閣大門?”


    紅線的聲音隨真氣往外擴, 浩瀚傳至整個斂劍閣中,閣中數位長老皆被驚動, 不約而同抬首望向斂劍閣大門的方向。


    這時,斂劍閣中一處竹舍, 一名男子聞聲一怔,下一刻也偏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而後眉頭微蹙。但仔細一看, 卻見他雙眼視線並無聚集,防似未落到實處。


    受命跟隨在他身邊照顧他起居的一名弟子,同時也聽到劍閣大門處傳來的聲音,頓時麵色古怪起來,倏爾回頭望去,嗤道:“倒是十多年來破天荒頭一遭,哪個不要命的敢在我們劍閣大門叫板呢?”


    這弟子年少,話語間透出一股子少年意氣,但隨後他仿似意識到什麽,兩手一遮,把嘴一掩,立時回頭看他這位新來的大師兄,見他麵色未變,囫圇地將嘴裏的髒話都咽了回去,不再胡亂說話。


    男子一襲白衣清冽,女聲傳來時,他仿佛當做耳邊常聽的平常聲音一般,並未異動,但隨後不久,女聲消散,周邊靜下,他終於還是放下了手中竹冊,站起身,掃下衣擺,往竹舍外走去。


    隨侍的弟子見之“欸”了一聲,好生意外,連忙喊了一聲“大師兄等等”,然後立刻拿上廊下倒靠的長劍追了上去。


    而劍閣大門處,這片刻間,紅線的聲音落下,幾道白影便由閣內飛掠而來,攔在她身前,警惕地盯著她和她手裏的定風劍。


    即使沒有她方才的那聲吼,他們現下也都已然認出了她手裏的定風劍。


    “閣下何人?緣何無故破我斂劍閣大門?”


    紅線十分確定,他們一個都沒有仔細聽她方才所言,於是她懶得同他們多費口舌,直接提劍橫在身前,冷淡道:“送劍。”


    眾人見她形容,將她模樣同江湖傳言中那位神秘的紅衣女子的形象對上,再加之她手中的定風劍,他們更確定了她身份,便問道:“閣下乃紅影?”


    但隨後又皺眉道:“我劍閣尋姑娘已久,姑娘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緣何今日登門送劍?”


    紅影?


    紅線聽到這個詞反應了一下,旋即想起好似這幾年她行走凡間時,確有幾個凡人在被她打趴下後罵她紅影來著,好似、好似是因某次她施法縮地不小心被人瞧見了,又因她身著紅裙,才被人口口相傳成就了這個諢名。


    想到這,紅線一臉嫌棄,無緣其他,隻因紅影二字,著實難聽。


    各劍主一個個問題將紅線問煩了,她來找的是居遠岱,可不是他們,她若將所有事情和定風劍同他們交代,他們能讓自己進斂劍閣大門嗎?


    紅線瞧著他們這副如臨大敵的形容,搖了搖頭。怕沒將她趕出去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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