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是你娘……”嗚嗚的哭聲從她手底下傳來。


    她難過、難受,紅線此刻全然體會到了,她心裏方才那忽然間生出的陰霾,頃刻消散。隨後,她歎了一聲,也慢慢彎身下來,坐到腳踏上,妗月身邊。


    一名隱身的女子,一名真實存在的女子,一名一歲大的孩子,靜默維持此狀再沒出聲,唯獨“嗚嗚”壓抑的哭聲還在安靜的室內蔓延。


    直到半晌過後,小瞎子翻身慢慢摸索過來,再度抓上了妗月的裙角,平靜喚道:“娘——”


    他一雙無波瀾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麵上此刻也平靜非常,隻是他記住了這個字眼,一聲聲喊道。


    妗月承受了格外大的壓力,“嗚嗚”哭了一段時間過後,一把將孩子的身體拉過來,抱住,頭枕在孩子頸側,心底湧出的更大委屈,被她壓抑在衣衫布料下沉悶的哭聲中。


    紅線抬頭望屋外,整個人靜靜的,她沒再出聲,將遮掩聲音的術法重新罩回自己身上。


    月老教的不對,他該是沒想到,於凡間妗月這般女孩來說,原來隻要一個“娘”字,便足以。


    雖過程有些許不同,但紅線的目的還是達到了。這天過後,妗月對小瞎子的態度依舊如常,可心細的人會明顯察覺,有哪裏漸漸不同了。


    比如,姐妹們再打趣說小瞎子是她的小兒子時,妗月沒再反駁,隻是以一雙冷冷涼涼的眼睛,將她們紋絲不動地盯著。


    比如,妗月再沒有隨意推搡小瞎子,小瞎子哪裏惹出亂子,惹得她不高興了,她也隻是滿麵怒容將他罵兩聲。


    再比如,林和澤活人煉製藥人的研究終於有成果,命人將小瞎子帶走,妗月一連多日,麵上再無展顏。


    而這時,已是五年之後,小瞎子滿六歲的時候。


    第54章 不同   他們不像。


    小瞎子還是被帶走了, 到這時,妗月才發現,原來她一直不知小瞎子從何而來, 不知教主為何將他養在教中, 不知他又為何這麽多年一直不聞不問。甚至,她還不知小瞎子姓名, 或者說, 她連給他定名姓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這裏,是銀月教地牢深處,六年前被改造成藥人煉製地。這裏的每一個牢房裏都挖有一整個牢房那麽大的深坑,深坑中灌滿藥湯,濃黑如墨,在空氣中交融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氣味。


    而每一池藥湯中,都泡有一個人,這些人無一都雙眼緊閉, 麵上痛苦, 不知生死。


    這裏大多時候都是沉默的,每日都有挨不過煉製的人死去,然後被抬出去,每日也都有新人再被丟入藥湯, 除開剛開始煉製的時候他們沒日沒夜痛苦嘶嚎,剩下的大多時候, 他們都是在痛暈過去的睡夢中度過。


    紅線也從剛開始的不忍漸漸變得冷漠。


    小瞎子所在的藥池在地牢最深處,林和澤專門命人挖鑿的一口新藥池, 因小瞎子眼盲,又年幼,林和澤甚至懶得讓人在這口新藥池周圍豎立牢籠。


    小瞎子就這般赤裸著身子躺在裏麵, 烏黑水麵平靜無波瀾,漫過他胸口,蓋住了他小小一具身子。


    紅線便就一直站在這池邊,靜靜守著他。


    “不是我說,你還真把自己當他親娘了?”地牢口的方向傳來人聲,伴隨地底幽幽的涼風,吹入紅線耳中。


    守牢的兩名教眾守在門口,攔住身前一名女子。


    女子平靜站在原地,涼風從地底吹出來,將她額前一簇碎發吹落,隱隱綽綽遮掩了她麵上不少情緒。一眨眼五年過去,妗月而今二二年歲,五年時光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很多痕跡,隻是令她周身的氣質再不複當年稚嫩。


    “兩位大哥,容我進去見見,片刻就好。”妗月斂下麵上神色,抬頭,嘴角抿上笑,從袖裏捏出兩粒碎銀,塞入兩位守牢的同門手中,“見見,就一麵,不妨事。”


    不想,守牢兩位同門不吃這一套,哼笑一聲,毫不客氣將她手臂推開,她被他們推得一個趔趄,銀子沒捏穩,“咕嚕嚕”不知滾到了哪裏。


    “你就說說這是你來的第幾回了?教主同長老他們有多重視這批藥人不用我哥倆再多說了吧?你進去倒是不妨事,但若是這塊地兒出了什麽事兒,到時候倒黴的還不是我哥倆?”他們道,“到底他不是你肚子裏出來的,教主讓你養他幾年,隻這幾年,你就養出感情了?且不說他根本不是兒子,便就是你肚裏出來的,教主長老要他的命,你還能如何?”


    “而且現下還沒準備要他命呢,隻是把他煉成藥人供我教驅使而已,你便這般要死不活,若是教主哪天不高興了,當場要了他命,你怕不是要隨著他去尋死?”


    他們一番話說完,見女子站在原地一聲不吭,一雙眼盯著腳尖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皆不耐煩了:“滾滾滾,德行!又不是真死了!煉成了藥人不就出來了?屆時還是你家親親的好瞎兒子!”


    兩人沒見過這麽難纏的,受不了她如此形容,見她還不動彈離開這裏,當即嘴下再不留情,繼續罵道:“滾滾滾,替教主養了幾年孩子就這德行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養的是哪家的太子呢!一個孤兒罷了,還是個瞎的,真當寶了?沒眼力見的,你這幅要死的樣子是做給誰看?要真想保你家那寶貝兒子的性命,快去求求教主吧,這絕對比來糾纏我們哥倆要有用!瞧瞧這都是第幾回了,煩不煩?!”


    外麵絮絮叨叨罵個不停,好半晌後才逐漸安靜,漸漸,有細微的腳步聲遠去,紅線明白是妗月回去了,便收回視線,將注意力移回來,繼續注視下方池水裏的小瞎子。


    過於安靜的環境讓她不由自主開始胡思亂想。她盯著池子裏小瞎子的臉細細打量,想從他這張臉上找出點什麽,可好一段時間過後,她一無所獲。


    小瞎子、小太子、言燁,他們是同一個人,可他們誰都不像誰。就比如,小瞎子這個年紀的麵容輪廓同她剛見到的小太子一般無二,然而她還是沒在他身上找到一丁點小太子的影子。


    一股不知是什麽樣的情緒從紅線的心口漸漸泛出,直到現在這一刻,紅線才明確發現,從言燁太子那一世壽終正寢,恢複少君之身回到天宮,小太子在這世上,便再不存在了。


    他的那一世人生此刻就像是獨屬於她的一段經曆,沒有人知曉,沒有人能體會,同時也沒有人知道,原來世上還曾有過那麽一個孤獨、脆弱、連為人處事都如履薄冰的孩子存在。


    小瞎子同小太子一點都不像。


    小太子那一世不曾真切體會過的愛護,小瞎子體會過;小太子那一世不曾開懷大笑過的天真,小瞎子有過。雖然這一切,都是源於妗月的存在。


    妗月和皇後不同,妗月敢愛敢恨,睚眥必報,這些年因有她的維護,小瞎子成長得很安穩,凡間孩童該有的經曆他一概不缺。


    隻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在紅線都沒注意到的地方下,他不知從何處得知了“瞎”的含義,從此明白了自己不同於他人,隨後漸漸變得敏感脆弱,同時也更加努力強顏笑得燦爛。


    紅線能看出來,妗月自然也能看出來。但她們倆都做不了什麽。礙於天罰,紅線連現身都不敢,也隻有妗月在別人嘲笑小瞎子眼瞎的時候,用更凶悍的聲音和語氣把對方頂回去,然後告訴他,眼瞎算不得什麽,因為這世上有很多東西,看不到要比看到好。


    可小瞎子聽不懂,但也許是因為他從小跟在妗月身邊,親近妗月,所以即使他聽不懂,在妗月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也都認真聽著。


    不曾想,還沒等他長大到能理解這句話的年紀時,司命的筆就無情地落了下來,林和澤派來的人找到他,將他帶來此處。


    紅線歎了一聲。


    今日地牢中的池水清澈,是新換的藥水,紅線不清楚藥人具體煉製過程,所以也就不知小瞎子現下到底度過了哪幾個階段,但她從他今日一入新藥水便痛暈過去的情況得知,這池藥水必然比先前的任何一池要更難熬。


    小瞎子麵上長時間擰著,一直不見蘇醒跡象。


    紅線忽然想起老鬼曾經一段有關活人煉製的話來,他說,活人煉製藥人,萬毒萬藥衝擊身體的百般痛苦,不亞於黃泉冥府十八獄的十八種刑法,他還說,被煉製的這人,活著還不如死了。


    到如今,她才知老鬼所言不錯,林和澤當真是在做一項極其傷天害理之事。


    隻是,紅線又僥幸想到,小瞎子年齡這般小,若是挨不過死了,或許是好事。死了,他這一世就這樣過去了,然後恢複仙身,重新回歸天宮。


    但是就不知道司命為他書寫的下一世命格,會不會比小瞎子這一世還慘,不過到那時,即便再慘,她都不會再跟過來了。


    升神劫——月老說得不錯,這果然不是她這種小仙該碰的東西。因為就連現在她旁觀她們少君曆劫,都如此不忍心看了。


    紅線忽然回過神。是了,她受天罰所限,不能插手,不能幹涉,小瞎子的劫難是少君自己要經曆的,她守在這人間幹看著做什麽?救不了小瞎子還折磨了自己,她一定是腦抽了才一直跟在他身邊!


    而今小瞎子回歸命格線,往後經曆皆由司命一手書寫的命格所安排,她繼續守在這裏能做什麽?別忘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間六年過去,黃泉也該度過了六天,月老酒醒了沒有?


    想到這,紅線迅速從方才一幹亂七八糟的想法和情緒中抽身,冷靜道:


    “我該離開了。”


    第55章 鑿洞   她沒有掉淚的衝動。


    可雖然是這樣想的, 但紅線還是磨磨蹭蹭並未立即離開,依舊在暗地裏偷偷摸摸地嚐試用仙力緩解小瞎子的疼痛。然而她並不敢多用,她不通凡間醫藥一術, 不清楚這一池子藥水的作用和反應, 怕就怕自己灌輸的仙力太多,在小瞎子經脈裏流經的方向與藥力方向相反, 衝毀他一身經脈。


    認清現狀, 紅線歎一聲,收回仙力。而正當她收拾收拾準備離開時,這天夜裏,地牢中發生了一點不大不小的事情來。


    一粒細小的黑蟲從地牢口悄無聲息地爬進來,在紅線的眼皮子底下,沿著池邊一路爬上小瞎子的頸動脈。


    紅線冷眼盯著蟲子,看它準備要做什麽,不想蟲子並未傷害小瞎子, 抵達小瞎子的頸部之後, 便一直安靜地趴在那,一動不動仿若睡熟。


    然後過不久,紅線便感知到,小瞎子所在藥池的右上方地麵突然有了動靜, 一道一道刻意壓低的挖鑿聲清晰傳入紅線耳中。這道挖鑿聲白天停止,夜晚開始, 連續持續了有半個月,才終於抵達地牢牆角。而當隻剩下一牆之隔的時候, 挖鑿聲忽然停下,牆對麵的那人被地牢堅硬的大理石牆壁攔下,不得寸進。


    這時候, 小瞎子脖子上沉睡了半個月的黑蟲受指使醒來,從小瞎子身上一路爬下,爬上被鑿的那麵牆壁,開始間歇性振翅。


    “是這了。”牆對麵突然響起一道女聲。


    紅線聞聲挑眉,隨之走下藥池,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然後隨意掃了眼正專心趴在牆壁上振翅的黑蟲,便直接穿牆而過。下一刻,一條狹窄深長的地道出現在她眼前,而她身邊,一名女子蹲在牆邊,灰頭土臉,髒兮兮的手心裏托有一隻黑蟲,也正麵對著牆壁間歇性振翅。


    ——妗月。


    紅線低頭看她,不知她來這是準備做什麽。


    妗月挖了半個月抵達這裏,現下被地牢石壁擋住,她此時手頭的工具都不夠堅硬,要鑿穿這麵石壁不知還要花多久。雖然如此,但她還是默不作聲開始鑿了起來,但每一下用的力都不重,怕就怕稍微重一點發出太大的響聲,引來外麵守牢的那些人。


    紅線等了大概有小半時辰過去,見她果真決心要鑿穿石壁進去,便順手幫她打通了石壁。


    “轟隆隆”的一陣低響被紅線掩蓋在隔音術法之下,緊接著,一個膝蓋高的洞口便出現在深牢牆壁的一角。


    妗月被麵前忽然坍塌的石壁嚇著了,掌心陡然一下捏緊了鑿子,然而待耳邊震耳的坍塌聲過去,仍不見有人來抓她,她又鬆了口氣。


    洞口的石塊紛紛滾落,妗月小心挪開石塊鑽進來,一出洞,她就看到了正泡在池中雙眼緊閉的小瞎子。


    妗月心下一緊,趕忙跑過去摸摸小瞎子的臉,然後探他鼻息,確認他現下確實無事,才放下心來。隨後,她注意到小瞎子此刻的狀況——小臉煞白,兩眼緊緊閉著,小小一方額頭上正一刻不停地冒冷汗。


    妗月心下一酸,頓時摟緊了他,默不作聲小心地將他從池水中撈出來。


    紅線見之眉峰一挑,她以為小瞎子此狀是不可以輕易離開藥池的,原來,都是她瞎擔心嗎?


    妗月放下小瞎子,回頭走回牆洞,從裏麵拎出一個小包袱,然後回到小瞎子身邊,將包袱展開,從裏麵拿出一塊巾帕,為他一點一點擦拭身體,將身上沾染的藥水一一吸淨。


    小瞎子一動不動待在這裏許久了,整日整夜泡在藥池中,不僅他一身幼嫩的肌膚被泡得泛白起皮,生出褶皺,他的四肢也因長久不動彈而變得僵硬。


    終於,在紅線看不到的地方,妗月的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砸在小瞎子泛白的肩頭上。她一邊幫他擦拭身體,一邊輕輕揉捏他的四肢,幫他緩解肢體僵硬。


    而一脫離藥水,小瞎子所受到的痛苦便明顯減少了,他麵上長久擰著的五官終於慢慢舒展,就連一直緊攥著的小手都漸漸鬆開。隻是已進入他體內的藥力,依舊在他的身體裏爭相割據搶奪地盤,因此產生的一陣陣衝刷經脈的痛苦還是讓他的小眉頭緊緊皺著。


    妗月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著,她一直低著頭幫小瞎子擦拭身體,所以紅線隻能聽到從她方向傳來的一道道“啪嗒”聲,卻看不見她麵上神情。


    如此一夜,紅線沉默旁觀,直到天際蒙蒙亮,破曉時分,妗月才收拾好情緒,頂著一雙淚眼將小瞎子放回池中,擺回原來的位置,然後仔細擦淨池邊的積水,將破洞的碎石推回洞裏,用地牢中角落的雜物把洞口遮掩上,才鑽進洞離開。


    地底的深牢再次恢複寂靜,紅線不言不語守在原地,這一夜將妗月的一番舉動看下來,她隻覺得自己當真是不理解凡人。她還以為她進來是準備帶小瞎子離開這裏的,可沒想到她忙活了大半個月鑿洞進來,卻隻是將小瞎子從池子裏撈出來擦幹淨,而擦幹淨後又扔了回去,整個過程她還一個人巴巴地掉著眼淚。


    眼淚——


    想到這,紅線抬手摸上自己臉邊,看回池中的小瞎子,同樣是陪伴了小瞎子六年的她,卻為何沒有掉淚的衝動?


    紅線想出神,手隨之慢慢放下。


    她想,或許是因為,即使小瞎子、小太子、言燁他們三者再怎麽不同,他們在她心裏都是一個人,是少君,他們會痛會死,但少君不會,而在妗月心中,小瞎子隻是小瞎子……


    從這夜過後,妗月往後深夜時常來回這裏,每回都帶來一方巾帕為小瞎子擦拭身體,同時幫他揉捏四肢揉捏半宿。小瞎子緊閉著眼長久不醒,一日一日過去,妗月連掉眼淚的次數都慢慢變少了。


    逐漸,如此半年過去,牢內同小瞎子一批的藥人先行進入藥人煉製的最後階段,他們池中的藥水更換的頻率愈發加快,林和澤安排人引動蠱蟲進入他們體內,拓寬他們的經脈,加速藥毒鑽入他們胸腔的心房。


    於是,往後整日整夜,紅線耳邊的嘶嚎聲再未斷過,就連遠在銀月教東西南北腳的弟子房裏,都能清晰聽到這聲音。


    最開始不耐煩的,還是這些不知世事的年輕弟子。


    “又來了,你們說藥人煉製有多痛?他們叫得這般慘,教主的住處比我們還近些,他夜間可能睡得著?”


    “別提了,教主現下可不在教中,必然是吵不到他的。我可聽說了,前些日子,一名女子大張旗鼓從北門那邊進來,手裏牽了個女娃娃,說是教主的女兒,於是教主便被她倆牽跑了。”


    “哇哦,我們教主何時有女兒了?”


    “不知啊,誰人能知?”


    一群被吵得睡不著的女孩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而妗月,她在這討論聲中默默爬起來,披好衣裳準備出門。因小瞎子被帶走,她從獨棟的弟子房廂房搬了出來,回到和姐妹們一起的住處。


    姐妹們見她如此,疑惑道:“妗月,怎麽今夜還是你值夜?近日你的夜值尤其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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