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近日傷寒,遵循醫囑不曾離過東宮。”言燁微微錯開視線,將茶盞放下,“且素日東宮不常有他人往來,消息阻塞,以致言燁不知……”他抬目看向林相,“舅舅口中這朝堂之事,所指為何?”


    林相靜靜將他打量片刻:“殿下不知?”他笑了笑,“也並非什麽大事,隻是逃逸多年的罪官容炳落了網,昨日還被陛下押入朝堂,斥罪重罰而已。殿下竟聞所未聞?臣記得殿下追捕此人許久,昨日之事,臣險些還當成是殿下的手筆呢。”


    言燁:“舅舅說笑了,若真是孤所為,何故藏掖?”


    林相笑:“殿下所言有理。”他緊接著又道,“昨日並容炳一齊押入朝堂的,還有一冊罪狀,其上所錄,比臣當年承上的,內容還要詳盡。其中便有一條,記的是當年東宮失火一事。”


    林相緊緊盯著言燁麵容:“原來當年東宮失火並非天災,而是人禍,乃是他容炳所為。”


    言燁端起茶水,默然不語。


    林相一笑:“如此大罪,他容家本該牽連甚廣,全族連坐……”他一頓,“可沒想到,陛下卻隻罪責容炳一人,未言要將容家如何。”


    言燁麵色倏爾沉下去:“林相今日來此,是特意來同孤道父皇的不是?”


    非議皇帝的罪名可不是他一名臣子能承受的,林相思罷,擰眉起身,不再拐彎抹角:“你既將他容炳捉住,又送到你父皇麵前,何故還在承明所有罪證後,求你父皇對容家網開一麵?竟還特地派人將那日落崖之事掩蓋,你以為瞞得了你母後,還瞞得了我?”


    林相聲音拔高,似是動了氣:“若非我費心攔下了你母後的耳目,指不定她當日便要趕來東宮,撞見你那一副鮮血淋漓的模樣!”


    話落,陡然一陣寂靜。


    言燁淡淡收回視線:“舅舅既然都知曉,何故還來東宮質問?”


    “你!”林相動怒,“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他容家可不是你母族,你這般護著,也不見得言鈺、言瑾兩兄弟能將你當作同胞!”


    言燁聽著,輕描淡寫應了一聲,也不反駁。


    便就是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讓林相大為震怒:“斬草當除根!你如今的仁慈,便是他日被奪命反撲!莫忘了,你是太子,如履薄冰走至今日,你難道還想同當年一般……”


    “舅舅。”言燁忽而出聲打斷他,“言燁知曉了。”


    林相聞言一怔,怒氣一滯,靜了好半晌,才緩緩開口道:“罷了,此事已成定局,無可挽回,左右也不可能再去陛下那請求他責罰容家,而今我們也隻能一步步往下走。”他一聲歎息,“你今後行事,莫要再擅自決斷,定要先與我與你母後商議!”


    言燁默了默,道了聲“是”。


    紅線旁觀至此,終是理清了其中緣由。


    原來言燁傷重回宮的那日夜裏,皇帝急忙趕來探望,一宿過後麵上糾結萬分,是言燁替容家求了情啊。然後他安排人將那夜之事掩下,為的就是防止皇後和林相知道?


    卻不想林相不但知曉了,還專程趕來東宮,語焉不詳套了他半天話,才攤開說他這事做的不對,讓他以後得聽他們的。


    理清之後,紅線心下複雜起來。


    雖然她模模糊糊隻了解了這冰山一角,但經由這一角,她倒是總結出一點:言燁這太子當得太憋屈了。


    司命口中那什麽“太子長成便是皇帝,屆時天下都是他的”原來全都是屁話!言燁這個太子,上頭有母親、舅舅壓著,自己不管做什麽事都被盯著,事後蓋還沒蓋得住,被掀翻後還要被訓一頓,再被教育一頓,最終算算,他還得遵循自己母親、舅舅的心意,去做自己不情願的事。


    唔……她倒是忽然有點同情他了。


    但不久,紅線沉默過後思索,告訴自己:這僅僅隻是少君的一場劫難,待太子言燁百年之後,少君便會封神回天,凡間種種,於他隻是一場過眼雲煙,浩淼神生中的一圈波瀾,她作何犯傻到悲天憫人,替他擔憂?


    她自己都快自顧不暇了好嗎?姻緣繩未解開,要倒黴的可是她自己!


    紅線猛地晃了晃腦袋,立馬擺正好自己旁觀者的立場,將解繩之事提上日程。


    這時,林相恰將今日要說的話說完,拂了半管袖子,又收了回去,最終還是規規矩矩彎身同言燁行禮告退。而將將要從紅線身旁越過之時,他忽地頓住,回頭直直看向紅線的方向。


    紅線一驚,連忙錯開身子,卻見他的目光仍是凝在那處,未隨她而動,便暗暗籲出一口氣。


    原來不是瞧破了她的隱身術啊。


    林相視線逡巡,將整殿掃視一番,隨後擰起眉,又將言燁上下打量片刻,道:“若臣未曾記岔,皇後的那枚香玉是給了殿下吧。太子平日甚少熏香,臣從未見過殿下佩戴香玉,怎麽現下殿內的這股冷香,像極了你母後的那枚香玉?”


    紅線:“……”


    狗鼻子嗎?這塊玉冷香飄渺,氣味極淡,她都得湊近才能聞得清晰,怎麽這林相的鼻子這般敏銳,毫厘之差都能捕捉?


    紅線想了想,心下慌亂不知該如何補救,她借由隱身之便偷聽他們的談話本就不對,如今當場被抓,自覺很是尷尬。便是這時,她餘光瞥見不遠處佇立的言燁,頓時靈光一閃,幾大步走過去,一把拽下自己腰上的香玉,塞進他背在身後的手裏。


    掌心一涼,言燁手中柔軟的觸感轉瞬即逝,他晃了晃神,隨後握緊手裏的香玉,將手抬起攤開,用指尖勾起白玉上穿孔而過的紅繩,掛上自己腰間:“孤近日發覺這冷香不錯,幽然沁人,便時常佩戴了。”


    林相凝目盯著他:“如此,那便常佩著吧,好玉養人。”


    說罷,他抬步走出去,跟隨引路的宮人往東宮宮門那方向走去。


    言燁靜靜立了半晌,伸手將腰上香玉摘下,遞到空中。


    紅線連忙接過,小心將玉掛回腰間。


    掛好後,她悄聲打量他,見他此刻麵容冷凝,不大爽利,也不敢上前觸他眉頭。


    她默默想了半天,從“你是太子,尚且不需顧慮他人想法。”


    到“你方才真該好好用皇族之威很壓一壓他!”


    再到“你母親同你舅舅真不是個東西!”等等一係列話中,


    折中選了一句不褒不貶、不鹹不淡、還不容易惹怒他的話,說出來:


    “你為何要護容家?”


    第21章 斷木   她一整個幼年,像個未完成的半成……


    言燁回神,卻抿唇未言,兀自拾步走出去。紅線見此刻四下無人,便拾起靠在門邊的一把紙傘,追了出去。


    倆人一左一右並肩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待漫步回到寢殿,雨也漸漸小了。


    紅線將傘收下,悄聲瞥著還站在廊下的言燁,隻見他目光落入庭院內的一叢花草植被中,神思飄遠。


    “其實,”紅線道,“容家確與你無甚幹係。”你大可不必管他們死活。


    這話誰都可以說,仙卻不能。


    天族以德善治理三界,眾仙或可無情無欲專心修行,或可不偏不倚、懷博愛之心入三界紅塵,但卻不能如她方才未說出的那句話一般,太過冷血。


    那便再非仙者,而是妖魔。


    然而,她此刻的身份——是妖。


    思及此,紅線笑笑,坦然道:“他人死活,與你無關。”


    紅線本質現實,貪生怕死。別看她素日一副規矩安分守己的模樣,實則早已自認為自己內裏殘缺寡陋,無半點天族女仙仁善、寬容的品質。


    但這也無可厚非。


    她的化形是個意外,是月老酒醉後的產物,萬千紅繩中的其中一根罷了。莫名其妙生了意識,莫名其妙得了靈氣化了形,再莫名其妙隨隨便便被安置在月老府中,當了一個莫名其妙、連品階都沒有的紅線仙子。


    她的誕生,比女媧造人撒出的泥點還來的粗糙。


    月老明麵上是她的撫養人,但自從化形那晚他趁著酒醉渾渾噩噩跑走後,再未出現過。滿是姻緣紅繩的月老府裏,其實並不熱鬧,半點人影都沒有,整座殿空空蕩蕩,梁上紅繩幽幽暗暗靜靜飄著,她蜷在原地不知待了多久,好些時候都忘了自己是個人形。


    她一整個幼年,像個未完成的半成品,混混沌沌半人半物獨自守在府中不知過了多少年,才慢慢識得這世間。


    好在,她最先學會的,便是照顧自己,照顧好自己。


    但壞,也在於此。


    凡人尊神敬仙,雙掌合十便能向神仙祈禱,祈求福祿,祈求平安。可他們神仙,卻無從祈求。


    漫漫仙生磕磕絆絆走到如今,她隻願本本分分,一路安安穩穩走下去,不奢想福澤,不妄想好命,他人的死活好壞,同她無半點幹係,她也不想被牽扯進是非之中。


    所以,言燁護容家,可能有道理,可能做的沒錯,但如果是她,就絕不會做此無用之事,插這無用之手。


    人存於輪回,生死福報皆為天命,旁人不必幹涉,也省的牽扯上因果。


    紅線這樣想著,這時——


    “你看那叢花草。”言燁忽然出聲,將她思路打斷。


    她循著他的話往院中看去。


    那一處靠牆,下麵有一叢花草,及踝高,春雨過後含上了嫩色,似才發了新芽,雨珠從上墜下,更顯晶瑩青翠。


    “往裏看。”言燁又道。


    裏頭?


    紅線聞言疑惑,凝目望去,細細將那叢花草打量片刻,卻並未見到有什麽特別之處。正準備撇開眼,忽見綠影層疊之間乍現一抹烏黑之色,她便又仔細端詳起來。


    一根不足踝高的斷木隱在花草叢間,通體漆黑,表麵木刺參差,像是經曆過烈火。


    “這是?”紅線不明白。


    言燁:“它本是棵樹,九年前東宮的那場火蔓延過來,將這裏灼燒殆盡,殘缺的隻剩下小半叢花草。但沒過兩年它們便茂茂盛盛繁榮而起,將醜陋的樹樁藏在後頭,外人隻看得見花草的繁盛,看不見隱藏在後麵的殘破斷木。”


    “雖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但依照眼前景色,這又生……”言燁忽而一笑,“也不失為一副好景。”


    紅線想了想,將他這番“好景”之言琢磨片刻,反駁道:“這花草景色是好了,然而你怎麽能肯定,容家會如你所願,同花草一般,變成好景?”


    “不肯定。”言燁道,“但總歸不能以一人之失,將整院花草全部鏟除殆盡。”


    未知之事可好可壞,或成就“好景”,或也會變成潛在危險,而言燁他卻不連根拔除,放手任其發展。


    紅線撇嘴,想了想後,沉默下去,不再評價。


    “若當年焚盡的是這叢花草,留下的是樹。”言燁又道,長睫隨之輕顫,“清寡寂寥之下,這樹想必不日也該斂瓣息蕊,再無紅梅飄香了。”


    “錯了。”紅線立時反駁,“草木罷了,還未化形,哪能感覺得到寂寞?再說,花花草草生命力極強,如你方才所言,春風一吹,便又能繁盛起來了。屆時不僅樹在,花草亦在,如何還清寡寂寥?”


    言燁靜默不語,也沒解釋。


    紅線說罷又覺不對,琢磨半晌後,才恍悟道:“你方才將前者樹、花草代指容炳、容家,莫不是後者之樹指的是言鈺、言瑾?”


    所以,歸根結底,言燁仍是在意那兄弟兩。


    紅線瞥他,見他眉目沉沉仍隻是盯著那叢草木,莫名覺得他話中之意應不止於此,可她隻是一名過客,如今九年過去,她弄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是是非非,此刻聽得半清不楚,她也著實聽不出言燁話裏之意。


    紅線懶得廢腦子了:“罷了,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何故這般操心,反正不日也該走了,你們自個兒理吧。”


    言燁聽到這話,忽而回頭,直直將她瞧著:“不日便走?”


    “是啊,”紅線解釋道,“解完……嗯……過不久便要走。”


    “嗯……”言燁低低應了一聲,垂眼不知想了些什麽,隨後回過頭去,不再言語。


    紅線眨了眨眼,他這反應有些過於平淡了,讓她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眸光飄忽間,她又瞥見不遠處那叢花草中的斷木,腦中倏忽卡斷一瞬,雙眼陡然睜圓:“誒,不對!你方才可是說了紅梅?那前頭的那根斷木……”


    她抬手遙遙指向那根通體烏黑、卻莫名讓她覺得有些熟悉的斷木,不敢置信:“它不會是、不會是……”


    見紅線如此失態,言燁偏頭,淡淡睨她一眼:“對,是你。”旋即側過身,閑閑倚上廊下木柱,挑眉道,“所以,孤很是不解,梅樹受大火所蝕,你現下又為何還能好端端站在孤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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