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內帑無錢更嚴重的是人口流失。”應高揉了揉太陽穴,苦笑道:“包括廣陵在內的三個郡,幾十個縣的人口失蹤案越來越多,即便是有當地官吏擋著,也有人以‘過繼’,‘托孤’的名義把孩子送出去。”應高還怕劉濞不懂“過繼”的危害,強調道:“那都是十三四歲的小男小女啊!”。雖說禮製規定二十歲 “冠而列丈夫”,但是到了十五歲,也就是小男小女與大男大女的分割線便有“始傅”,也就是西漢詩裏的“十五從軍征”。眼看吳國的日子越來越苦,知道自己逃不出去的黔首們就想方設法地送走孩子,而且送的都是臨近大男,可以開始分擔壓力的小男小女。這就好比說後代的高中生開始大規模移民,出國……短期看沒什麽,但是過了五六年,當地政府就笑不出來了,甚至需要人為製造離開障礙因為總角兒童也會有成小男小女的那天,而這個口子一旦開了,那就不是人口流失那麽簡單,而是會比自動絕育更快消亡。“吳國上下的官吏都已經在各個道路口設卡攔住逃亡的黔首,但是這也不能從源頭上解決問題,反而回加劇黔首們的恐慌。”“有什麽可恐慌的,好好的人不做,那就去做奴隸好了。”劉濞一臉不耐煩道:“就是讓他們過得太安逸了才會生不該有的心思。按照《漢律》,‘無符傳出入為闌(砍去左腳)。”“孤很仁慈,隻是要他們為隸臣妾,有沒有施以肉刑。”劉濞想著等他當上皇帝後再補償吳國的黔首也不遲。可是應高聽了這話,那真是被劉濞的大手筆可嚇到了:“陛下!得民心者得天下。盛世用重刑,勢必會有兵變啊!”“兵變個屁。全國的兵都在乃公手裏,這群賤骨頭難道能翻了天不成。”劉濞摔下手裏的竹簡,怒氣衝衝道:“就這麽辦。”應高無言,隻得默默退下,然後把壓力分攤給吳國的官吏。被關中派來擔任丞相的儒生聽了,那叫一個暴跳如雷道:“天下哪有胡亂判良民為隸臣妾的道理。”吳國經濟較好時,犯罪也低,所以黔首從未想過自己犯事了要咋辦。而等經濟一潰千裏,劉濞為了抓壯丁而對自己人動手時,大字不識的黔首開始尋求漢律保護自己,順便研究了下隸臣妾的刑期。好消息是,西漢把秦時的無期徒刑加苦役(隸臣妾)改成了有期徒刑加苦役。壞消息是,改革是先帝,而且刑法改革先帝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仁政之一,所以吳王不認賬,吳國的隸臣妾還是終身製的。這麽一看,黔首們把孩子送出國的願望更迫切了。而在這種勃勃生機,人人跑路的“美好”時代裏,有人在吳國黔首的苦難裏發現了商機,並且找到了冷門行業的藍海區域,通過點對點的貨物交接來提高買賣雙方的滿意度,同時代理合法手續來解決雙方的後顧之憂,從而在行業裏打出招牌,實現自己的差異化競爭。簡而言之就是這個發現商機的人叫許錢,跟秦末漢初的麵相大家許負是遠房親戚,但是家裏別說是有三兩銅子,一年到頭不欠子錢商人幾頓白工都算是年收較好。幸運的是,許錢雖然家貧,但是因為她家是靠遠房姑母帶飛的,所以對子女的教育,尤其是女孩的教育一直舍得。更幸運的是,靠著許負的堂侄孫女的名頭,加上許錢本就生了張能把趙括說成李牧的巧嘴,她開始為巴蜀,關中一代的有錢人家尋找贅婿,以合法手段將吳國的小男拖出地獄。因為生意太過火爆的緣故,此事還被關中知曉,令在高廟思過的劉瑞瞠目結舌:“居然還有這種操作。”第133章 贅婿,別名“人下人下人體驗卡”,“三年之期已到,歸來的不是龍王,而是終身家仆”。當然,贅婿裏也有像淳於髡和陳平那樣順利攻略老婆一家,從而位列朝廷之內的人家贏家,但是這樣奇貨可居的人物古今中外也沒幾個,更多的還是淪為謫發遠征的炮灰或戍邊的苦力,並且那些招婿的女人對上門的贅婿還有“夫為寄(偷情),殺之無罪”的特權。這種情況下,即便是在比較寬容的唐代和北宋初年,非官吏和“半過繼”出身的贅婿處境依舊不好。至於唐代和北宋為何對贅婿如此寬容,還不是因為花錢買來的大活人自家都沒用上幾次就被官府以七科謫的名義叫走了,任誰都會非常不爽。所以為了利益最大化,一些人家會以“收養”的名義招婿,謂之親上加親。來找許錢“買”贅婿的富貴人家也都是走“收養”的路子,所以對女婿的要求很高,同時這種不會被輕易打殺的模式也更能被男方所接受。而在劉瑞聽到這則消息時,賺完買家賺賣家的許錢已經富到可以買下長安八裏的宅子,然後被彭城郡郡守以“資怠而貧者以亂稅也”的名義給控製了。結果鬧到關中時,一向對不事生產者喊打喊殺的晁錯眉頭一皺,輕斥道:“胡鬧,哪有無罪可定而擬人捉人的道理,長此以往,豈不人人都能無視漢律,造罪抓人。”若不是彭城郡郡守是法家子弟,加上陛下有意在燕楚兩地試驗諸子百家的能耐,估計晁錯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好說話:“罷了,事已至此,再怎麽斥責也無濟於事,還是想著如何收尾吧!”雖說彭城郡郡守以不存在的罪名控製了許錢,但是因為贅婿本就是嚴厲打擊的對象,加上許錢勉強算是官吏之後,所以郡守不敢直接逮捕許錢,而是走“有罪先請”的程序上報給關中,然後成了劉啟父子的快樂源泉。“噗哈哈哈……哎喲!劉濞那老匹夫到底有多可恨呐!才會讓吳地的黔首和富戶們寧可把兒子送去當贅婿,也不想讓他們留在吳國受苦。”對於劉啟而言,看吳國的笑話無疑是他的一大樂趣。更妙的是,因為這事涉及麵非常之廣,而且還是大眾最愛的家長裏短,所以在彭城郡的消息傳至關中後,劉濞成了一則笑話,而關中那些推行削藩的人也借機上奏調查吳國,以免再現燕楚之惡。對此,吳王劉濞自是怒不可遏,表示自己決不接受關中編造的罪名,甚至還說劉啟身為漢室大宗居然容不下自己的血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劉濞當著關中使者的麵痛罵道:“高祖何不將孤帶離人世,以免孤一半截入土之人還要受這無妄之災。”說罷,劉濞居然扯開衣領,露出一片傷痕累累的肌膚:“看看孤所遭遇的一切吧!看看皇帝如何如何迫害他的親堂叔。”劉濞的身形踉蹌了下,頭發也因扯衣服的動作而致他的遠遊冠猛得一歪,瀉出幾縷灰白的枯發:“高祖啊!您睜開眼看看您的侄兒吧!”淚流滿麵的劉濞很快又跌倒在地,深情並茂地哭訴道:“詩經曰: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孤以為當今天子就算少時爆裂,喜好策馬鬥狗之事也能明白這等俗理。”“現在看來,終究是言有理,而人無德了。”“吳王慎言。”關中的使者忍無可忍道:“非議陛下,恐禍他人。”起身的劉濞正了正衣冠,冷笑道:“孤未提及無德之人是誰,難道在天使眼裏,皇帝就是孤所說的無德之人?”劉濞瞧著天使變得無比蒼白的臉色,繼續逼問道:“還是說,天使仗著使節在手就要給本王扣上罪名,喊打喊殺!!?”上一秒還呼天搶地的劉濞下一麵便聲色俱厲道:“爾是代表陛下問話的還是來向本王問罪的。若是後者,大可請廷尉宗正壓孤入京,何至於用小人之言辱我至此。”“臣豈敢由離間之心,還望吳王海量,饒恕臣的失禮之處。”天使還未跪下告饒,中大夫應高便搶先說道:“陛下,此人說話顛三倒四,毫無邏輯,實在不是天使之資,大漢之臣,倒像是茹毛飲血的氓隸之人。”應高不知關中為何派來一個笨嘴拙舌的天使,但是對方既然已被自家大王倒打一耙,何不借此與關中徹底撕破臉,也好在吳國的環境惡化到遍地造反前轉移矛盾,也好讓猶豫不決的趙王與淮南王被迫上車。畢竟吳王要是沒了,淮南王便孤立無援,而趙齊兩係距離被劉啟搞死也隻是時間問題。想必那時就算三人不想動手,也會被坐罪國除的恐懼裹挾得上了吳王的馬車。天使不知應高的小心思,而是覺得吳王的不成之心昭然若揭,而且其顛倒黑白的功夫著實厲害,居然敢在天子使節前以諸侯王的身份壓迫天使,逼他承認莫須有的罪名。怎麽辦,難道他要背上一個誹謗諸侯的罪名?或是為了逃避酷刑而向劉濞卑躬屈膝,跪地求饒?腦子裏一片混亂的天使揮開想要捉拿他的士卒,大著膽子道:“臣是天使,有罪與否該由天子所定,還輪不到大王替陛下做主。”吳國的士卒見天使掙開他們的手,於是看了眼臉色鐵青劉濞,然後看向沉默不語的應高。應高朝著士卒們點了點頭,後者立刻將天使按倒在地,致使後者頭冠掉落,下巴磕紅,整個人如癲漢般披頭散發的不成樣子。“吳王……你抗拒問話,扣押天使,就不怕陛下怪罪,殃及子孫。”天使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士卒堵了嘴,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聲。上麵的劉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殃及子孫……哈哈……殃及子孫。”“孤的太子早就被那無恥小兒給害死了。”想起長子頭破血流的屍身,劉濞便怒不可遏道:“既為大宗所殺,又何必惺惺作態地送回吳國,要孤這無能阿父為其送終。”劉濞的怒火直衝鬧頂,險些致其昏死過去。恍惚間,他似乎憶起當年所受的種種屈辱,於是下來狠狠踹著動彈不得的天使,差點傷及按住天使的士卒。“啟小子,真小人,收下的群臣也都是些狼心狗肺之輩。”“若是叔父還在……”“若是叔父還在……”想想自己年輕時何等風光,先是隨劉邦鎮壓英布,又是以親侄的身份坐鎮吳國,替劉邦壓製江東豪族。而那時的先帝在幹什麽?嗬!高祖記得先帝這個人嗎?那時的先帝還在代國喝西北風呢!高祖哪記得有這麽個兒子,這麽個……一無是處的老好人。劉濞將天使踹得奄奄一息後喘了口氣,讓人壓下這個小子,同時也讓殿裏得閑雜人等一一退下。應高瞧著劉濞的神色不對,還想留下勸說幾句,結果瞧著劉濞揮了揮空蕩蕩的袖子,聲音沙啞道:“下去吧!讓孤靜靜,讓孤靜靜。”“諾。”應高掛著沉甸甸的心髒離去。而在宮門關上的那刻,劉濞坐陰影籠罩的王位,喃喃自語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嗬!我也是劉姓子孫,憑什麽這天下他劉恒的子孫坐的得,我就做不得。”“就憑他是叔父的兒子,而我隻是用完即扔的子侄嗎?”“不,劉恒隻是運氣稍好。”“他根本不配當叔父的兒子。”“這天下也不該由劉恒那廝兒的無能後輩繼續坐著。”而等他入主關中之時,就是為愛子報仇之日。……………………劉啟把太子罰去高廟思過一事無疑令栗姬十分愉悅,連帶著鳳凰殿裏的宮婢都好過了不少,不必如之前那般心驚膽戰地活著。可是這般輕鬆的日子沒過多久,便以劉瑞的回宮而宣告結束。栗姬以為經此一遭,劉啟已經看清劉瑞的狼子野心,不說是讓越權控製關中出口的劉瑞徹底玩完,但也不能如此之快地掀過此章,繼續讓劉瑞出席朝會,頻繁出入宣室殿,就好像是劉瑞的權利並未因此大打折扣,反而有逐漸加強之勢。為什麽?不僅是栗姬這個腦子有坑的人看不懂劉啟的操作,就連一些腦子清醒的皇子外戚,勳貴大臣也對劉啟的行為表示不解,念頭在“皇帝轉性了?”和“皇帝是不是要捧殺太子”間來回跳躍。考慮到劉瑞的年齡,自然有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父老子壯的經典橋段,然後動了不該有的心思。除去本就不安的栗姬,就連原本安份的程姬賈姬都有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美夢,幻想自己能如今天的太皇太後那般後來居上。“這老狗真是有眼無珠,香的臭的都分不清楚,隻會捧著椒房殿的寶貝疙瘩作踐我們母子四人。”栗姬的好脾氣結束後,怒火便如滔天巨浪般滾滾而來,很快吞噬了宮婢們的恐懼,嚇得他們瑟瑟發抖:“他為了討好太皇太後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真是懦弱又無能的男人。”第134章 鳳凰殿裏的宮婢們早就習慣了栗姬的暴脾氣,但是聽到對方辱罵皇帝太子,而且是在鳳凰殿裏以幾近尖叫的音量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時,匍匐在地上的宮婢們還是露出絕望的神經,哀歎老天何其不公,既然送她們進了火坑,又何必留雙靈巧的耳朵去做那君王賜死的借口。想起之前釋放宮女時,鳳凰殿內無人離開的戰績,這群宮婢的絕望之清便愈演愈烈。就連那些絕了指望的小黃門都會思考自己進了龍潭虎穴的鳳凰殿後,還有沒有壽終正寢的可能。“咱們這群沒根的浮萍之人亦是貪生怕死之輩。”鳳凰殿裏的老黃門聽著殿裏不斷傳來栗姬的咒罵聲與鞭打聲,混合著宮婢們的哀泣求饒,竟讓未央宮的奢華一角恐怖得堪比掖挺獄的牢房。劉榮便是在此帶著蹣跚學步的長子拜訪母親,然後被內殿裏的雜亂之聲震得躊躇不前,臉上浮起不均勻的酡紅,似乎是為栗姬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同時也在唾棄自己。唾棄自己這個礙於孝道,不敢阻止阿母癲狂的成男。小小的荀皇孫害怕地抓緊阿父的衣服,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丟臉的聲音。守門的老黃門用憐憫的目光看著這對渾身散發著絕望氣息父子,隨即暗罵自己是個賤骨頭,一個朝不保夕的奴婢居然心疼高高在上的皇親國戚,真是過了幾天不當狗的日子就忘記自己姓什麽。一想到這兒,老黃門便收起眼底的憐憫之情,不卑不亢道:“公子,夫人現在不好見您,不如您先回避一二,奴婢替你通報一聲。”“也好。”劉榮讓人帶下皇孫,決定以後拜見阿母便不要帶著開始記事的孩子,但又怕自己的行為會讓荀皇孫背上不孝之名,一時為難至居然有了就藩之意。“公子,您可以進去了。”老黃門的聲音喚醒了思緒萬千的劉榮,後者理了理衣冠,進門便見頭破血流的宮婢如死狗般被人拖下。鳳凰殿裏的奴婢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麵,所以在劉榮進來時,她們麻木而又熟練地清理著一切,祈禱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打罵對象。“兒臣……”“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