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嘉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又是隨高祖打天下的徹侯。有張蒼九十歲告老的例子在前,劉啟想要逼其返鄉是不可能。事已至此,皇帝的唯一選擇就是讓申屠嘉體麵地去死,才能讓削藩之策順利進行。而在申屠嘉死後,劉啟還得保住晁錯,保住這個滿朝裏還算實幹的大臣。能替晁錯上書削藩的即便不是三公九卿,那也得是二千石的上卿。連比二千石的大臣都不夠格。畢竟是要磨刀霍霍向藩王的人,隨便丟個無名之輩是在看不起誰呢?而在二千石的大臣裏,各地的太守牧州是不能隨便動的,尤其是像雲中縣,武關這樣的門戶地,其牧守的重要性幾乎與掌管京城民政的內史相提並論。而在兩千石上的其他官員裏,大匠負責皇陵這類的重要建設,是高級技術人員,不能動,所以隻剩下隸屬太子班底且能向皇帝上書的“二傅一詹”可以一動。要知道晁錯當年就是憑借太子詹事的身份主持捐粟。而太子太傅,少傅一般是由丞相或大儒擔任,在後世加上太子太保前是有權利行使監護太子,訓誡太子,任命太子屬官的。所以說太子二傅相當於太子的仲父,麵聖的機會也是相當之多。劉啟即位前,他的太傅分別是張相如和石奮,但是任命太子屬官的權利卻掌握在監督太傅的張蒼手裏。因此在今上還算暴躁的歲月裏,除了先帝、薄姬,還有他的親娘,他最怕的就是兼職擔任太子少傅的丞相張蒼。不過話又說回來,竇太後和先帝倒是很感謝張蒼。因為比起前線忙碌的張相如和不敢發話的石奮,張蒼更像是教導劉啟的人,讓劉啟改掉了好幾個臭毛病。薄姬安排申屠嘉,田叔為劉瑞老師也是默認了他們加上竇嬰就是未來的“二傅一詹”,即便是劉啟來了也挑不出錯。然而事出緊急,有賈誼的例子在前,晁錯要是頭鐵地上書削藩,那麽關東一代的藩王絕對會以清君側的名號逼著劉啟腰斬晁錯,或是派遊俠過來刺殺。所以為了削藩之策順利進行。晁錯不必淪為公敵。申屠嘉必須死。然後劉啟才能推個名氣尚可的關內侯升為少傅去給晁錯背鍋,順帶讓莫名躺槍的劉瑞明白什麽叫人心險惡,有苦難言。………………子鳶雖然已經想好了讓父兄藏到昌平長公主的府裏,但是沒有劉瑞發話作保,她也不敢越過上級安排這些,更不能在昌平長公主不知道的情況下轉移風險。而在拿到劉瑞的許可後,子鳶借昌平長公主進宮探望薄姬的機會與其見麵,先是感謝對方暗中幫忙自己進宮,再是表示自己已經得到賞識,並且自己身後的貴人知道她與昌平長公主的交情,希望能與昌平長公主結為同盟,共謀大業。“殿下說了,他不會與您直接接觸,將由墨家的遊俠向您傳遞消息。”子鳶在僅有兩人的長信宮偏室裏瞧瞧說道:“您放心,殿下做事很幹淨,無論是誰都料不到您是殿下在關中的代理人。而等殿下事成後,您也會如願以償。”昌平長公主在與周亞夫結梁子時就知道子鳶不是池中物,所以在後者應征女史時就決定助其一臂之力,以求善緣。否則依靠墨家的基本盤,怎麽可能把路子打通到椒房殿。昌平長公主的生母越姬是先帝晚年的寵妃,能在慎夫人和尹姬的嚴防死守下生下公主並撫養長大的女人自然不是一般人。所以在母親死後,昌平長公主對宮廷的影響力雖然不及萬千寵愛的異母姐姐,但是送個女史進宮還是綽綽有餘的。不過有一說一,父母死後,昌平長公主在宮裏的依靠也隻剩下祖母薄姬,所以明白生母留下的班底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動。好在她助子鳶入宮的投資賭對了。隻要劉瑞順利坐上那個位子,她的寶貝采薇自然能有遠大前程。所以在子鳶向她開誠布公後,昌平長公主並未露出驚喜的表情,反而有種“理應如此”的如釋重負:“承蒙公子厚愛,居然開了這麽豐厚的報酬。”“公子聰慧,自然明白不能虧待自己人。”子鳶替昌平長公主倒了杯蜜水,輕聲道:“館陶長公主的愛女已成翁主,難道長公主就不心動嗎?”“……”“公子說了,因為是第一次合作,所以拿出最大的誠意。”子鳶瞧著若有所思的昌平長公主,蠱惑道:“太皇太後甚愛公子,隻要公子在太皇太後前美言幾句,再由皇後提起先帝對您的愧疚和中尉大人對您的不敬,想必太皇太後一定會出麵促成周姑娘封翁主的事。”“您是長公主,又是高祖的孫女。自然有資格在這件事上代表兩宮太後問責廷尉奉常。”“即便是內吏大人事後找您,您也有太皇太後的旨意應付。”說罷,子鳶還笑道:“不過奴婢想著,內吏大人幹了這種事也忙著掃尾,哪有功夫去注意您呢?”昌平長公主慢慢地笑了,猶如畫上的仕女般端莊虛假,讓人感到不寒而栗:“那就請公子瑞……拭目以待吧!”子鳶聞言與其共同舉杯,兩個女人在李三把風的安靜氛圍下達成交易,協助劉瑞挖好針對內吏晁錯……以及宣室殿的陷阱。不過在劉瑞想著如何挽救申屠嘉的性命,順帶給晁錯挖坑時,關中的某處宅邸裏,麵容嚴肅的儒袍老者聽完弟子的匯報後狠狠拍了下桌案,絲毫不顧右掌通紅地大罵道:“豎子轅固,魯儒誤我。”“魯儒誤我。”老者淚流滿麵地罵道:“我儒家諸生在關中的心血,幾十年的努力都被轅固這個隸妾養的給毀了。”“都毀了。”“得罪了長樂宮的兩位太後……我儒家……儒家……”老者說到激動之初,直接歪倒,氣喘籲籲道:“怕是要被打壓十年,才有機會致君堯舜。”“衛綰竇嬰趙綰打下的大好局麵全被那個一心求名的轅固小兒給毀了,給毀了啊!”底下的弟子見狀,全都上前扶住老者,又是掐人中又是語言安慰,折騰了十幾分鍾後,對方才緩過氣,虛弱道:“備好刀筆,我要給老師寫信,告訴儒家的弟子們……那齊詩派的轅固生做了怎樣的好事,導致我儒家的努力功虧一簣。”第39章 雖然有曆史情報做擔保,可是要給晁錯這樣的法家大臣挖坑,劉瑞的心裏不能說是沒底,但也稱得上有定不安。為此,他在動手前重新排了下名下成員的忠誠度。李三還是以“可以為劉瑞犧牲”的八十六點忠誠度位列第一,其次是薄皇後,再是想歇菜前拉拉娘家的薄姬。墨家的那幾個雖然在開誠布公前隻有二十級點的忠誠度,可是因為“很難背叛”的tag,劉瑞還是放心大膽地拉攏對方,然後在二者綁定後讓父女三人的忠誠度升到五十以上,僅有趙石子一人還未達到“嚴刑拷打也不背叛”的六十五分,不過跟四十出頭,“可以共事但不能完全信任”的昌平長公主相比,墨家的三個暫時沒有忠誠度問題,甚至稱得上很好攻略。“宮裏的人精們可不是好招呼的。”劉瑞在去長信宮的車上頭疼道,心裏更是嘀咕不已:【也不知小說裏的傲天們怎麽做到露個臉,挺個胸,就有人被主角的王霸之氣震得跪下唱征服,恨不得剖胸捧心以示忠誠。】想想他在宮裏見過的心思一堆的,貪財好色的,吃裏扒外的……也不難理解李五兒出宮後,劉瑞還得將其安排到宮外的宅邸裏幹活。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是有係統這個作弊器在,才能放心大膽地收買人,敲打人。要是正像兩眼一黑地土著一樣……估計能把收買人心玩成掃雷,而且還是連爆的那種。“公子,到了……“趕車的李三扶著劉瑞下車,一進長信宮便能看到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婢,以及被侍衛押送出去的轅固生。“豎子,豎子!偌大的宮殿裏連呼吸聲都是靜悄悄的,引得陽光照亮一片蒼白的麵容。“曾孫兒向太婆,大母,以及父皇母後稽首。”劉瑞先是向上座的三位下拜行禮,然後又與在場的兄長們見禮,隨即坐到皇子們的首位上。見到劉瑞來了,薄姬的臉色有所好轉,可竇太後卻餘怒未消道:“這麽個忤逆罔上,辱罵太後的豎子竟也值得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維護他?竟也值得漢家請為博士,傳道授業?”竇太後氣得渾身發抖,手杖更是一下一下地砸著地板,好似捶在劉啟心裏。“母後息怒。”劉啟見狀,自然是跪下請罪。而皇帝跪了,低下的公子們也不能免俗,自是說道:“太後息怒。”“息怒?哼!孤一目不能視,粗俗無禮的老婦有什麽資格讓皇帝……讓孤的兒子求孤息怒啊!“竇太後聽了劉啟的話,不僅沒有消氣,反而捶打胸口,淚流滿麵道:”身為人母……卻要遭人當庭羞辱……身為太後,卻也治不了狂妄的逆臣。““朕……朕做這個太後還能幹嘛?皇帝幹脆把朕和太皇太後一起扔到上林苑的獸苑裏,任由彘生吞活剝了我們,也好讓皇帝不必在長輩和儒生間左右我難。我們這般粗俗無禮的愚婦也不必受此屈辱,可以去九泉之下告訴先帝,告訴高祖皇帝,他們的兒子、孫子,到底有多麽重視儒生!!!!重視到可以任由儒生辱罵長輩!!!”氣到以“朕”自稱的竇太後說著說著,聲音變得撕心裂肺起來。而劉啟更是麵容戚戚地連連磕頭,哀求母親不要這樣。一時間,長信宮裏盡是此起彼伏的磕頭聲,最後還是年紀大的薄姬怒喝道:“行了,都別吵了,讓孤安靜一會兒。”薄姬連連拍著桌案,滿臉痛苦道:“要吵去宣室殿裏吵,孤還不想氣到去見先帝。”說罷,底下的磕頭聲停了,竇太後也不再叫罵。劉啟見狀,鬆了口氣的同時示意劉瑞去哄薄姬,然後上前扶住母後,好說歹說才把竇太後請回長壽殿,避免薄姬真的氣到下去見先帝,然後劉啟乃至諸公子就得背上不孝的罵名。唯一留下的劉瑞將薄姬扶回後寢,絞盡腦汁地將其哄睡後,才有功夫問起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在椒房殿裏聽見太後召集諸公子便趕來,所以那位轅固生到底幹了什麽,導致連好脾氣的太皇太後都如此震怒?”不是劉瑞誇大其詞,而是宮裏脾氣最好的貴人就是長信宮裏的薄姬,尤其是在先帝去後,薄姬深感隨時都會母子團聚,所以對身邊人更是和善。長信詹事聞言,也是苦不堪言道:“您也知道,因為高祖,高後,以及先帝的緣故,太皇太後對黃老學雖然不像太後那麽熱衷,但也是十分擁護的,而那轅固生……”事關太皇太後,長信詹事也不好複敘犯上的話,隻能把劉瑞請到偏室,悄悄道:“那轅固生一聽太皇太後崇尚黃老,不喜儒生,然後又有太後提到與黃生辯論的事,所以就大發雷霆,不僅說自己那日是贏了黃生,全賴公子下場拉偏架,轉移視線才讓黃生免了落敗之辱,還說,還說……”“還說什麽?”劉瑞知道魯儒作死,但是沒料他們中的轅固生能這麽作死,於是用“我已經麻了,還有什麽是能震驚到我”的語氣問道:“說吧!他都當著皇帝的麵罵兩宮太後了,再加個罪名也不嫌多。”“還說有太皇太後,太後這樣把愚者當個寶貝,還奉為座上賓的老婦一定會令天子公子聽信愚音,讀盡拙作,從而變得優劣不識,忠奸不分……”長信詹事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說道,甚至在中途緊張到後背發涼,語氣打顫。“……”劉瑞覺得他還是見識太少了,所以不知轅固生能如此大膽。說句有點不中聽的話,他這麽牛逼,應該去當皇帝而不是區區博士。不過經此一遭,不管轅固生死不死,儒家怕是在劉啟當政時都不會出頭,甚至在轅固生被扔進彘圈的當晚,竇嬰便寫好了辭呈,不再擔任太子詹事一職。為此,竇太後在長壽殿裏怒不可遏,直罵竇嬰與儒生沆瀣一氣,巴不得她早點去先帝。於是在竇嬰辭職的當天便讓長壽詹事收回了竇嬰的腰牌,拒絕再見自己的侄孫。然而如此硬氣的轅固生沒料到的是,過不了幾年,他就得為今天的行為付出眾叛親離的代價。第40章 劉啟按照竇太後的意思將轅固生扔進彘圈,但也不能真的讓其死於獸口,否則天下傳著傳著就成了“漢效秦皇,焚書坑儒”,就連史書也會留下“轅固生與黃生辯論後不覺己輸,從而對黃老學和太後出言不遜,導致被太後下令扔進彘圈”的記錄。擱在統治者的角度,這一懲罰沒什麽大不了的,甚至稱得上活該。可是擱在百姓還有讀書人的角度來看,人家就是恃才傲物地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就要被你扔進彘圈?這不是迫害是什麽?況且這時的讀書人拋開嘴碎的毛病不談,對於百姓肯定是比高高在上的皇帝更為親切,甚至稱得上朝廷與百姓的中介人,負責擔任“吏”的職責,向下傳遞朝廷律令。彼時漢朝還未脫離戰國時的授道風氣,尤其是在秦朝滅亡,百家複出後,許多人都想恢複思想爭鳴的黃金時代,所以從關東到關中,從遊俠學者到百姓工匠,都對正統的仁義道德看得很重。甚至因為秦朝留下的ptsd和魯儒的輿論操作而對迫害學者的皇帝沒啥好感,就差問句“汝見吾刃,可想學暴秦?”甚至說句誇張的話,相較於工業革命後的覺醒者,西漢的古人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折騰下早就明白“今天不替弱者發聲,明天就要挨人鐵拳”的道理,所以不管有錯沒錯,都得找君主要個態度。更憋屈的是,元朝以前的中國史官可是非常有骨氣的,無論是戰國時的崔還是東晉時的桓溫都不能阻止史官的刀筆,甚至連漢武帝,唐太宗都無可奈何。因為在元朝以前,皇帝大臣一旦進入太史府就會留下“幹涉史官,篡改曆史”的記錄。至於元代……那是建國時連史官是什麽都沒搞懂,而且就算學著漢族搞了史官,那也是把民間故事、神話傳說、野史趣聞都一並寫進史書裏,導致後世研究元代資料時還要判斷真實性是否可取。至於明代……那是因為胡惟庸案和方孝孺的十族案過於震撼,導致史官的筆頭弱了不少,但也不會美化堡宗或木匠皇帝。甚至說得不好聽點,乾隆要是擱在明朝,史官不用六十斤白紙來批判這個敗家子都算他們沒骨氣。劉瑞知道以劉啟那隻能墊腳的子女地位,想要勸竇太後高抬貴手是不可能的,所以隻能場外求助館陶長公主和袁盎,兩人一個是竇太後的心肝寶貝,一個竇太後的貼心閨蜜,好說歹說了兩三天,才讓竇太後為著先帝的名聲放其一馬,但是要轅固生立刻滾出關中地區……都不留對方養好傷再走。劉瑞在竇嬰辭去太子詹事後去上林苑的彘圈瞧了下轅固生,結果看見滿身汙泥,披頭散發的轅固生雖然一副進氣多,出氣少的模樣,可是身上真沒什麽致命傷,而且與倒下的野彘形成鮮明對比,讓人想到互聯網笑話之“文弱書生”。“難為轅固生了。”劉瑞知道彼時的諸生都得學習君子六藝,個個都是拿劍就能比劃兩下的高手。現代討論起儒家時,也曾冒出漢唐儒者見了南宋儒者,一定會氣到表示“莫挨老子,晦氣,晦氣。”一旁的人聽了也是苦笑不已。竇太後要弄死轅固生,皇帝卻執意保他。上林苑的小人物們擱在兩個大人物間也是左右為難,隻能在野彘攻擊轅固生時幹擾一二,防止轅固生死得太快。劉瑞見了,也是感同身受道:“你也辛苦了,給他請個大夫吧!可別真的死在這兒。”“那太後……”“太皇太後不會讓轅固生死的。”劉瑞給禁圃尉吃了顆定心丸:“太皇太後不會讓他死的。”禁圃尉原本想著口說無憑,誰知你們會不會認賬,不過想著太皇太後估計也就這幾年了,犯不著為了轅固生毀掉一輩子的好名聲,所以將其撈出來也是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