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 我才想起這事還是沒解決呀。


    “我才是一家之主, ”虞重銳穿好衣服戴上玉冠,振了振衣袖說,“納妾之事,還是得我來定奪,你們兩個私下說好的不算。”


    是誰說過的納妾要聽娘子的意見?


    “那你打算怎麽辦?”


    “鳳鳶的生辰是在十月?”他回答, “下個月再說。”


    我把他的答複轉告鳳鳶, 鳳鳶開心地捧住臉:“莫非少爺想等我過生日的時候,給我個驚喜?”


    我覺著他好像不是這個意思……


    鳳鳶安安心心地去等下個月的好消息了, 沒過兩天,鄧子射黑著臉找上門來, 把一捧書往我和虞重銳麵前一摔:“你倆都成親一年了居然還沒圓房?趕緊的!”


    我倆圓沒圓房, 這麽多人關心嗎?


    我往那堆散開的書裏看去, 有《靈樞》節選、《醫心方》, 看著像正經的醫書;《玉房指要》、《**經》, 好像就不那麽正經了;《浮世夢》、《**戲》是什麽, 話本子嗎?——怎麽還有《玉郎傳》?


    我還沒正經看過《玉郎傳》呢,正好瞧瞧那長在人身上的茱萸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虞重銳問:“你拿這些書來幹什麽?”


    “怕你不會,讓你看著學學!”


    我瞧見他耳根子有點紅:“……不需要。”


    “難道你會?”鄧子射一臉鄙夷地看著他,“你會還一年都沒圓成?”


    虞重銳忍著臉紅正色說:“齊瑤的血症還沒好透, 我不能讓她冒險。”


    “就知道你不會。”鄧子射嗤道, “世事不是非黑即白, 圓房也不是非此即彼。身子好有好的圓法, 沒好透有沒好透的圓法, 何況她現在已經好一半了,怎麽就不能圓!”


    我瞧他那架勢,恨不得當場就把我們倆摁地上給圓了。


    我覺得他努力的方向不對。我跟虞重銳圓不圓房,並不妨礙鳳鳶想嫁給她的少爺做妾,她一早就打算好了跟正頭娘子共侍一夫。這事歸根結底不還是他自己不給力撬不動牆角嗎?


    但是我沒吱聲,因為我也挺想知道,這身子好一半是怎麽個圓法……


    “這尋常夫妻若家中有事不便,或者孩子已經很多不想再生了,難道他們就因噎廢食不同房嗎?自然也有避孕的方法。”鄧子射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我再給你調配一副藥膏,可以潤澤減傷、止血生肌,不會有事的!”


    “還有這麽厲害的藥膏,可以減傷?”那他早點怎麽不說?“你給我多配一點,我練劍就不用纏著布條了!”


    他們倆都轉過來看我,麵色微妙。


    後來他倆找借口把我支開了。其實我什麽都懂,這種閨幃私密之事,自然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說更方便,就像女兒出嫁前,都是母親傳授教導,沒聽說過父親兄長叮囑這些事的。


    可我沒有母親,姑姑也過世了,其他年長已婚、與我相熟的女子……難道我要寫信去問公主或蓁娘?信裏說這種事不太好吧……


    公主倒是時常給我寫信。她在信裏絕少提那些與我有過不快的人,隻說她自己,以及洛陽城中的軼事趣聞。她在毓德坊瞧中一處宅子,年後修葺好就搬出宮去,特地離宮城遠些。今年的春闈一甲有兩名進士與她年紀相當,尚未婚配,她瞧著挺不錯的。結果那探花郎聽說她要招駙馬,竟然跟自己情投意合的客棧老板娘私奔了;另外一個則說自己高中後去廟裏還願,菩薩指點他四十歲之前絕不能娶妻,否則仕途盡毀性命堪憂,如果公主非要逼婚,他隻能皈依佛門出家避禍。公主哭笑不得,把這事當作笑話講給我聽。


    過了兩個月,她又寫信來,語氣激憤地告訴我,原來這兩件事都是那虞東亭暗中搞鬼,此人表麵一套背後一套,一肚子壞水,蔫壞蔫壞的。他還買下她家隔壁的宅院,跟她比鄰而居,三天兩頭借故騷擾,厚顏無恥,氣煞人也。


    我頭一次見公主罵人,還是在信中,可見有多氣急敗壞。我聽虞重銳說,信王很器重他這個遠房堂侄,年紀輕輕官居三品,比他當年升遷還要快。如果不是因為麵貌殘缺,虞氏再出一個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據說虞東亭自從受傷眇一目、為祖平反後,性情作風與從前大相徑庭,在朝中是個隻有人敢罵、實際卻沒人敢惹的狠辣角色,連柳太守都知道他的惡名。也或許他本性就是如此,隻是先前刻意偽裝壓抑罷了。我瞧著公主大概是很難逃脫他的魔掌了……


    不知道鄧子射私下裏跟虞重銳說了什麽,但是我一直等了大半個月,也沒見他有任何動靜,連鄧子射拿來的那堆話本子也不知被他收到那兒去了,隻留了兩本正兒八經的醫書給我看。


    我旁敲側擊地問他:“鄧大哥說要給我配的藥膏,配好了沒有?我等著拿它練劍呢。”


    他果然又耳朵紅了,無奈地看著我:“那個不能用來練劍。”


    其實我也覺得不合常理,我要是一劍砍在自己腦門上,提前塗點藥膏能管事?又不是鐵甲盾牌。


    “我知道,隻能用來圓房對不對?”我貼上去抱住他膩膩歪歪,“大夫都說不要緊了……”


    “要緊的,子射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旁的夫妻就算不想要孩子,萬一有了,至多不情不願地生下來,但是你……”他把我擁進懷裏,“我不容許你有任何閃失,一丁點的風險也不行。那種提心吊膽的經曆我已經有過三次,不想再來一遍。”


    我想了想,為了圓房把命賭上,好像確實不太劃算。反正現在晚上也能抱在一起睡覺,白天還能親一親,四舍五入就是整天親親抱抱,這樣已經很好了。


    “對了,重陽節又快到了,那個……”


    “你別想!”他低下頭來瞪我,“快睡覺!”


    我還沒說完呢,這麽凶幹嘛……我想說的是《玉郎傳》那本書能不能讓我看兩眼,真人不讓我看,我瞧瞧書本上怎麽寫的都不行啊?


    今年的重陽節,我終於能夠爬到遙園那座小山頂上登高望遠——中間休息了四五次,到後麵實在爬不動了,是虞重銳背我上去的。明年重陽,我一定能自己爬上去。


    就是我往他衣襟上別茱萸時,他看我的臉色有點古怪,將那支茱萸拿下來改插在我頭發上。


    重陽後母親大人從毗陵寄來家書,我拆開一看,折好的紙背麵透出紅章印,仿佛是銀契之類的東西。


    “我們的錢不夠用嗎?你又問家裏要了?”


    現在家中的財政大權歸我掌管。我明明記得賬上還有四位數的餘錢,柳太守每月都會奉上酬金,我們那一千頃廣袤的土地上也辟出了——兩百多畝可以耕種的梯田,日常花銷還是夠的。


    “不是。”虞重銳將那張陳舊發黃的紙契展開,原來是鳳鳶當年簽給他家的賣身契。我看了那契約才知道,鳳鳶原本姓紀,母親大人買下她,隻花了三十兩銀。


    他又從抽屜裏取出一張嶄新的房契,和一張二百兩的銀票,把鳳鳶叫過來,對她說:“鳳鳶,你跟隨娘親和我已有十五年,當年的恩情早就還清了。以你的聰明能幹,本不該隻做一個端茶倒水伺候人的婢女,隻是我這些年無暇顧家,貪圖省心,一直委屈你大材小用。現在我把這賣身契還給你,放為良家子,以後你不再是奴婢賤籍,出入行走、置業婚配,都隨你自由。”


    鳳鳶看看他,又看看我,目露驚疑:“什麽意思?少爺這是要趕我走嗎?是不是因為我……”


    “不是要趕你走。”虞重銳把房契和銀票推到她麵前,“去年仲舒在時,我看你跟他都癡迷釀酒,想以此為營生。這是沅州城裏臨街商鋪的地契,前後三間,還有這些本錢,夠你開一家小鋪子,慢慢做起來。如果你覺得賣酒做生意辛苦,等子射的醫館開起來,你幫他治傷拿藥、醫病救人,也是一樁好事。你可願意?”


    鳳鳶又把嘴張得像吞了整顆雞蛋咽不下去似的:“少、少爺的意思是要幫我開酒肆嗎?我、我自己當老板娘?”


    虞重銳點頭。


    鳳鳶的表情頓時變得精彩極了,一會兒喜出望外兩眼放光,一會兒又皺起眉頭猶豫不決。一邊是少爺,一邊是酒,選哪個好呢?


    她當場拿不定主意,回去慎重考慮了三天,最後還是決定開酒肆當老板娘。


    原來酒才是鳳鳶的畢生真愛,為了酒連少爺也可以不要了……


    說起來,鳳鳶最近很少說錯成語,也要歸功於仲舒哥哥去蘇州後,兩人經常書信往來交流心得技藝。一開始鳳鳶讓我給她念信代筆,後來仲舒哥哥寄了好多酒方和書籍過來,她為了看懂也開始自己習字。虞重銳勸她讀書勸了這麽多年都沒奏效,果然不如酒有魅力……


    鳳鳶精明能幹,學什麽都快,釀酒又是她最喜歡的事,幹得特別帶勁。不到一個月店鋪就開張了,先賣市麵上已有的酒,慢慢再加進去自釀的。


    鄧子射把醫館開在鳳鳶的酒肆隔壁,有時遇到外傷急救的病人,鳳鳶還會過去幫忙縫個人。


    鳳鳶給她自釀的第一批酒取名“鳳春”。十幾年後,鳳春酒成為沅州最知名的特產之一,風靡荊楚等地,連仲舒哥哥都在蘇州為她開店分銷。鳳鳶竟然成了我們幾個之中最有錢的人,虞重銳投給她的那筆本錢每年都帶給我們豐厚的分紅,我在家裏美滋滋地躺著收錢,當然這是後話了。


    總之虞重銳忙著開山修渠,鳳鳶忙著開店釀酒,鄧子射忙著開藥治病外加追鳳鳶,而我忙著開……開心一點,好吃好睡,四處逛逛,練劍養傷。每個人的日子都忙碌而又充實。


    這樣又過去了半年。


    那天隻是個尋常的春日,天氣熱了起來,該換輕薄的夏裝了。我去城中綢緞莊買了兩塊布料,到鄧子射的店裏取了我的藥,從鳳鳶櫃台上順走一小壺新酒,回到家想親自下廚給虞重銳做兩個菜,結果一個夾生一個燒糊了,隻好讓廚娘重新做過,虞重銳到家時夕食還沒準備好。


    我殷勤地把從鳳鳶那裏順來的酒斟上:“夫君渴不渴?先嚐嚐鳳鳶的新酒吧。”


    虞重銳忽然抓住我的手:“你手腕上怎麽了?什麽時候受的傷?”


    我翻過來一看,手腕內側有一條寸餘長的傷痕,大概是下廚時手忙腳亂,不知道在哪裏蹭的,我都沒注意。


    但最重要的是——它已經愈合了。


    細細的,深紫色,像一條凸起的硬線。


    我愣了一下,然後用指甲去摳那血痂。


    “你幹什麽?”虞重銳阻止不及,我已經把傷口摳破了,血珠滲了出來。


    是……暗紅色的。


    他立刻拿出帕子按住傷處,一邊吩咐家仆:“去請鄧大夫來!”


    我看得出他比我還緊張,一直壓著傷口,我的手都叫他握麻了。直到鄧子射趕來,他才敢鬆開。


    “城門都快關了,急吼吼地把我叫過來,我還以為又出什麽大事了呢!”鄧子射見我沒事抱怨道,待看清我腕上傷口更是氣憤,“就這點小傷你也叫我?都自己止……”


    後半句話戛然而止。按了這半天,新滲出的血也止住了,絲帕上隻沾了指甲蓋那麽大一小塊幹涸的血跡。


    鄧子射連忙掏出他的百寶箱,在我身上叮叮咣咣一頓查,又刺破指尖取了一點血觀察,末了對我跟虞重銳說:“恭喜你們,終於可以圓房了。”


    ——你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嗎?


    “你身上的蠱毒已經基本沒有了,但身體還是比一般人虛弱,好生將養慢慢會恢複的。來日方長,別太著急,悠著點兒。”


    誰著急了呀!


    被他這麽一說,反倒弄得我有點尷尬忐忑,夜裏沐浴磨蹭了很久,回到臥房見虞重銳隻著單衣坐在燈下看書,不禁問:“你怎麽還沒睡?”


    他放下書抬起頭來,眼波流轉:“等你。”


    我覺得他好像跟平時很不一樣,但又說不上來,隻是無端地讓人不敢直視,臉上發熱。


    “等我可以去被窩裏等,幹嘛坐這兒,多容易著涼……”


    “這裏亮堂。”他站起身,解開腰間的衣帶,“你不是一直想看麽?現在可以讓你看個清楚了。”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很多原本不了解、或者我想錯了的事。


    比如,我心心念念一直想看的、長在他身上的茱萸,其實在河清縣驛那次我就驚鴻一瞥見過了。


    又比如,鄧子射配的藥膏,的確是可以減傷的。


    再比如,虞重銳之前說他在我麵前有意克製、不讓我看他心裏的念頭是怕嚇著我,並非虛言,他確實有點嚇著我了,隻是和我理解的驚嚇不同而已。


    我認識他四年,嫁給他也有一年半,直到今日才發現,我對自己夫君的了解,還是太過片麵和淺薄了一些。


    我躺在他懷裏,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他一直沒有告訴我。


    “虞重銳,”我仰起臉問他,“你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大概是從,”他半眯著眼低頭看我,語聲低沉,“那年的上巳節獨處一室,你抱著我說了整整兩個時辰的情話開始吧。”


    “啊!我抱的是……”我睜大眼望著他,“那我……那枚玉佩,也是我給你的嗎?”


    “當然。你說是你爹爹留給你的,長大遇到心儀的人,便送給他做定情信物,”他似乎仍對這事耿耿於懷,“結果轉頭就翻臉不認人要回去了。”


    “我那是……”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算了,親兩口安撫一下吧。


    原來一開始,竟然是我對他始亂終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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