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重陽節, 母親大人便要啟程回毗陵了。虞重銳讓她在沅州多留幾天, 她說:“你有嬌妻在身邊,你爹沒有,我不是更應該回去陪他?”


    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


    仲舒哥哥也告辭前往蘇州,與母親大人結伴而行。期間他說起四叔公的名號,他們居然都是認識的, 生意上亦有往來, 仲舒哥哥到了那邊又多一個人照應,我更可以放心了。


    鳳鳶不知是因為虞重銳娶我傷心了, 還是跟鄧子射吵架,鬧著要跟隨娘子一起回江南, 和仲舒哥哥合夥釀酒去, 把鄧子射給急壞了。他倒是可以也跟鳳鳶去江南行醫, 那我怎麽辦呢?


    母親大人安撫她說, 虞重銳剛在這邊安家, 我身子又不好, 身邊正需要得力的人。等過兩年我們安定下來,如果鳳鳶不想留在這邊,再回江南去。仲舒哥哥也說他先過去把酒坊建起來,鳳鳶若想去投奔, 他隨時歡迎。


    鳳鳶眼珠打了個轉, 看看虞重銳, 再看看弱不禁風的我, 露出一絲忍辱負重來日方長的表情, 改變主意決定留下來。


    她肯定在打壞主意!可惜我現在看不到了。


    雖然進展很慢,但我確乎是在一點一點地好起來,雙頰漸豐,身上的骨頭也沒有那麽支棱硌人了。過完年換下冬衣,去年做的裙子穿著居然太緊。


    虞重銳摸著我的臉說:“還是肉多一點的好看。”


    他喜歡捏我的下巴,說我的臉像顆桃子,下巴就是那桃子的尖尖。桃子就是要肉肉的、鼓鼓的、粉粉的才圓潤可愛。


    我仰起臉湊到他麵前:“那你要不要親親我?”


    這招有時奏效,有時則不靈,至今我還沒有完全摸透規律。夜裏就寢前是鐵定不行的;我們倆單獨膩在一塊兒,比如擠在搖椅上,則時靈時不靈,最近好像越來越難了;反而是在園子裏散步,四下無人,十有**總能索求成功。莫非他有特殊癖好,就喜歡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我不喜歡站著親,仰頭踮腳好累,還容易腿軟站不穩摔倒。躺著多方便省力呀!


    既然他喜歡在外麵,那我就勉為其難遷就一下吧。反正遙園地方大,一共也沒幾個人,找個柳蔭繁花深處,不容易被人看見。


    唉,明明已經成親了,在自己家居然搞得跟偷情似的。


    三月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我們到沅州整一年了。我一口氣能在遙園裏走兩個來回,山腳下平緩的山坡也能爬上去。虞重銳終於答應陪我出門,去沅州城裏轉轉、郊外江邊踏青。


    沅州城雖然不如洛陽繁華,但遇到有集市也熱鬧得很。城裏高高低低,房舍錯落,逛街就像翻山越嶺,對我的體力是個大考驗。虞重銳雇了一輛二人抬的肩輿讓我坐著,上坡時前人放低後人抬高,下坡反之,兩人配合無間,始終不偏不斜。


    這樣的城市地貌,也不分裏坊,以街道為中心,房屋臨街而建。每條街上都會有幾家小店,不像洛陽集中於南市北市。人多市口好的街道兩邊開滿了店鋪,每旬一、六兩日商販聚集,擺下攤位,各處的居民和城外百姓都會來此趕集。虞重銳說這幾年人們覺得每五天一集太少了,在城北又興起另外一集,逢三逢八開市,也很熱鬧。


    我覺得這形製比洛陽好。洛陽是前朝建下的都城,裏坊規製嚴格,坊牆上不許隨意開門,隻有南市北市可以從事交易買賣。不住在市場周圍的人家,平時隨便買點什麽都要走很遠的路,太不便利。前朝都已經亡了好幾百年,現在的人怎麽可能跟幾百年前的人習慣一樣呢?


    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眼前終於不再是群魔亂舞的煉獄景象,隻有平實而喧鬧的人間煙火氣。這是我喜歡的凡塵俗世,我對它依然充滿眷戀。


    我在沅州的酒肆裏還看到了鳳鳶最愛的石凍春,在這兒屬於富貴人家才喝得起的珍品佳釀,比洛陽更貴,每壇售價一兩二錢。我猶豫再三,隻舍得買了兩壇。


    虞重銳說:“我們現在手頭還算寬裕,不必這麽節省。”


    “之前是情勢所迫,現在我慢慢好起來了,藥錢也沒有那麽貴,總不能一直要父母大人支援。”我想起一件事來,“你不是說在沅州還有田產嗎?我們什麽時候去看看?”


    “那地方有些遠,怕你累著。”


    “看看而已,有什麽累的?我們可以騎馬坐車,有河的地方就坐船。”我對他說,“以後我就是當家主母了,中饋度支,都應該歸我掌管。”


    他站在肩輿旁躬身笑道:“是是是,謹遵娘子吩咐。”


    沅州城所轄地界東西南北各約三四十裏,我以為他說的“有些遠”,最多就是十幾裏地罷了。結果我們坐船沿江而下,坐了一個多時辰,都快到靖州邊界了,兩岸皆是峭壁高山,還沒停下來。


    “你的田畝到底在哪兒?”


    “方才經過一座半邊塌方裸露的石頭山,在我們左手邊,還記得嗎?”虞重銳回答,“從那兒開始就是了。”


    我沒明白:“那裏就是?那我們為什麽不下船?”


    “是從那兒開始,”他向前方指了指,“江水南岸,一直到沅靖邊界。”


    “全都是你的地?”我往後眺望,那座石頭山已經看不見了,“這得有多少畝……多少頃?”


    “不到一千,沒仔細丈量過。”


    我隻知道京中一品官給職田十二頃,祖父為國公時,各種職田勳田、賞賜的永業田,加上家中各房叔伯兄弟的田產,總共也就百來頃而已,養活我們全家幾十口人。一千頃,那真的是很大一塊地啊!


    太多了,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開心當上地主婆生計無憂,而是疑惑:“你怎麽會有這麽多地?”


    “當太守利用職務之便貪的唄。”


    被我瞪了一眼,他才認真回答:“剛到沅州時,這兒連續多年赤字虧空,府庫裏一文錢都沒有。我把當地的富紳召集起來,請他們出資圈地墾荒,沒人響應。我隻好自己先帶頭,買下最南邊他們不想要的一塊,再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才籌到第一筆錢。”


    聽著……不像什麽好事呀?


    船一直開到靖州邊界,看到山崖上矗立的界碑,我終於明白為什麽賣地都沒人要了——沿江全是山,崖壁陡峭,連個下船登岸的地方都找不到,隻能調轉船頭原路返回。


    我猶不死心:“將近一千頃,不能都是山吧?總有能種的地方?”


    “中間有一小片窪地,四麵被群山圍住,山裏的村民在此耕種。”他無奈地回答,“不過他們維持生計尚且艱難,我沒去收過租。”


    我明白了,我們又回到和當初瑞園遙園所麵臨的同一個問題:地方很大,但是很窮。


    大且富就不說了,小而富,可以過過滋潤的小日子;小而窮,起碼改造起來比較容易;最怕的就是又大又窮,不知從何下手,投入猶如無底洞。


    他剛到沅州時,麵臨的就是這種境況。七八年過去,沅州雖比不上蘇州毗陵這樣的富庶之地,但和周邊州郡相比,已然是倉廩富足、百姓安居。


    我的夫君真了不起。他本該大展宏圖、造福一方,而不是天天陪我窩在家裏。


    回到那座石頭山地界處,我看遠處低矮的丘陵山坡上有一環一環的波浪,問虞重銳:“那是什麽?”


    “梯田。”他回道,“沅州多山,耕地稀缺,有的山體表麵土壤層厚,便可開墾為梯田。隻是與平地相比,梯田更費人力,水利灌溉也是難題,受氣候天災影響更大。我走了之後,柳太守一直在督促跟進。”


    柳太守就是現今的沅州太守。“他經常來找你,就是為這些事嗎?”


    “大多與之相關,其他雜務能推的我都推掉了。”他低下頭,目光盈盈地望著我。


    “看我幹什麽?難道我會攔著不讓你去嗎?”我轉開去看江邊的山巒,“這裏的山矮一些,若能開墾成梯田,也能有些收成。對了,柳太守拿你當幕僚使,你可得收酬金啊,不能白幫他幹活!”


    虞重銳笑道:“娘子說得是,得問他收錢,我也要養家糊口的。”


    我現在不需要他整天陪著了,在家行動自如,偶爾出門,也可以叫上常三和鳳鳶陪同。他倆跟當地的三教九流都混得開,帶著他們反而比虞重銳更便利。


    七八月裏天候無常、農時將近,虞重銳也忙了起來。有時他來不及回家吃飯,我便讓鳳鳶將餐飯裝在食盒裏,送到田間與他共食。


    沅州的田野別具野趣,比城裏更得我意。洛陽周邊一馬平川,田地阡陌縱橫,規整如棋格;沅州到處都是山川溪流,平地被分割成千奇百怪的形狀。我見過最漂亮的一塊田,長得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左右對稱,中間正好是農戶居住的竹樓,宛如花蕊蓮蓬。


    洛陽的貧苦人家會用泥土築牆,茅草做頂,這裏的人則用竹子。竹樓底下架空,養雞鴨牲畜,也為防潮濕雨水。有機會我要在遙園也建一個,夏天住在裏頭肯定涼快。我在外頭瞧過了,並不複雜,隻是尚未有機會到人家家裏去看一看內部構造。


    我跟鳳鳶帶著食盒坐車到江邊,尚未下車就看到虞重銳站在江岸碼頭上,身邊……咦,不是柳太守,也不是民夫農人,而是一名身穿白衣的年輕女子。


    雖然素衣布服,沒有釵環珠翠點綴,隔得遠也看不清相貌,單看那身形側影,便覺得姿態婀娜、氣韻萬千,定是個美人。


    “喲,怎麽是她呀。”鳳鳶認得此女,嗤了一聲,“不是嫁到荊州去了嗎,又回來了?還穿一身白衣服,喪夫守寡啦?”


    她可真是刀子嘴,對誰都不留情麵。


    鳳鳶轉過來看我,辯解道:“不是我觸她黴頭啊,她爹娘都死了,家裏親戚沒一個是人,穿素服隻能是喪夫嘍?你看她,還哭,肯定是在跟少爺訴苦。”


    我正想問這女子是誰,就見她放下拭淚的羅帕,往前一步抓住了虞重銳的手。


    我……


    鳳鳶連忙按住我:“別急,別衝動,對身子不好。”


    但她心裏可不是這麽想的。雖然沒有“墨金”看不到,但我還是從她暗搓搓的神情裏讀出她想說什麽:“嘿嘿,你也有情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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