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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梨回到家就開始張羅起煮涼茶的事來,她拿出那種專門燉肉的黑鐵鼎鍋,照著從前在鄉下煮的涼茶方子,放金銀花、淡竹葉、五指柑、木蝴蝶等入涼水中小火慢熬。


    等熬上半個時辰,按理說,就已經可以起鍋了。但她突發奇想,往裏頭加了一把冰糖,再熬上一會兒才熄火。


    以前在鄉下時,家家戶戶熬這種藥茶都不會放糖,糖的價格比米鹽都貴,若非必要,一般都不會輕易使用。


    起鍋時用細密紗布蒙住鍋口,把滾熱的湯汁濾出,放一旁晾涼。


    看著小木盆裏深褐色的、帶了一點藥甜味兒的燙水,周梨突然想到灶房左牆根兒下的水井。


    水井裏的水慣常冰涼,大夏天也如是。她將小木盆放入木桶裏,再用井上打水的麻繩,把木桶送到井下冰鎮。


    吃過午飯後,再睡上一覺起來,她便把涼茶從井裏拉起來,裏麵的液體已經沒有半點溫度。


    她拿碗倒了一點來嚐,此時正值黃昏,斜陽照在身上有些燥熱,一碗涼茶下去,竟舒心了許多。涼茶味道甘甜冰涼,略帶了一點中藥的味兒,但並不讓人討厭。


    周梨點點頭,這個拿去店裏賣正合適。


    .


    這一天輪到沈越值夜,會宿在衙門裏頭。周梨晚上做飯的時候忘了這茬,多做了好些沈越平時愛吃的炸茄盒。這茄盒吃不完留到下頓就不好吃了。


    牛氏便道:“要不然叫人送去衙門裏給越郎做宵夜吧。”


    周梨見時辰尚早,就拿食盒裝了剩下的一盤子茄盒,另外又做了兩個菜,再拿竹筒子倒了新做的涼茶,親自提著去了府衙。


    彼時沈越正同一起值夜的同知柳林對弈,兩個人悶在房間裏,一人捏了把扇子快速地扇著風。


    柳林說:“才五月就這樣熱了,這要是到了七八月還得了。”


    沈越落下一子:“從前我住鄉下時,倒沒覺得這個時節會這樣熱,或許是咱們沈家村近山近水的緣故。”


    兩人說著話,又一道擒了各自身旁的蓋杯喝了一口茶。茶是剛剛泡的,雖然不燙嘴了,但依舊餘溫尚在,一口下去,反倒又出了一層汗。


    柳林:“哎呀,叫他們在裏頭放了薄荷葉也不見得涼快。這時候我就想起我從前去廣都時,喝過的一種涼茶,那叫一個清涼舒爽,我回了慶州竟再也沒有吃到比那廣都涼茶還要解暑的茶了。”


    正下棋談天,忽而聽得外頭的差役前來稟報說,門外有個女子,自稱是知府大人的夫人,要見大人。


    沈越有些意外,丟了棋子就往門口去。


    來到門口一看,果然看見自家媳婦兒站在門口的石獅子處。


    “夫人?這麽晚了你來此處做什麽?”


    周梨笑眼彎彎:“今夜我炸茄盒做多了,就給你送些來。”


    沈越把周梨領進衙門裏頭,回到先前的棋房。


    柳林正坐在原位上喝茶,聽沈越領人進來了,一覷,就看見沈越身邊跟了個秀麗的小娘子。當即放下茶杯行禮:“沈夫人好。”


    沈越給周梨引薦一番,周梨對柳林頷首,就算是招呼過了。


    沈越把周梨帶到屋內一旁的方桌邊,周梨把食盒打開,一股菜肉的香味就飄了出來。


    沈越傍晚因為天熱口寡,沒怎麽吃下東西,這會子見了媳婦做的吃食,當即就拿起筷子來,夾了一個茄盒吃。


    “你慢點吃,要是覺得太幹,我新做了涼茶,你就著吃。”說著,周梨拿出竹筒來,順手拿起方桌上的茶杯,給沈越倒了一杯。見柳林在一旁,也給他倒了一杯。


    沈越端起來先是看了一看,有點像草藥的顏色,再一聞,果真有些藥味兒。他們鄉下便慣常煮這種涼茶喝,也不覺得怎麽,端起來便一口悶了。


    喝完一杯回味了一下,發現居然和自己從前喝過的牛氏做的不太一樣,哪裏不一樣呢?那就是多了一股甘甜味兒。


    “夫人這裏麵加了什麽?”


    周梨:“我放了冰糖。”


    沈越點點頭,兀自拿起竹筒再倒了一杯。


    那邊柳大人自捧著茶杯起,就顯得有些激動,等他喝下肚後,隻覺心神舒暢,不自覺更加激動起來,跑到周梨身邊,就差一把握住周梨的手了:


    “沈夫人,這茶可是你煮的?”


    周梨見這人兩眼放光地看著自己,有些茫然。沈越見狀,騰地從圓凳上站起來,手裏的筷子上還夾著半隻茄盒,一步跨到二人中間,把周梨擋在身後。


    “柳大人。”沈越的聲音帶著些許提醒意味。他也不是不信柳林人品,隻是他家姬妾成群,是個風流的人物,見他這樣看自家媳婦,沈越心裏自然是不舒服的。


    柳林這才察覺失態,趕忙賠禮:“還請沈大人贖罪,我隻是太興奮了,沒成想能喝到這樣好喝的涼茶!”


    見柳林乖乖退出去了好幾步遠,沈越才又坐了回去,斜眼看他一眼,見他正兩眼冒光的盯著自己跟前的竹筒,想著他傍晚也沒怎麽吃東西,便道:“柳大人一人在那兒看著我吃,倒顯得沈某實在殘忍,不如坐下一同吃吧。”


    柳林恭敬不如從命,厚著臉皮就坐下了,還沒開吃就對周梨一通誇,說什麽沈大人有福氣,夫人這樣賢惠,涼茶煮得比那廣都涼茶還要好喝,如果拿到外麵去賣,這大暑天必定賓客滿座。


    周梨聽了,對自己做的涼茶的信心又增加了不少。


    等他吃了一個茄盒後,眼裏再次冒出了那樣興奮的光看向周梨。


    沈越眼皮一掀,拿筷子在他眼前一晃:“柳大人!”


    柳林誇道:“沈夫人這手藝可是了不得呀!不去開店簡直可惜了。”


    周梨笑道:“的確開了一家店,專賣冒菜的,柳大人得空了就去店裏坐坐吧。”


    柳林先是意外,爾後十分爽快地答應道:“好,我明日休沐,正巧要請我家姨媽吃飯,就去你家了!我給你講啊,要我家姨媽多吃兩口飯那可是難得很,姨爹在世時為此不知道請了多少名廚,每日做不重樣的給我姨媽吃,我姨媽的胃口仍是提不起來。今天我見識了沈夫人這手藝,倒覺得可以帶她去你那兒試試。”


    周梨聞言,忽然想起之前那位公主,與沈越對視一眼,問道:“莫不是你家姨媽得了厭食病?”


    柳林擺擺手:“那倒也不是,大夫說,是我姨媽鬱結成疾,導致脾胃不調。”


    “鬱結成疾?”


    “我姨媽早年丟過一個女兒,找二十來年了,還是沒能找到,哎……”


    原來是這樣,這是人家的傷心事,周梨也不多問了,一個母親丟失了孩子,得是多麽痛徹心扉的事啊。若是她,隻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到得第二日,那位柳林大人果然攜家帶口地來了周梨的冒菜館。


    周梨今天一直在店裏,見人來了,親去把人迎進後院的一處廂房。


    叫夥計倒她新製的涼茶過來,她則在廂房裏幫他們點菜。


    周梨看一圈廂房裏的人,柳林為她一一介紹,他的父母和弟弟,以及一對孩子。另外一個坐在他母親身邊的,則是一個看起來十分柔弱的四十出頭的中年婦人,便是他的姨媽了。


    姨媽姓周,與周梨同姓。或許是昨日聽說她早前丟過孩子,周未免多看了她兩眼。


    一時間竟覺得有些眼熟。


    等點完菜出了廂房,她才豁然想起來,這不是之前在她們店門口駐足的嬸子嗎?


    說來奇怪得緊,也不過匆匆一麵,周梨竟然還記得她的模樣。


    或許是因為她當時望向自家店門上的招牌時,那眼神過於與眾不同吧。


    有一點哀惋在裏頭。


    周梨去了灶房與掌勺說菜,這邊廂房裏頭,柳林正勸周氏喝涼茶。


    “姨媽你快嚐嚐,這涼茶比廣都涼茶還好喝呢!”


    周氏三年前一直隨丈夫在廣都經商,那邊的涼茶甚為出名。不是她誇張,她這一輩子也去過不少地方,喝過的各種熱茶涼茶沒有百種也有九十種了。她還真沒喝到過比廣都涼茶更好喝的。


    她原本對吃食不大感興趣,經侄兒這麽一說,她才捧起蓋杯來抿了一口。


    小口褐色汁水繞著舌尖一轉,周氏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亮,再捧起來大口吃了兩口。


    末了放下蓋杯,一邊用綃帕擦唇角一邊點頭:“嗯,的確舒爽解渴,竟真的要比廣都的涼茶還好喝一點。”


    柳林笑道:“這可是這裏的老板娘阿梨親自煮的,她手藝可好了,我猜姨媽一定會喜歡。”


    被侄兒一提醒,才想起剛剛在廂房幫他們點菜的姑娘,叫阿梨。


    同她那苦命的女兒同名。


    不禁問道:“這位阿梨老板娘今年多大了,看著也就二十的樣子,怪年輕的。”


    柳林點點頭:“嗯,聽沈大人說,他家夫人似乎也就二十一。”


    “沈大人?”


    “嗯,阿梨是咱們知府沈大人的夫人。”


    此言一出,在坐的都有些驚訝。一來是驚訝於阿梨的身份,二來是驚訝於,她有這麽個身份居然還在外頭拋頭露麵做生意,不該呆在宅子裏相夫教子享清福麽?


    正在大家訝然時,周氏緩緩點點頭,語氣含著笑意:“沈大人倒是開明,這位沈夫人也是個頗有想法的女子。”她一直同丈夫經商,在外頭見識得多了,便越發覺得女子要有自己的想法和事業。


    不免對這位阿梨姑娘高看幾眼,同時想到她的年紀,二十一,要是她的女兒還活著,也是這麽大的年紀。


    不一會兒,便有夥計來上菜,一大盆冒菜外搭幾樣炒菜端上桌。


    柳林喊著動筷子,尤其是姨媽,她平日裏胃口不好,他還起身特意為姨媽夾了一筷子菜。


    周氏原本的確是沒什麽胃口,但聞著這冒菜鮮辣的味道,外加上侄兒親自幫她夾了菜,便勉強拿起筷子來,把碗裏的一小塊豆腐夾進了口中。


    入口是一股濃濃的鹹香味兒,等嚼上一下後,鮮辣開始刺激味蕾,喚醒早已沉睡的舌尖,還有那豆腐外圍沾著的一層白芝麻,咬碎後更是唇齒留香。


    也不曉得這是她多少年以來,舌頭第一次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感覺了。


    不自覺點頭:“嗯,好吃。”接著,開始主動申筷子夾菜。


    柳林見姨媽總算有些胃口,不免欣慰一笑。


    一旁一直服侍周氏的張嬸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他們家夫人在麵對食物方麵,已經很少有這樣的熱情了!看來這個冒菜館的東西的確是好吃。這裏的老板娘又和夫人丟失的女兒同名,倒真是頗有些緣分。


    ……


    果然,自打這一天之後,周氏隔三差五便要來店裏吃一次,周梨幾乎每一天都會來店裏巡視,兩人總能碰上,一來二去的,兩人逐漸熟識起來。


    可要說多熟也不見得,隻是每逢見麵會寒暄幾句罷了,並沒深交。


    周梨對她也有了些許了解,周氏家住在城西,家裏是做布匹及成衣生意的,據說他們家生意做得很大,在整個南方一帶都有分店,前兩年丈夫去了,偌大的家業目前由她的長子操持。


    對於她丟女兒的事,周梨還是從她身邊的婆子口裏聽說的來龍去脈。


    周氏年輕時認識了個同鎮的男子,兩人相戀,男方家裏人卻不同意,覺得周氏隻不過是個鄉下窮姑娘,他們家是做生意的,兩人家境懸殊,並不適合在一起。甚至在得知兒子喜歡上鄉下窮丫頭後,很快為兒子謀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婚事。


    男子沒同意,當即便逃離家門,帶著周氏離開了他們的小鎮。兩人在外私定了終身,有了夫妻之實。


    夫妻倆婚後在一處鄉下過活,十分拮據,男子決定經商。


    男子家從前便是做買賣的,他自小耳濡目染,生意門道自然清楚,因此,很快的,他們的布匹小店便開了張。


    男子很會經營,布店生意蒸蒸日上,就在這樣的時候,周氏又懷了身孕,夫妻倆高興得不行,日子真是越過越好了。


    可好景不長。


    就在周氏懷孕七個月時,男子進省城進貨。這進貨一事,每月都會進行一次,以往男子都是平平安安上路,又平平安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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