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沒有理會他, 兀自走到一旁的桌邊,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吹燃,點亮一旁的鬆油燈。


    屋子裏有了光,床榻桌椅的輪廓慢慢清晰起來。沈越盯著油燈旁的女子,女子緩緩地朝他走來。


    燈光勾勒出她的身影輪廓,和她頭上淩亂的發髻,四散的發絲,這都招示著他剛剛犯下的罪過。


    這一回,他真的太過分了,他要是阿梨,恐怕一輩子都不想理他。


    周梨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與他平視。


    “三叔。”周梨喚道。


    她的聲音分外清晰,清晰得就像一片雪花落在沈越心裏,觸起一陣涼意,透著一股冷靜決絕的意味。沈越從來沒聽過周梨用這樣的語氣和聲調喊他,他怔了一下。


    “三叔你如今是解元郎,阿梨隻不過是一個鄉野村寡婦,如果三叔想要我,我左不過是個嫁過人的,給你便是了。”聲音裏摻雜著鼻音,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快要哭出來,卻還故作堅強,強行忍著。


    沈越的心口如被一拳擊中,疼得痙攣了一下,悔恨的潮水快要將他淹沒,他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是三叔的錯,三叔不該喝這麽多酒,冒犯了你,我發誓,若還有下次,就叫我不得好死。”


    周梨側著身子,目光落到旁邊的空地上:“你若還看得起我,日後咱們還是保持一定距離的好,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沈越這廂悔恨不已,周梨說什麽他都隻連連說好。


    “既然三叔已經清醒,那阿梨就回去了,今夜的事,我隻當從未發生過。”說完,周梨從地上站起來,“我還是那句話,我會永遠拿你當三叔。”


    也不等沈越回答,忙不迭出了房門,徑直跑出了院子。


    一陣涼風從空蕩蕩的門口吹進來,沈越愣怔著看著院子外麵,。良久才喃喃道:“可是阿梨,我不想。”


    而這句話也隻有夜與燈聽得到了。


    這時候才感受到地上很涼,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忍不住,跑進茅廁,吐了好一會兒,嘔得心肝都要出來。


    周梨回去後,卻一夜未眠。她躺在床上,手裏握著那根梨花簪,睜著眼睛直到天明。


    *


    那夜後,沈越本想提早去京州備考,留在家裏他無顏麵對阿梨,並且他想,阿梨也是不想看到他的吧。


    可卻在臨行前,看到了官府的告示,說是時逢北邊大旱,秋收受損,物力不濟,災區舉子課業艱難,且有許多因災無法趕赴京州,聖上體恤,為確保科考公平,特取消本次春闈。


    下屆春闈在三年後,距現在還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沈越自然無法提前這麽早去京州,隻得留在甜水鎮。


    隻是他再不敢主動去找周梨。


    月餘過去,周梨也發現,沈越沒再來找過她,她在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如果三叔能自己想通,也是好的。


    隻是每每忙碌一天到了夜裏上床睡覺,她都會握著那隻梨花簪入眠。午夜夢回時,發現手裏的簪子不見了,總是驚慌地爬起來,滿床找,直到找到才心安。


    之前那些悸動荒唐的日子逐漸遠去,周梨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她原想著,或許她和三叔,會慢慢變成最平常的鄉鄰吧。


    隻是沒想到,很快她就發現她想錯了。


    臘月二十八這天,臨近年關。


    夜裏,她起夜,路過北麵的院牆,差點被一個物什砸中。


    那物什劃破冬夜,倏地掉到了周梨腳邊,周梨前進的步子一滯,疑惑地看向地上。


    黑蒙蒙的夜裏,她隱約看見腳邊躺著一團小小的東西。久違的記憶在這一瞬悉數湧來。


    她側頭看一眼身旁的牆垣,心跳驀然加快:“三叔?”


    這個稱呼也有好些日子沒有叫過了,統共隻有兩個字,而口齒每咬一個字,她的舌頭都為之一顫。


    牆那邊果然響起沈越的聲音:“新年快樂。”


    聲音透過牆垣傳過來,穿透周梨的耳膜,讓她一陣心悸。


    她蹲下身,拾起地上的東西,外層用一隻布袋子包裹著,周梨拉開抽繩,竟取出一隻錦囊來。


    “這隻錦囊裏有平安福,是靜居寺住持開過光的,聽娘和妹妹說,靜居寺十分靈驗。”


    黑夜裏,她看不清那錦囊上的花紋,隱隱的能聞見一股寺廟焚香的味道。


    “三叔……”她想說點什麽,內心裏醞釀良久,最終出口的,卻隻有一句,“謝謝你。”


    那邊淡淡地“嗯”了一聲,周梨聽見牆垣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末了,再是吱呀的關門聲。


    三叔進房間了。


    周梨佇立在原地,捏著那隻錦囊愣了許久,冬夜氣溫極低,她在外麵的時間太長,身體開始打起顫來。


    她使勁咬了咬唇瓣,從唇瓣上傳來清晰的痛感,或許的確是太痛,她鼻尖一酸,眼眶也跟著熱起來。


    後來每逢節氣,她都能在牆垣下撿到禮物。有時候她剛好起夜遇見,會和沈越說上幾句話,有時候是第二天起來,看見院牆下多了個陌生的小包裹。


    而平日裏,就算在大街上意外相遇,他們也隻是相視一笑,微微點頭示意,就像兩個最普通、最疏離的相鄰。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周梨有時候回村會撞見沈越家院子裏來媒婆,隻是那些媒婆每每都是歡天喜地的來,灰頭土臉地回去。


    牛氏瞧著心急,有時候會特意邀請沈越遠房的小表妹小堂妹來家裏玩,每次周梨都以為有戲,可是沒過多久,小表妹小堂妹都會悻悻地離去,一如曾經的牛茵茵。


    一轉眼,兩年過去。


    沈越單著,周梨也單著。


    適逢乞巧節,這一夜,新月如鉤,高高地掛在夜幕裏。周梨知道,這一夜,她又會收到禮物,所以她一直站在牆垣下等。


    果然,到了半夜,她聽到那邊有腳步聲慢慢走來。


    “三叔?”周梨喚道。


    “嗯。”


    夏夜蟬鳴寂靜,兩人又是半晌沒了下文。


    良久後,周梨咬了咬唇總算開口,“不要再扔東西進來了,被發現了你我說不清。況且……”周梨停頓片刻,“況且三叔年紀也不小了,早晚得娶妻。”


    沈越今年二十三歲,這麽大的男子還沒娶過妻,方圓百裏都找不出一個來。周梨隱約感覺到,他遲遲不娶,和自己有關。她今夜要好好勸勸他。


    誰知那邊卻避過後一個話題,隻答前一個:“你哥哥臨死前托我照顧你,我不能失信。”


    話音一落,又拋過來一個物什,直直落到周梨腳邊。


    緊接又著聽到那邊道:“我妹妹買多了,扔了可惜,你拿去用吧。”


    周梨還想再說什麽,卻聽到對方的腳步聲漸漸遠離。


    周梨望向當空鐮月,許久後,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她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包裹,緩緩展開來看,借著月光,她看見裏麵是一盒胭脂,和一根發簪。


    她將東西拿進屋子,爬到床頭,抱出來一隻紅木匣子,打開蓋子,將胭脂和發簪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跳躍的燭光裏,那匣子內,已經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錦囊、玉觀音、絹花、胭脂、眉黛、簪子……


    每一樣都是嶄新的,沒有一點用過的痕跡。


    看著滿滿一匣子東西,周梨的目光漸漸失去焦距,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帶著滾燙的溫度,滴到匣子裏的一朵紫薇絹花上,把一片紫紅色的花瓣暈染出一道淺淺的水痕。


    周梨再次捏著那隻梨花簪子到天明,這一夜,她輾轉了無數次也沒睡著,等第二日起來,兩隻眼睛腫得跟胡桃一般。


    偏生這一天生意好,她和李氏忙得暈頭轉向,一會子這邊又要茶,那邊又要豆花,再又有新進來的客人要招呼。


    大抵是因為昨晚一夜沒睡,周梨聽著店中鬧哄哄的聲音,腦子裏突然一白,眼前一炫。


    她腳下一輕,堪堪跌倒。正此時,有人從背後扶住了她,她抬眼一看,卻是王許。


    “阿梨,你沒事吧?”


    周梨趕緊從他身上站起來,搖搖頭:“我沒事,可能是今天太忙了,我頭有點暈。”


    王許環顧一圈,店內座無虛席。他試探地道:“阿梨,要不……我幫幫你吧。”他問出這話時,偷偷覷著阿梨,深怕阿梨又鄭重其事地拒絕他。


    兩年前,豆花店剛營業那段時間,他也總來幫忙,後來他曾向阿梨袒露心跡,自從那次,阿梨便十分認真地同她說過一次,讓他不要再來店裏幫忙,說孤男寡女的,傳出去不好。


    這兩年裏,他也時常過來,借著吃豆花的由頭看看周梨,兩人的關係還算和諧。這一次,阿梨還會拒絕嗎?


    多半還是要拒絕的吧,王許想。


    誰知,阿梨看了他一眼,竟輕聲道:“好。”然後別過頭,徑直進了後院。


    王許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頓時心頭大喜,幹勁十足,開始幫阿梨招呼起客人來。


    周梨躲到灶房裏,雙手撐在灶台上,垂著眼想著什麽。


    或許,她需要另一種嶄新的生活,她不能一成不變墨守成規,王許需要她嚐試著接受。


    沈越需要她放過。


    *


    深冬時節,書院開始放假,要到大年後才會開學。每到這個時候,沈越再沒理由宿在鎮上,便會回村子裏住。


    這一天臘八節,村中家家戶戶的煙囪裏,都冒著臘八粥的味道,沈越看書看累了,走到房間外,望著隔壁的嫋嫋炊煙,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


    今天阿梨回來了。他似乎僅憑著味道,就能辨別出,隔壁做飯的是不是阿梨。


    他在村子裏住的時候,鼻子總是十分留意從隔壁灶房飄來的飯菜香味。


    沈魚路過哥哥身邊,見哥哥閉著眼,一副極為享受的樣子,忍不住問:“哥,你咋了?”


    沈越睜開眼,看向妹妹:“沒咋。”


    沈魚笑得揶揄:“你在聞隔壁臘八粥的味道吧?娘還沒做呢,隔壁的可太香了,剛剛我還過去瞧了一眼,是阿梨在做,我就說,怪不得那樣香。我都留口水了。”她眼珠一轉,忽然想起兩年前吃藿香鯽魚的事兒,“哥,要不要我去隔壁要一碗臘八粥?”


    沈越也想起了兩年前,不自在道:“你要想去就去,問我做什麽?”說完,徑直回屋看書去了。


    沈魚偷笑了一會兒,聞著隔壁飄來的香味,眼睛一眨,主意一定,反正她臉皮厚,當即跑出自家院子,又到隔壁串門去了。


    沈越透過房間窗戶看著小鳥一般飛出自家院子的妹妹,抿了抿唇,說實在話,他有點羨慕妹妹。


    “咕隆咕隆——”五髒廟適時地叫了兩聲。


    沈越摸摸肚子,自嘲道:“你倒是挺應景。”


    這會子家裏還沒開始做飯,牛氏也在準備做臘八粥的東西,剛把臘肉煮好,正在切丁。沈越自知離吃飯還有一陣,便忍著饑餓,繼續看書。


    沒過一會兒,院子裏又響起妹妹的聲音:“娘!咱們年後興許有喜酒吃了!”


    牛氏站在灶房裏,別過頭看向門外院子裏的女兒道:“你這孩子,誰給你下請帖了不成?”


    沈魚笑眯眯走到灶房門口:“倒是還沒給我下請帖,但我親眼看見了。”


    牛氏笑道:“那你倒說說是哪家有喜啊?”


    沈魚故作神秘道:“你絕對想不到,就是咱們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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