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她悄悄吸鼻子,不知是哭是笑,徐夙無言地把她往上扶了扶。


    可他躲開地上雪水的腳步卻好似多了些無端的徘徊。


    他從地獄走來,從此萬鬼都不能讓他回頭。


    這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把那些人一起拖入地獄。


    卻沒想到,會遇上這麽個人,讓他回首。


    這下子,倒是真不太想死了。


    可像他這種藐視神佛的人,從來不受天地的庇佑。


    會努力活著嗎?


    隻是有些事,再努力都沒用。


    -


    元瓊本還想留在那裏,再想法子撮合一下雲雀和沈思覺,但是這麽一路走來,她和徐夙身上都淋了點雨。雲雀這裏沒有幹淨衣裳可以換,便索性將幾個人都趕了回去。


    雲雀態度有了好轉,沈斯覺也不黏著,嘴上說著下次再帶什麽來,便聽話地向外走去。他見元瓊和徐夙兩人坐馬車而來,了然地笑了笑。


    當元瓊問他要不要送他一程時,他說著不順路,一口便回絕了,半刻都未多待。


    ……


    看著沈斯覺的背影,元瓊扯著嘴揮了揮手。


    早知道方才就不讓徐夙把她一直背到屋門口了,不僅被那些大哥大姐們取笑,現在還要承受小兔子皇子這個明顯的不能再明顯的眼神。


    徐夙站在她身後,撐起他的那把大傘。


    她轉頭看去,見他袖子還在往下滴水,幫他把袖子上的水擰了擰。


    擰完又順便再多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紅線,壓下嘴角的小表情怎麽都藏不住。


    馬車行了一路,徐夙看著自己袖子上多出來的一條條褶皺,到底也沒說什麽。


    皺成這樣,理都理不平。


    罷了,就留著吧。


    元瓊兩隻手托著臉,食指在臉上不自覺地輕點,眼裏全是笑意。


    還有點得意。


    她偷偷瞄了一眼,他閉著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休息養神。目光下移,他袖子寬大,一如既往把手腕遮了個嚴實。


    但是隻有她知道,那支手腕上有好多好多紅線。


    “公主。”徐夙突然睜開眼。


    “嗯?”她笑眯眯地看他,完全沒有偷看被發現的自覺。


    有恃無恐的感覺,真不錯。


    大概是許久未見她沒有心事、如此靈巧的樣子,徐夙本想點她目光紮眼,最後卻都咽了回去,化成了眼中淡淡笑意。


    一望笑佳人,二望笑故人。


    馬車緩緩停下,徐夙和元瓊先後下來。


    徐夙站在馬車邊,伸手扶她。卻不知為何,元瓊腳著地的時候,感到徐夙往後踉蹌了一步。


    她下意識抓緊他的手:“你怎麽了?”


    他答道:“臣無礙。”


    手心熱度傳到元瓊的手中,很是溫暖。


    可這份暖意來自一個兩手常年寒涼的人,讓她敏感地抬起了頭。


    元瓊鬆開他的手,去探他的額頭。


    滾燙熱意襲來,而麵前的人輕晃,就這樣順著她的手倒了下來。


    -


    方才曲析聽到門外的聲響,未料一出來就是那麽個場景,急急忙忙上去把徐夙扶回了房中。


    他回頭看元瓊:“公主,臣不是替你們備傘了嗎?為何還是淋成這樣了?”


    再仔細看去,雖然躺在床上那位淋得狠了些,但小公主的身上倒是還好,他向來帶笑好說話的臉上也多了幾分緊繃。


    元瓊不知其中關係,顧不得解釋淋雨的事情,隻是焦急地問道:“曲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信他身子會這麽差,你不是說他頭上的傷口沒有感染嗎?你幫著他騙我的?”


    天色陰沉,曲析的臉色也暗淡了下來。


    騙了,不過與頭上的傷口無關。


    而是這位會倒下的真正原因。


    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躺在床上的這位淋不得雨,一旦淋雨,便是高熱不下。


    雖然這位視性命為無用物,卻抵不住曾經對雨留下的深深的厭惡,所以走到哪裏都帶著傘,甚至很少會在雨天外出。


    可為了小公主淋雨,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在他的記憶中,照顧因淋雨而倒下的徐夙,一共隻有三次。


    床上的人閉著眼,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淋了雨,頭上裹著細布纏著傷,臉色蒼白地躺著,仿佛再也醒不過來了一樣。


    曲析看著徐夙,突然下了決心:“公主已然知道了徐家過去的所有事,就沒有想過這位是如何假死成功的嗎?”


    元瓊怔在原地,忽然不敢往下聽。


    她一直刻意忽略了這件事,在晉國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假死,怎麽可能輕易做到。隻是有關他的每一段過去,都讓聽的人沒法承受,所以她沒敢問。


    隻要她不問,就可以假裝是和他做過的所有事一樣,他玩弄了人心,簡簡單單地換了個身份。


    曲析摸了摸眉間的傷疤,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晚上。


    這道疤,便是徐夙下的手。


    他自己也曾是坊間最有名的醫者之子。


    十年前大戰過後,不論是傷員還是暴病者突增,來找他父親問診之人眾多,隻不過他的父親曾替皇家人治病而被陷害過,因此不肯輕易問診。當時的正卿徐徹知道此事之後,第一日在晉王殿前等了一夜為他父親沉冤昭雪,第二日在他父親醫館前等了一夜求他父親可憐天下百姓。


    從此以後,他的父親與徐徹結交,來往甚密。


    所以徐枝生日那天,他也在。


    “徐家被屠的那晚,臣的父親和臣也在,”曲析白皙的臉在此時染上了慘色,“那晚弓箭手圍了一整個徐府,死的除了徐家上下,還有臣的父親。”


    元瓊直愣愣地看著他。


    她隻知道曲析最了解徐夙的過去,卻沒想過他也是從那段過去中走來的人。


    曲析給徐夙喂下一顆藥,繼續說道:“臣從小跟著父親習天下醫術,卻從沒有像那晚那樣無力過——誰都救不了,也救不了自己。”


    聽他如此說,元瓊問道:“那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曲析說了一個她沒想到的答案:“假死藥。”


    猛然間,元瓊緩了口氣。


    所以徐夙也是靠假死藥騙過去的。


    可還未等她那口氣喘完,曲析卻是回頭看她:“可假死藥隻有一顆。”


    隨之而來的,還有讓她毛骨悚然的下一句話:“這位,是真的死過。”


    “真的死過……”她喃喃重複。


    “假死藥是臣的父親死前交到臣的手上的,慌亂之中人之本性必然是自救,臣亦是如此,”曲析如此說道,神色卻有些怪異,“但就在臣想要吞下那藥時,這位從地上爬了起來,拿起了被徐枝玩膩了而丟在院裏的那把弓箭,對準了臣。”


    元瓊不知何時摒住了呼吸。


    曲析自嘲地笑了一聲:“那支射出的箭擦著臣的眉骨而去,正好射中臣身後一個正在拉弓的弓箭兵。可便是那個時刻,臣也沒有想要將假死藥讓給這位的意思。”


    元瓊下意識看向他的眉骨處,初見曲析時,她便覺得這道疤在曲析這張小白臉上十足的顯眼,可是那時她卻沒想過這道疤背後的故事。


    曲析注意到她的視線,再次勾起手指,用指節蹭過那道疤。


    其實這麽多年來,他不是不能消去眉骨的疤,他隻是不想這麽做罷了。


    留著這道疤,便是時刻提醒自己,自己做不了醫者。


    @泡@沫


    剩下的話,他來回想了很久,先說出口的卻是:“但這位其實,也做不了壞人。”


    曲析拆下徐夙頭上被打濕的細布,元瓊上前遞上銅盆:“什麽叫……做不了壞人?”


    元瓊見他要給徐夙清創,用手扶住了徐夙的後頸,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曲析。


    曲析低頭擦淨徐夙的腦後,躲過了她灼人的目光:“那夜風雨飄搖,臣還愣在原地的時候,隻聽得一聲‘趴下’,隨著又一箭劃過疾風和身後人倒地的聲音,那位已經來到了臣的麵前,把藥塞進了臣的嘴裏。”


    說著,他手上的動作漸漸不再那麽嫻熟:“可臣身後有人,他的身後自然也有人。也就是臣將要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前,追上來的人一劍砍在了他的背後,他就與臣一起倒在了雨中。”


    元瓊的手逐漸冰冷,那人的熱度卻越來越高。


    隻見曲析順著她的力道把徐夙扶起,脫下了他的外衣。


    她微顫著背過身去。


    身後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曲析沒有和她形容,那道傷到底有可怖。


    隻要她一回頭,就能看見那裏衣下的傷疤。


    可她不敢,不忍心。


    曲析為徐夙換上幹淨的裏衣,蓋住了那道從脖子的底部長長拉到腰側的傷痕。


    看著這道傷疤,他永遠都忘不了,大雨瓢潑之中,徐夙整個人都浸在血水之中的樣子,他拉起徐夙的時候,與拉一個了無生息的死人無異。


    除了那點及其微弱、微弱到快要沒有的鼻息。


    “也不知是否該慶幸那場屠殺結束得極快,”曲析放下徐夙,語中是少有的諷刺,“臣醒來時,模模糊糊間看見他倒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這麽重的傷,沒人能熬得過去,可是他熬過來了。臣把他從鬼門關裏救回來,用了整整三個月。”


    他看著元瓊轉過身來,才說出這件事的結尾:“也是從這之後,他淋不得一點雨。”


    是體弱,更是心病。


    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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