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就是那半步後的無意一瞥,讓身後的人來人往都成了寂靜無聲。


    徐夙盯著那個許久未見的人, 一時沒能移開目光。小姑娘還是和以前一樣,純然天成,明眸善睞。


    卻又有哪裏不一樣了。


    她看向他的眼裏, 竟然沒有一絲起伏。


    沒有任何刻意的遮掩,她隻是挪開了眼,很平淡地笑了。


    小二的眼神在兩個人之間來回飄忽,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畢竟那位公子的臉色,任誰看都像是不太開心的樣子!


    幸好,另一個白瘦的小公子打破了這個尷尬的沉默。


    曲析走到徐夙身旁,沒弄明白他為何在這裏停了下來。各國受邀來的人都安排了皇城中的住所,自是不會隨意住在外麵的客棧中。


    “您要住在這兒……”


    曲析話沒說完, 及時地閉上了嘴,將剩下的話頭打了個轉。


    “小二,”他招了招手, “我們住店。”


    徐夙回神,幽幽轉頭:“我何時說要住在這裏了?”


    聞言,曲析垂眼不答。


    元瓊早就從雲雀那裏知道了曲析的真實身份。雲雀說過,在她跟著徐夙之前,曲析就已經在徐夙身邊替他做事了。


    不僅如此,曲析是少數知道徐夙的那些過往的人。


    元瓊也不知道徐夙的過往到底經曆了什麽。但是她猜曲析大概是深知徐夙的手段,所以才會對徐夙的忠心不二、言聽計從。


    所以今日,在看到曲析沉默片刻後仍是朝自己走來的時候,她好奇地抬起了頭。


    “姑娘,好久不見。”


    公主身份不可隨意暴露,曲析因此稱了句“姑娘”。


    元瓊拿起茶的手抖了一下,隻覺得“好久不見”這四個字聽著未免肉麻了些,兩年其實也沒有很久,一眨眼就過去了。


    還未等她答話,曲析又說道:“您不知道,那位花了多大力氣找您。”


    她抿了口茶,神色平靜。


    像是沒聽到似的。


    “夠了。”徐夙終於提步走來,不讓曲析再往下說。


    曲析卻沒搭理他的話,看了一眼徐夙,便轉頭對元瓊繼續說道:“這許多年來,我還從未見過這位惦記過誰。”


    “曲析。”徐夙不帶情緒地打斷。


    但這一次,他的聲音明顯沉了許多。


    曲析見好就收,沒再往下說。


    小二一路跟在曲析屁股後麵,見著這場景,一拍腦袋,明白了過來。


    “原來幾位客官認識啊!”他說著,很有眼力見地拉開元瓊那桌的另一張長凳,“那兩位這邊坐!”


    元瓊放下茶杯,琢磨了一下“惦記”那兩個字。


    忽然覺得這些年裏好不容易能品出點味道的茶再度變得索然無味。


    這些年來,大概從沒有一件事讓徐夙停下過腳步。


    從沒有一個人,打亂過他的節奏。


    兩年前那個為沈跡布下的大局堪稱是她學習的典範,這次他來晉國,怕也是帶著目的來的。


    和惦記她有什麽關係?


    他不可能為她停步,當然,她也不需要了。


    想到這裏,就在曲析為徐夙做了個“請”的手勢時,元瓊忽然不痛不癢地來了一句:“認識是認識的,不過不熟。”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是一愣。


    不熟。


    意思就是不樂意讓這兩個人與她們同桌而坐唄。


    那小二拉著凳子的手放開也不是,推進去也不是。


    心裏大呼造孽,這是攪合進什麽事情裏了,這一桌子人個個都有模有樣的,怎麽就越看越詭異!


    元瓊倒是絲毫不覺得自己說了不當的話,自顧自地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她餘光瞥到徐夙拂了拂袖子,心道以他的脾性應是要走了。


    不止元瓊這麽想,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然而下一刻,徐夙卻隻是將長袖理齊,隔著衣料用手背輕輕推開了小二的手,而後旁若無人地坐在了那張長凳上。


    還是挨著元瓊坐的。


    他沒有表情,隻是一寸一寸地靠近她。


    在那雙眸中,他沒有看見任何情緒,就如兩年前自己也沒給她任何回應一般。


    直到此刻,他終於有了實感。


    那個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小公主,是真的被他弄丟了。


    瞬息的停頓後,他話語中竟染上了若有似無的悔意:“你與我,確實是生疏了。”


    公主與臣。


    你與我。


    元瓊眼睫輕顫。


    沒想到在眾人下,用著這樣平凡、甚至對他們來說可以算是親密的稱呼時,後半句卻是生疏了。


    但可惜,她似乎並沒有太多的敘舊的欲望。


    隻是不動聲色地與他拉開了距離。


    生疏?


    曾經她一次次試圖靠近他,是他親手推開的。


    現在倒來說什麽生疏了。


    她突然站起身來:“徐公子。”


    聽著她故意用了個更加疏離的稱呼,徐夙頓了頓:“嗯。”


    元瓊聽他應了聲,一時笑眼瀲灩。


    然後,她彎下了腰。


    淡卻甜的果香隨著她的靠近而在空氣中漾開。


    卻沒想到,在這樣令人心神一動的情景下,徐夙隻聽到他的小公主在他的耳邊嬌俏又無情地說道——


    “既已生疏了,那本姑娘便不奉陪了。”


    語閉,她與他擦身走過,帶走了所有的甜柔氣息。


    而她的目光,亦再未在他的身上停留哪怕半分。


    從剛剛開始便一直沒說話的雲雀看了徐夙一眼,隻見他眼中一片陰霾。


    她搖了搖頭。


    這幾年來,她漸漸了解小公主有多強,就是那種下定決心要做什麽就會拚了命去做的人,也是那種說要放下一個人就真的再也不會提起他一句的人。


    就連她都能看明白的事,這位通天的權臣算計小公主的時候也早該知道會變成今天這樣的。


    元瓊向二樓的客房走去,木樓梯被踩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引得樓下的錦衣男子又帶著玩味的笑容多看了她兩眼。


    -


    方才進客棧的時候,元瓊看天色已晚,就讓留了兩間房。


    房間還算幹淨整潔,她坐在床邊,一個人發著愣。


    許是舟車勞頓,她有些困倦。


    坐著坐著,她就躺了下來,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睡夢中,她憶起了拾憂道長。


    和雲雀離開趙國前,她們兩個人先去找了拾憂道長。


    拾憂早就知道她會來似的,備好了齋飯和幹淨衣服在觀中等她。


    在那裏,元瓊才知道,生母死的時候,是拾憂接了屍體做的法事。所以拾憂才發現,她的生母並不是溺死或是凍死的,而是窒息而死。


    隻是那時甄夫人尚且得勢,拾憂擔心在當時戳穿了也沒法還她的生母一個公道,說不定反而還會害了那個隻有八歲的小公主,便將此事瞞了下來。


    這也就是為何,拾憂會答應她,替她解一個憂。因為拾憂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總有一天會浮出水麵。


    那日拾憂告訴她,若是她不想回宮,便將她留在觀中。


    雲一觀地處三國交界,趙王不會貿然派人來查。又何況雲一觀還是每年寒食行祭禮的地方,若是觀中老人開口說沒有見過小公主,趙王定也不會疑心。


    不過最後她拒絕了。


    “我不想躲起來,我想出去看看,見識一下趙國之外的天地。”她是這麽說的。


    拾憂道長眉目慈祥地笑了,隻說那便把這個解憂的機會存著。


    下次再要找她解憂,都還作數的。


    聽完那話之後,她大驚失色,莫不是還有什麽天大的陰謀是她不知道的。


    拾憂搖搖頭,對她說:公主這不是拾起了情愛之愁嗎?若是放不下,就再來找貧道吧。


    ……


    窗戶沒有關緊,寒風順著縫隙竄了進來,凍得元瓊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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