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一瞬, 從身邊的皇後至最末等的臣子皆一一起身,隨其一並將目光落在繡屏之上。


    這副繡屏,繡的乃是一副囊括大夏疆域的輿圖。


    時下的輿圖,多為兵部職方司繪製。


    而之所以將職方司設於兵部,是因用圖者多用兵。


    一份準確且詳細的地圖,可在雙方交戰時起到極大作用,更是要緊的軍事機密。


    但職方司所繪製的圖紙, 多以牛羊皮為底,取烙畫或其他特殊技法,旨在不溶於水經久耐磨。


    又因多用於軍事,所以在要害地帶的標注,譬如哪裏有山,哪裏有水,皆以密語文字或是特殊符號標注,極其簡略,不是尋常人可以讀懂的。


    久而久之,職方司繪製輿圖時便開始能簡則簡,甚至出現過連軍中都不屑於用職方司的圖,借軍事機密不可泄露為由,皆是軍中將士親自探路繪製。


    於是,本是設在兵部為軍事做準備的職方司,反而變得可有可無。


    若無疆域更變此等大事發生,平日裏幾乎無人能想得起他們。


    但即便如此,職方司也是個必不可少的部分。


    繪製輿圖時,會用到一種名為記裏鼓車的工具。


    其形確是一輛車,置司南與圓鼓,圓鼓兩邊又置持捶木人,因而得名。


    經過機擴操控,每走一裏地,木人便會敲擊鼓麵。


    所以,通常是人架著記裏鼓車,沿疆域州界行走,司南指向,木人測距。


    沿著界限一步一步走下來,方能大致繪製出輿圖輪廓。


    又借日影量山高,以拋垂等法測水深,風吹日曬顛簸在途,個中辛苦不言而喻。


    即便如此,也絕非十成十的準確,隻能算是一個大概的估計。


    所以,職方司不可或缺,因為總要有人來做這種辛苦事,而這也成為促成職方司偷工減料的又一原因——


    即便有人質疑,一來沒有去核實的條件及本事,行外指導行內,本就是個笑話。


    二來,天下之大,既定的疆域之下,山崩地裂,洪旱災害皆可令山河變化,總是能找到說辭。


    所以,這是一件必須寬容對待的事。


    此外,民間從不會公然販賣輿圖。


    行商遊郎若要去往何處,多是從熟知路線的人口中得出大致方向,自行繪製。


    哪怕是同一條路線,一百個人能繪製出一百種來。


    這與職方司中有固定標記方式的繪製方法不可同日而語。


    可眼前這副繡圖,不同於職方司烙於皮紙上刻板而簡略的成品。


    疆域之中,深色的線條沿著大夏十五道州界勾描劃分。


    州界之內,青山連綿,藍水遍布,黃色土地依山傍水。


    而山之高低,水之深淺,陸之大小,都巧妙的在一類色種的深淺漸變中體現。


    嘉德帝繼位至今,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輿圖。


    其完整精細程度,是於無聲之中透出的一股自信,不容置疑。


    嘉德帝指尖輕顫,微微抬了抬,似乎想伸手摸一摸。


    還未抬起,又放下,轉而望向江古道:“江卿,這圖從何而來?”


    江古道張了張口,目光望向座中的玉桑。


    玉桑也看著他,少女沉靜的眼眸裏不含一絲慌亂。


    江古道心下一橫,搭手作拜道:“回稟陛下,此物雖以微臣之名奉上,然真正獻禮者另有其人,個中機緣經曆,懇請陛下傳喚其出,令其為陛下解惑。”


    江古道在益州立下大功,太子亦於江家獲益諸多,嘉德帝本就有重賞重用之意。


    所以,是借江古道之名也好,是他本人所贈也罷,嘉德帝都會給這個麵子。


    他生出好奇:“哦?是何人?”


    江古道暗暗吐出一口氣,豁出去了:“是微臣已故去的堂弟江古林之女。”


    霎時間,殿中傳來些若有若無的騷動。


    因江家近來風頭正盛,嗅覺敏銳者自會多方打聽了解,恨不能上下十八代都摸清楚,以判敵友。


    這當中,曾在江家掀起風浪的江古林自然會被撅出來——忤逆親長,少年離家,不孝不義,了無音信。


    誰能想到,離家多年的人,女兒竟已回江家,還被江古道帶進宮中為聖人獻禮?


    有人悄悄瞄嘉德帝,果見其維持已久的笑意淡了兩分。


    也有人想起,不久之前太子殿下也當眾提過這個江古林,還有追加賜封之意,可惜被聖人駁回。


    於是,有人大膽猜測——難道是江家不死心,所以借壽宴機會想再搏一把?


    可他們也不想想,一個叛逆不孝之人,如何能得到儲君認可?


    嘉德帝看了看那副刺繡,激動與喜愛之情不加掩飾,目光流連之間,終是緩緩開口:“江古林之女可在?”


    江慈險些嚇得跳起來。


    不是說好父親代為獻禮,隻為堂叔提個名嗎?


    怎麽現在還要桑桑親自出麵?


    饒是見過大場麵,江慈依舊有些慌,仿佛要出去的人是她一般。


    “桑桑……”江慈側首一瞬,那抹楓紅已從容起身。


    少女豔容姣姣,盯著一雙雙或驚豔或審視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出席間,穩而有度。


    當她站在嘉德帝麵前時,那座巨幅繡屏就在她身後。


    融於一針一線中的山水土地,像是一副在她身後緩緩綻開的天地之色。


    而她是天地之色中的一抹明豔楓紅。


    玉桑行禮作拜,每一個動作如戒尺量出,又像曆經千千萬萬次演練,隻為這一次。


    “民女江玉桑,拜見陛下。”


    江古林一生漂泊,無官無祿,做她的女兒,還真沒什麽便宜。


    也是她走出這一瞬,韓唯臉色驟冷,搭在膝上的手不由握拳。


    周邊一切聲音都變得虛無縹緲,他眼中隻剩這一人。


    又是她。


    不得不說,姣好的容貌的確占便宜。


    嘉德帝眼中透出驚豔之色,因江古林而澆滅的幾分興趣於此刻複燃:“就是你,要為朕獻禮?”


    玉桑跪姿端正,回話時字字鏗鏘:“回稟陛下,準確來說,是民女代已經故去的家父向陛下獻禮。”


    嘉德帝微微眯眼:“你父親?”


    旋即眼一瞥,掃向那幅精美的繡作:“朕有耳聞,你父親江古林年少離家,一直漂泊在外,難不成你想說,他曆經一生,是為給朕送上這副圖?”


    說到這,嘉德帝笑了一下:“倒也算是俯瞰山河。”


    這時,跪在下方的少女忽然抬頭:“民女鬥膽,想問陛下一個問題。”


    逐漸安靜的大殿上,嘉德帝尚未有何回應,主事禮官和江家人卻嚇得不輕。


    陛下顯然是不喜江古林的,這小娘子報了家門獻了禮下去便是,怎得還與陛下拉扯話頭來?


    後頭還有安排,在這裏卡住事小,敗了陛下興致,讓後半段進行不下去事大。


    內官正欲打住玉桑,將此頁揭過繼續流程,嘉德帝忽然開口:“問。”


    江古道惶恐道:“陛下,小侄歸家不久,規矩不言,陛下恕罪。”


    伴君如伴虎,饒是前頭眾人將嘉德帝哄得再高興,仍保不齊他會被觸怒。


    今日是他大壽,死罪可免,但對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來說,什麽活罪都是苦頭。


    嘉德帝笑了一下,豎手作阻:“無妨。”


    得了準話,玉桑大膽抬首望向麵前的男人:“陛下是一國之君,守的是江山社稷黎明百姓,行的是君王之道,所以,國不可一日無君。”


    少女眼神柔和,說道:“可是陛下,您可曾真真切切見過,您用一生守護的大好山河,究竟是什麽樣子嗎?”


    嘉德帝竟被一個小娘子問的當場愣住。


    然玉桑並未讓他陷入尷尬,徑直道:“民女鬥膽替陛下回答,縱然為一國之君,您也不曾親眼見過每一寸山河樣貌,因為您無需這樣去看。”


    “在其位,謀其政。正如職方司負責繪製輿圖,屯田司掌屯田之事,陛下身為國君,想要眼見宏圖,百姓溫飽,無需親自走過寸寸山河,下到泥濘之中。”


    “君王之責,在於調度指揮,穩定人心局麵。”


    “凡事有落處,人有回音,國必將安,民必將興。隻要陛下看到這些,便可知山河尚好!”


    玉桑此話一出,嘉德帝眼神微變,望向她的眼神裏,帶上了難得的打量。


    座上的趙皇後心頭一跳,也在看玉桑。


    一股微妙的氛圍在席間傳開,稷陽臉色未變,持在手中的酒盞卻忽然偏斜,灑濕了衣擺。


    眾人有目共睹,方才的獻禮,三殿下無疑最為用心,最博嘉德帝欣喜。


    太子非但不在意,反而主動提出要嘉獎功臣。


    如果說剛才還隻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意會,那麽此刻,這嬌豔的小娘子等於是尖銳精準的道破玄機——


    君王氣度,便是穩坐後方指揮調度,有能人賢才是好事。


    越是能幹,越是該好好利用。


    依著嘉德帝的秉性,倘若他對稷旻的能力有疑,亦或是對太子隻選尚存猶豫,那他不會早早立下稷旻。


    他立了稷旻,想從其身上瞧見的,是他有沒有成為君王的氣度。


    而非稍稍得見兄弟才能,第一想到的是自己的地位會不會被未及。


    事實證明,稷旻完全沒有讓嘉德帝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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